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哲為
由春入夏,往往只是一場冷雨的工夫。
弘治十八年(1505)的大半個春天,沈周都是在蘇州城外的有竹居里度過的。立春以來,他已臥病在床一月有余。
沈周有晚睡的習慣,夜坐冥想,與客臥談,都是他慣常的夜間生活。但這一晚,他卻因為聽見窗外的雨聲失了眠。
第二天一早,沈周踉蹌著下床,獨自拄著藜杖踏出房門。外面絮風吹面,子規聲啼。他穿過桃李園,行至小橋西,沿路只見林花凈盡,落紅滿地。
不見花開而遇花落,79歲的沈周心中悵然,當下作《落花詩》十首(后又增至三十首)。歸家他又將所見所感繪成丹青,于是就有了《落花詩意圖》。
雨過天晴,升騰的水汽迷蒙了遠山,只露出淺青色的輪廓。綠樹蔥蘢成蔭,青苔爬上巖面,已然一派初夏光景。紅白色的花朵東飛西落,撒得到處都是,唯獨不在枝頭。小橋下,溪岸邊,流水載著落花穿過碎石,帶走春天來過的證據。
“是誰揉碎錦云堆,著地難扶氣力頹。”沈周扶著藜杖,屈身想要拾起零落的花朵,卻因老邁,只一會兒便力氣耗盡,但他仍覺得“萬寶千鈿真可惜,歸來直欲滿筐攜”。
“留連空樹渾無賴,牽惹閑愁卻悔來。”抱著一絲僥幸,沈周在樹下徘徊尋覓,卻依舊徒勞無功。他最后只能倚杖獨立,任由“臨水東風撩短鬢,惹空晴日共游絲”。
畫中那個佝僂著身子的老人,正是沈周本人。他省去了自己面部所有的細節,安安靜靜地融在空山雨后的氤氳里。
如《夜坐圖》中呈現的范式,沈周習慣在圖畫的空余處題上一大段的詩文作注解。此刻他依然有無數話要說,就像他在后來那三十首《落花詩》中傾瀉的那樣:
千樹何曾剩半株,
芳魂惆悵與時殂。
和花朵一同凋謝的是人的命運。從中年開始,沈周就不斷經歷著失去的痛苦。他活到了古稀之年,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幸運的,但看著雙親的老去、弟弟妹妹的中年魂斷、長孫的夭折、愛妻的離去,以及三年前長子云鴻的病逝,這都讓沈周看透了生命的脆弱與無常。
隱居不仕是沈氏的家風,而為了照顧活到了99歲的母親,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蘇州鄉下度過的(長洲縣相城里)。當他的朋友一個個為了功名北去南還,歷盡宦海沉浮,留在原地的沈周牽掛的并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命運。
去年他最好的朋友吳寬卒于京師。他還能清楚回憶起六年前最后一次送吳寬回京,因為擔心此后再無相見之日,一路送到了京口才依依不舍地離船上岸的情景。當時他說“衰人載見恐無日,未免握手成吁嗟”(《用清虛堂韻送匏庵少宰服闋還京》),竟不幸言中。
沈周也老了。但自身衰殘似乎還不是最讓他感慨的,他明白壽命有定數的道理,用“春如不謝春無度,天使長開天亦私”安慰自己。
心中有如此多的波動,然而在給這幅《落花詩意圖》題跋時,沈周卻似一時語塞。三十首詩一句不錄,紀年也干脆不題,只在右上的角落寫下“山空無人,水流花謝。沈周”。
沈周說“山空無人”,似乎并不是在說除他之外再無別人,而是把自己也抽離了。他就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旁觀者,在岑寂之中注視著緩緩流動的云靄與溪流;他意識到自己也只能做一個旁觀者,客觀陳述著眼前看到的世界。花開花謝,水流不息,不會因為任何人而改變,他確實在那里,卻又跟不在沒有分別。在永恒的流逝面前,任何時間的定義都沒有意義。
