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傳衡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2488)
宋敏求《長安志》是研究宋代以前長安地區歷史地理的重要著作,為我們保存了大量的史料,我們現在看到的版本多是清代畢沅整理的刻本。《長安志》多征引諸家著作內容,引用典籍時能夠保留書名,這也為后人對此書內容的爬梳剔抉提供了便利。但是《長安志》流傳至今,各版本皆出現過諸多舛誤,畢沅的刻本自然也不可避免。辛德勇也認為,《長安志》畢沅刻本的版本校勘做得不夠審慎,其引用相關文獻所做的按語,雖然便利讀者,但是缺少精到的見解,有些甚至頗為粗疏(1)參見辛德勇《考〈長安志〉、〈長安志圖〉的版本》,收入《古代交通與地理文獻研究》,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283頁。。筆者閱讀今本《長安志》“始平原”條時發現一些可以繼續闡發的問題,故而擬就小文,以就教于方家。
眾所周知,今日北邙山位于河南洛陽一帶,其山東西走向且起伏平緩,屬于低山丘陵地形,是中國古代帝王將相熱衷的死后長眠之所,并有東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后唐等數朝帝陵。但根據《長安志》記載,關中亦有同音為“北芒”的地方,位于始平原上(2)學界前賢已指出關中有北邙山,參見文啟《關中北邙山與袁廣漢園》,載于《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5年第1期。。今本《長安志》卷第14“興平”條下記:
始平原。在縣北一里。東西五十里,南北八里。東入咸陽界,西入武功界。《三秦記》曰:“長安城北有始平原數百里,其人井汲巢居,井深五十丈,漢時亦謂之北芒巖。”《西京雜記》曰:“茂陵富人袁廣漢,藏鏹巨萬,家僮九百人。于北芒巖筑園,東西四里,南北三里,激流注其內,構石為山,高十余丈,連延數里。養白鸚鵡、紫鴛鴦、旄牛、青兕。廣漢后有罪誅,沒入官為園,鳥獸草木皆徙植上林苑。”又曰:“何武葬于北芒龍薄坂。”
王嘉冢。在縣東北一里。[1]426
按照上文《長安志》所引《三秦記》記載,可知西漢時期始平原就有北芒巖這一別名。但《三秦記》一書今已亡佚,僅有輯本。劉慶柱根據《太平御覽》卷57《地部·原》將此條輯為,“長安城北有平原(3)劉慶柱認為此平原為“渭北高原”,參見劉慶柱《三秦記輯注》,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99頁。,數百里,無山川湖水,民井汲巢居,井深五十丈。有伯夷墓。人食薇可常食,或云夷叔食之三年,顏色如故。”(4)劉慶柱《三秦記輯注》,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99頁。筆者認為點校為“《辛氏三秦記》曰:長安城北有平原,數百里無山川湖水,民井汲巢居,井深五十丈。有伯夷墓,人食薇可常食,或云夷、叔食之三年,顏色如故”,更宜。我們可以看到,在“井深五十丈”之后并沒有“漢時亦謂之北芒巖”的記載,僅說“有伯夷墓”。《三秦記》的成書年代雖然無法確切得知,但根據該書的被引情況和記載內容,大概可以推測《三秦記》的成書不會早于東漢早期,不會晚于魏晉[2]。《水經注》引《三秦記》記載為:“長城北有平原,廣數百里,民井汲巢居,井深五十尺。”[3]448今由武英殿本或四部叢刊本《水經注》為底本整理而來的本子,不僅把上引《三秦記》的內容錯置于“華陰縣”條下,且脫訛“安”字、變“丈”為“尺”。學者經過認真考證分析,已經認為朱謀瑋、趙一清整理的《永樂大典》本《水經注》對《三秦記》的引用內容正確且位置的當(5)參見李之勤《長城還是長安城——殿本〈水經注〉誤改古書一則》 ,收入趙建黎主編《長安學叢書·李之勤卷》,三秦出版社、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2年版,第201—204頁。。即此段引用應放置于“成國故渠”條下,“(成國故渠)又東經長陵南,亦曰長山也。《三秦記》曰:‘長安城北有平原,廣數百里,民井汲巢居,井深五十丈。秦名天子冢曰山,漢曰陵,故通曰山陵矣’。”(6)明萬歷四十三年(1615)李長庚刻本《水經注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水經注釋》等本皆同《永樂大典》本。武英殿本的整理者根據自己的理解說:“今訂正移于后……原本及近刻并訛在前”,實誤。
