夜聽昆曲

李鴻雁

夜聽昆曲，不亞于夜讀好文，或者夜遇一閨秀。

那些個春風沉醉或楓葉染窗的夜晚，無論朗月星空還是秋雨霏霏，因了喜歡，總是無比美麗的。花草蟲鳥們睡了，阿貓把肥肥的小爪搭在我臂彎瞇著眼也睡了。夜靜下來，亮一盞燈等一個歸人。這樣的時刻，或斜倚床頭或半臥枕上，最適合翻一本閑書聽一段昆曲。低低的音量經過夜色暈染，那音色便像沐著月光走了千里萬里，走過山川河谷、穹林葦塘，行云流水般愈發清俊溫潤悠遠綿長。昆曲華麗婉轉、曼妙雅致的調調，像極了一些好文章，可能你一下子聽不太懂那些念白唱腔，只是，僅意境瞬間就空靈唯美了你所有的想象，似一片云棲于耳畔繼而軟柔柔地鋪滿整個心房。

麗音縹緲中乘著時光的翅膀，撩開歲月的珠簾，思緒隨著夜風飛回幾百年前的秀水江南。

彼時，誕生于14世紀蘇州昆山腳下的昆曲，化作一唱三嘆的天籟之音，自樓閣竹影處幽幽而來。

帷幕徐徐拉開，俏臉掛著粉黛的美嬌娥、青衫風流倜儻的貴公子，像從一幅幅畫卷中緩緩走來。看《西廂》月圓，郎有情妾有意，終是喜結連理。《牡丹亭》里“不在梅邊在柳邊”的生死情深，經久不衰上演了數百年。最是含淚泣血《長生殿》，唱不完絕代紅顏為君亡的千古遺恨！無論香閨女兒怨，還是兩地相思苦；無論前朝興亡之嘆，還是故國不堪回首；無論良辰美景奈何天，還是落木蕭蕭黃葉地……無不淋漓盡致、風姿萬千地搖曳在眼前耳邊，那檀板，那鼓點，聲聲入耳；那琴音，那笙簫，絲絲入心。

人常說聽戲聽戲，一個“聽”字，的確更為恰切，且常聽常新。昆曲以聽的方式去感知，方更為傳神也！尤其在萬籟俱寂的夜里去聽去思，悟得更透、懂得更深。

昆曲之美，首先在于詞美意美，而后才是唱腔。倘若沒了詞藻的雅，再好的腔，也便俗了。

“月明云淡露華濃，倚枕愁聽四壁蛩。”《玉簪記》里一對璧人經過初相遇、傷別離等一番曲折后結為天作之合，遂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夙愿。“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牡丹亭》中麗娘她春夢寂寂，情思萬千，即便春風似剪怎么也剪不斷理還亂。“愿此生終老溫柔，白云不羨仙鄉。”《長生殿》前三郎貴妃“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海誓山盟終歸都在馬嵬坡前飛逝如煙。“寒風料峭透冰綃，香爐懶去燒。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桃花扇》里李香君為愛血濺香扇的貞烈之舉，令人唏噓扼腕。可憐她小女子，弱體香軀病臥空樓，寒窗孤枕夜漫漫，好生凄然。這一段段華美絕倫的唱詞，皆為成就昆曲不可磨滅無可替代的貢獻與經典，幾百年后的今天，聽之，仍令人無比動容和感嘆。

昆曲聲腔旖旎、柔腸百轉，可謂陽春白雪、不可方物、美而無他。“功深熔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明代戲曲聲律家沈寵綏給予昆曲的是超塵越世、音無凡骨的至高評價。

一聲勾人耳，四句攝人魂的音律，“像古代水磨漆器，又似水磨糯米粉一樣細膩軟糯，低回婉轉，悅耳動聽，故稱水磨腔。水磨調由水磨腔演變而來，流麗悠遠，聽之足以蕩人”。云水一樣純凈的昆曲，其寄情詩酒、清賞雅玩的高貴血統，一誕生即注定了無法流于窮街陋巷的不俗之宿命。

只可惜今人能懂這古老音韻的已是少之又少。世態浮華人心浮躁，再回不到從前。唯昆曲還在古意幽然中閃耀著無與倫比的瑰麗之光，堅持并繼續著它慣常的清雅與矜持，冷艷與孤高。

昆曲源自人聲卻屬于自然，調清曲綺，意境遼闊，如出谷山溪、黃鶯恰啼，幾乎沒有夸張的修飾、高昂的旋律，卻能讓人從吳音軟語中聽出“小樓昨夜又東風”的春景、夜雨忽而漲秋池的秋意。閉目細聽，依稀仿佛如仙似幻的一眾佳麗正自光陰深處娉婷而來，她們或輕撫琴，或斜別簪，或半捏帕，或粉頸桃腮，或明眸皓齒，或梨渦淺淺……那種云嬌雨怯，玉軟花柔的儀韻，令人頓生惜玉憐香之感。一時，竟難以筆墨盡述之，正可謂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除卻詞美聲美，昆曲之美，還美在身段、水袖、眼神與指尖。