他寫下了這個旁觀者的名字,沈周。
很快,沈周的《落花詩》流傳開來,吳中文士無不嘆絕,紛紛依韻而和。然而大部分的詩作或缺乏才情,或只是附庸風雅,只有唐寅,像寫血書一樣和了三十首。
唐寅曾同文征明一起,跟隨沈周學畫,就在《落花詩》傳遍江南的這一年,他36歲。
六年前,唐寅因牽涉進科考舞弊案而被罷黜為吏。以之為恥的他絕意仕宦,放浪遠游,希望在名山大川中尋找慰藉。
游歷歸家后,得知罷黜消息的妻子離他而去,親弟弟與不事生產的他分家。唐寅大病一場,生活陷入貧苦,為人卻愈加放浪。
通過賣畫、替人寫墓志銘攢下了些許銀錢,分家后的唐寅正打算營建桃花庵。看見老師的那三十首《落花詩》,回想經歷的種種坎坷,他胸中的憤懣、不甘、傷心、淡然都借這一詩題噴涌而出:
夕陽黯黯笛悠悠,
一霎春風又轉頭。
控訴欲呼天北極,
胭脂都付水東流。
兩年后,桃花庵落成。唐寅寫下了那首膾炙人口的《桃花庵歌》,開頭和結尾這樣唱道:
桃花塢里桃花庵,
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
又摘桃花換酒錢。
……
別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杰墓,
無花無酒鋤作田。
每逢花開,唐寅遣人將樹上盛開的桃花拿去賣了換酒,江南才子們相聚于桃花庵內賞花賦詩。而到了暮春時節,落在地上的花瓣又被他命小童一一拾起,裝入錦囊之中葬于藥欄東畔,并作落花詩相送。
別人都笑唐寅太瘋癲,他卻笑得更大聲了。君不見,曾經不可一世的五陵豪杰們都已湮沒不傳,昔日恢弘的陵墓被鋤作了農田,在地下無花無酒作伴,難道不比自己更寂寞?
沈周帶紅了《落花詩》,唐寅加入后又讓“葬花”成為一種新的文學象征,后世的紅學研究者就往往將《紅樓夢》中“黛玉葬花”一節的靈感追溯至唐寅。
其實從1505年的那場落花中獲得靈感的不只曹雪芹,啟發他的也不僅是唐寅。
1677年,23歲的納蘭性德(字容若)痛失愛妻盧氏,寫下無數傷心之語。相比《飲水詞》中其他詞作,這首《山花子》顯得有些冷門,卻極耐尋味: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又十八年過去,曹寅(曹雪芹祖父)、張見陽、施世綸相聚曹家舊宅楝亭,秉燭夜話。這期間三人暢敘舊情,談及故人,曹寅感慨萬千,作詩云:
憶昔宿衛明光宮,
楞伽山人貌姣好。
馬曹狗監共嘲難,
而今觸痛傷枯槁。
……
家家爭唱飲水詞,
納蘭心事幾曾知?
曹、張、施三人與納蘭性德是少年時的知交,他們曾同在宮中擔任侍衛,情誼深厚。當年好友本應壯年力盛,然如今獨少容若,不免相對悵然。為那急促的“一宵冷雨”所葬之名花,原來還有容若自己。
近百年后,和珅將《紅樓夢》呈給年邁的乾隆。皇帝閱后感慨:“此蓋為明珠(納蘭明珠,納蘭性德之父)家作也。”
為什么年齡越大,會越來越愛看花、詠花?當人開始清楚感受到時光流逝的速度,潛意識中都有一種恐懼:有些美好,此生見一次少一次。
如今關于《落花詩》的往事多已不再被提起,1505年的滿地落紅也早被時光洗凈,唯剩“山空無人,水流花謝”的靜謐。
(源自《畫里浮生:中國畫的隱秘記憶》,潘光賢薦稿)
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