《太平寰宇記》亦有《三秦記》此條記載,可輯為“始平原,《三秦記》云:長安城北有始平原數百里,其人井汲巢居,井深可五十丈,即此原。”[4]578諸本對《三秦記》此段引用雖然大體上內容一致,但在某些地方仍存在差異。尤其是對于后半段的記載迥然有別,更可見各版本流傳時的不同。此段盡管在后半截內容上各有側重,但都是圍繞著“葬地”這個主題。
《西京雜記》中關于袁廣漢園的記載同樣十分重要,袁廣漢為茂陵邑人,當是漢武帝時期為修建茂陵而從各郡國遷徙過來的豪杰巨富,茂陵就位于始平原上,其“于北芒巖筑園”,正是《長安志》中所謂始平原無疑。可見,《西京雜記》的作者是認為關中存在北芒巖一地的。袁廣漢伏誅后,其園“鳥獸草木皆徙植上林苑”,上林苑位于始平原之南,遷徙起來也較為方便。元本《三輔黃圖》卷4《苑囿》中介紹上林苑時,云“茂陵富民袁廣漢,藏鏹巨萬,家僮八九百人。于北山下筑園,東西四里,南北五里”(7)參見佚名撰《元本三輔黃圖》,據國家圖書館藏元致和元年(1328)余氏勤有堂刻本影印,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版,第194頁。,此段記載很明顯與《西京雜記》出自同一史源,唯獨將“北芒巖”稱為“北山”。陳直在《三輔黃圖校證》中按照《西京雜記》說法將“北山”一詞補為“北邙山”,并有按語云:“又自咸陽北面高原起,至興平一帶,農民皆稱為北邙坂,而《西京雜記》正用口頭語,與洛陽‘北邙山’名同實異。”[5]筆者對此完全贊同。
關中自西漢即有“北芒巖”一事,首見于《三秦記》《西京雜記》記載,后世學人基本上也采納了此種說法。清人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對此亦有記述稱:“始平原,在縣治北二里。亦曰北芒巖。原長數百里。或曰即咸陽北阪之別名也。北芒西原,或謂之黃山。志云:縣北一里即黃麓山。”[6]2551黃麓山(黃山)位于今興平市馬嵬街道,其上有黃山宮,是西漢早期的道家圣地。
《三秦記》《西京雜記》《長安志》為我們留下了始平原曾被稱為“北芒巖”的記載,并且對始平原的地理特征進行了生動的描述,這也對我們繼續探討接下來的問題帶來了幫助。
經由上文的探討,我們了解到始平原在漢代曾被稱為“北芒巖”。在不同的版本記載里,這一稱呼也被寫作“北芒原”“北芒崖”“北邙山”[7]。為了研究始平原與“北邙”之間的關系問題,我們首先從始平原的別名談起。
明人王世貞提到了始平原的別名問題,“《西京雜記》:茂陵富人袁廣漢,于北邙山下筑園,東西四里,南北五里,又何武葬北邙山薄龍坂,王嘉冢東北一里。然則長安故自有北邙,不止洛中也,今考志記俱無之。”[8]王世貞此處所引之《西京雜記》部分與宋敏求《長安志》所引略有不同,“北芒巖”作“北邙山”,“南北三里”作“南北五里”,可能是所見《西京雜記》版本不一所致,或是王世貞根據習慣稱呼徑改。明人王世貞是否到過興平一帶,我們已經不得而知,但清人王士禛曾有《扶風道中》詩一首,曰“北望回龍薄,西行過馬嵬”,可見確實是經過興平去往扶風途中所作(8)王士禛經關中而入蜀為官,康熙十一年(1672)七月二十七日至興平縣,二十八日至武功縣,二十九日暮至鳳翔縣。有詩《咸陽早發》《茂陵》《馬嵬懷古二首》《武功道中》《武功懷古》《扶風道中》等,皆為當時所作。參見王士禛著,李毓芙整理《漁洋精華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60-767頁。,王士禛自東而西行,北面正是北芒龍薄坂。此處地名非用典故,而是作者親至所寫,當非虛言。