那如青蔥玉筍般的纖纖素手，輕盈盈遙指遠方，便成巍巍春山。嬌顫顫輕點近旁，便可見秋水微瀾。身段裊娜間百媚頓生。眼波流轉時柔情萬種。一指一點便勾勒出昆曲雋永靈動之美感。且看水袖在半空舒展翻轉，再看云步于臺上輕移蹁躚，道不盡的風姿楚楚、唱不完的魅力款款。

昆曲在表現男女情愛你儂我儂之時，尤為含蓄委婉，將蕩漾的春情含于眼角眉梢、寄于東風畫欄。有情人互相甩動長長的水袖給對方，她纏一下他的袖子，他拂一下她的香肩，以彼此水袖的纏纏繞繞來體現情感的纏纏綿綿，間或女主角水袖半遮著粉臉斜睨偷瞟一眼那人，或翹著蘭花指輕戳一下郎君的眉心額頭，滿滿都是小娘子媚生生的嬌嗔淺怨，四目相對的一瞬寫滿了春意無邊，真真是羞煞了嬌俏俏的佳人，看呆了俊朗朗的少年。如此這般的浪漫唯美讓人根本無法心生雜念，而是陶醉在愛情的純真和藝術的美感里，竟忘了今夕是何年。

昆曲被譽為百戲之祖、百戲之師、戲中之蘭，是永不謝幕的華章，是中國戲曲藝術集大成者。靜聽昆曲是感官與精神的雙重愉悅和享受，更是古老劇種賦予聽者人文的深情與慰藉。如一杯淡淡的清茶又似一盞醇醇的美酒，無論你是飲茶或是吃酒，終歸都是會醉的，在醉中回甘，在甘中復醉。如此，美絕、純粹、醺醺然、陶陶然！

來時荏苒，去也遷延。慢下腳步，傾聽低吟慢唱、妙喉婉轉，于昆曲至性至情中去感悟歲月更迭、世事變遷，去陶冶性情，讓心境從此變得淡泊、澄澈而明麗。

七分陰柔三分劍氣，鑄就了昆曲剛柔并濟之魅力。故，非常符合女性的審美與青睞。清音好文相伴的夜晚常會不自禁地想起那些漸遠的名媛閨秀們，如林徽因、張愛玲等，她們像絕妙的美文更像絕美傳世的昆曲，在極致中絢爛，在絢爛中放歌，而后在歲月的蹉跎中漸次逸化成傳說。可是，誰又會忘記那些麗人傳奇而又綽約的一生呢？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于蘭何傷。”在歷代閨秀中，冷魅清傲、儀態萬千、風華絕代的張愛玲，其性情與文字更接近于昆曲的本真，不淪于庸常、不被很多人所懂，壓根兒也不屑于被誰所懂。如空谷幽蘭，不以無人來賞而不芳，亦如昆曲一樣，你可以不聽，但并不妨礙它成為中國戲劇之母。

由此，常感嘆世間女子不一定系出名門，卻完全可以把自己修煉成一枚妥妥的閨秀。永遠不要嘲諷那些處處講究格調、追求完美的女子，更不要譏諷那些身處逆境卻活得無比通透的女子，她們可能困頓、落魄，但永遠不會潦倒。那種骨子里透著的高貴高級感是她們與生俱來的底線。不怠不輟不墮，不辜負生命中的每一天，更不允許自己淪為隨波逐流的庸脂或俗粉。幼時，曾在鄰居奶奶家見過一個真正書香門第的閨秀，嫁于夫家時早已家道中落，雖歷盡風霜但那種內在的底氣與底蘊還在！一眾女人中，她柔中帶骨、眉眼如絲、氣質若蘭。生活的萬般磨礪與煙火庸常刻進了皺紋、揉進了白發，卻沒有磨滅掉她半分的嫻靜與高雅。命運多舛卻卓爾不群，艱辛如斯仍獨立如鶴，就那樣傲然玉立于人生的雨季。那個秋天，我深深記住了她，就像記住了古老昆曲中的一枝蓮，或一株蘭。

閨秀如昆曲。秀外而慧中，不喧不嘩，以自身求靜尚雅的氣韻，把起起落落的日子過得詩意而從容。她們或順風順水或命途坎坷，但無論晴雨走過的每一步都是風景。踩著細細的高跟鞋，踩著細碎的光陰，一襲旗袍裹著蕙質蘭心，裹著白玉樣的皓腕和美腿，持一把檀香小扇，一折一合間都是歲月帶不走的典雅和風情。走著、搖曳著、蝶變著，終是在一轉身、一回眸、一莞爾后，靜靜離你而去了。

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去了哪里呢？是書里畫里還是你的心里？她們裝點過歲月，但是，從不裝飾誰的夢。

夜涼如水，輕掖一下薄被，翻過這頁書，昆曲再響起……

（本文系作者原創來稿）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