始平原這一稱呼在歷史上存在時間不長,更多的時候它并不以這一名稱傳世。曹魏黃初元年(220),“改平陵為始平縣,因(始平)原以名之”[1]424,可見平陵邑即位于始平原上。眾所周知,西漢皇帝陵大多數位于渭河以北的高地之上,自西向東依次排列有武帝茂陵、昭帝平陵、成帝延陵、平帝康陵、元帝渭陵、哀帝義陵、惠帝安陵、髙帝長陵和景帝陽陵。在西漢的陵邑制度下,這其中的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五座陵墓附近皆置有邑,用來安置遷徙過來的各郡國豪強,這也是始平原原稱“五陵原”名稱的由來。西漢帝后“同陵異穴”,并且有大批王公貴族陪葬,故而始平原上從西至東綿延數百里分布著大大小小規格較高的陵墓(9)除西漢帝陵外,始平原上還有戰國秦惠文王陵、秦武王陵、唐世祖李昞興寧陵、武則天母親楊氏順陵等等。。
大多數時候,始平原的名稱是隨著隸屬政區的變化而更改的。西周時期,始平原被稱為畢原,是周武王弟畢公高的封地。《元和郡縣圖志》稱:“畢原,即(咸陽)縣所理也。《左傳》曰‘畢、原、鄷、郇,文之昭也’,即謂此地。原南北數十里,東西二三百里,無山川陂湖,井深五十丈。亦謂之畢陌,漢氏諸陵并在其上。”[9]李吉甫此處關于畢原“井深五十丈”的說法,史源明顯與《三秦記》“長安城北有始平原數百里,其人井汲巢居,井深五十丈,漢時亦謂之北芒巖”的記載一致。秦國定都咸陽后,始平原因地處咸陽之北,故又被稱為“咸陽北坂”,西漢武帝時期,改咸陽為渭城,故而此原又被稱為“渭城北坂”。《太平寰宇記》記載曰:“(畢)原南北數十里,東西二三百里,無山川陂湖,井深五十丈。亦謂之畢陌,秦謂池陽原,漢名長平坂,漢氏諸陵并在其上,下又名石安原,即石勒置石安縣之所。”[4]557唐代金城公主出降吐蕃,中宗親送至此,故改成金城縣。至德元載(756),置興平軍,因平叛安史之亂有功,以軍名名縣,改成興平縣,沿用至今。興平原的名稱也見于史籍,《長安志》有載:“(漢)平帝康陵。在縣西二十五里……《舊圖經》曰:‘康陵在興平原口’。”[1]415同是康陵所處之原,《水經注》記載為“平帝康陵坂也”[3]441。前文所述的各種名稱,并非全是整個地理單元的統稱,換言之,始平原的范圍問題仍值得商榷(10)可參見梁安和《五陵原地理范圍考辨》,收入《秦漢研究》(第四輯),陜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4-50頁。,各種文獻記載不一,數據參差不齊。若我們以今人的視角來看,大致渭水以北,西至武功縣,東至涇水入渭處的高地(黃土臺塬地區)皆可稱為始平原。
那么始平原為何會在西漢時期有“北芒巖”的稱呼?我們從始平原所處的地理環境中或許可以尋到答案。始平原上有“芒水”。《水經注·渭水》記載著渭水自東而來的經過,曰“(渭水)又東過武功縣北……又東,芒水從南來注流之。芒水出南山芒谷”[3]420-424。《讀史方輿紀要》也有“又有芒谷,亦在(盩厔)縣東南,芒水出此。相傳馬融曾讀書谷中,石室存焉”[6]2567的記載。馬融為東漢大儒,扶風郡茂陵縣人,茂陵縣正在始平原上。馬融早年讀書之谷與茂陵縣相距不遠,隔渭水南北相望,別是一番情致。
芒水色黑,故而當地人俗稱“黑河(黑水)”,清人毛鳳枝所撰《南山谷口考校注》記載“又西為黑水谷,一名芒谷”[10]。顧炎武的《肇域志》也說:“芒水色黑,故俗呼為黑河,因以芒谷為黑水谷”[11],南山芒谷亦隨之更名為黑河峪(黑峪、黑水谷),其名一直流傳至今(11)參見《南山谷口考校注》書后附圖2《南山(秦嶺)北側重要谷道示意圖》“黑水谷”。參見毛鳳枝撰、李之勤校注《南山谷口考校注》,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0頁。。
始平縣正位于武功縣之正東,處渭水之北的“北芒”之得名與“南山芒谷”“芒水”的關系自然是不言而喻。無獨有偶,北芒巖因土色黃被當地人稱為“黃山”(12)今黃山宮遺址出土有“黃山”二字瓦當,可證其名。參見毛鳳枝著,李向菲、賈三強點校《毛鳳枝金石學著作三種·關中金石文字存逸考》卷6,三秦出版社2017年版,第217頁。或“黃麓山”,即“北芒西原,或謂之黃山。志云:縣北一里即黃麓山”[6]2551也。西漢霍云常于黃山苑中圍獵,史載“(霍)云當朝請,數稱病私出,多從賓客,張圍獵黃山苑中”[12]2950。山上的“黃山宮”為西漢道家重要的活動場所之一。“北芒巖”的俗稱黃山與芒水的俗稱黑水亦可以兩相對應,也可間接說明該區域的山水名稱是具有聯系的。既然“北芒”的得名淵源有自,那為何又被后世訛稱為“北邙山”呢?
這一點或許我們可以從洛陽北邙山中尋找答案。洛陽北邙山并非僅有這一個名稱,“平逢山”“北山”“郟山”“太平山”“太白原”等都是洛陽北邙山的別稱。“邙”字,《說文解字》將其解釋為“河南洛陽北,亡山上邑,從邑,亡聲”[13]。可見在許慎眼中,“邙”已經專指洛陽北邙山了。但如果北邙山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那么它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便不會那么重要。隨著眾多帝王將相以至黔首黎民爭相葬于洛陽北邙山,北邙山的文化意義逐漸凸顯出來,漸變成了彼岸世界的代名詞。
而我們再回頭看始平原北芒巖之時,發現其有與洛陽北邙山最為相似的一大特點,即原上分布有西周、秦國(13)如秦惠文王的公陵(畢沅所謂周文王陵)、悼武王的永陵(畢沅所謂周武王陵)。、西漢乃至隋唐的眾多帝后陵墓及王公貴族的墳塋,與洛陽北邙山有東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后唐等數朝帝陵相似。第二大特點在于,兩者皆東西走向,地勢平緩,土質厚實,為理想的長眠之所。始平原北芒巖橫亙于咸陽、漢長安城之西北,南望渭水,與洛陽北邙山位于洛陽以北、南望洛河相似。相似的地理環境與功能,加之相近的字形和文字,使得始平原在西漢時也得到了一個具有身后長眠之地意義的“邙”字稱謂,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興平、咸陽以北的始平原曾被稱為北芒,但與洛陽北邙山并非一處。邙山起初或并未單指一處,多葬亡人的山頭都可以被稱作邙山。隨著時代發展,后期洛陽北邙山多葬帝王將相,尤其在唐代,更成了文人筆下身后之處的代名詞,始平原被訛稱的“北邙山”一稱漸漸湮沒無聞。
前文已述北芒巖乃是極佳的風水寶地,王公大臣亦多葬于此。《長安志》在介紹始平原之時,同時也提到“(《西京雜記》)又曰:‘何武葬于北芒龍薄坂’。王嘉冢。在縣東北一里”[1]426。《長安志》引用《西京雜記》此條,卻在后來的流傳中出現錯誤,將何武墓與王嘉冢誤作兩條。
《長安志》今存版本眾多,但有關此條記載皆有訛誤。前文所引辛德勇點校本,將王嘉冢單獨介紹,置于始平原外,并且衍出“在縣”二字,這讓本來相毗鄰的何武墓與王嘉冢分隔兩地。辛本以畢沅刻本為底本,參校明成化本、嘉靖本和其它版本,但針對此條未出校記。
閻琦等人也對《長安志》進行過點校,于“王嘉冢。在縣東北一里”后,作校記曰“成化本、嘉靖本、惠抄本、四庫本、吳抄本脫‘縣’字”[14]。閻琦等人根據畢沅刻本加上“縣”字,貌似語句通順,更易理解,其實是延續了畢沅刻本的錯誤。成化、嘉靖諸本作“王嘉冢在東北一里”,若直接理解這句話并聯系上文,那么王嘉冢就在何武墓的東北方向,這與《西京雜記》所記載的兩人墓地相對方向正好相反,兩者必有一誤。
今本《西京雜記》卷三77條記:“何武葬北邙山薄龍坂,王嘉冢東北一里”[15],該本是羅根澤以明代程榮校《漢魏叢書》本為底本,參照諸多版本所做的校勘,較為可信。
后世學者對于《西京雜記》多有征引,從他們的引用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西京雜記》中關于此條的正確記載。前文所舉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即是明例。清人沈欽韓在《漢書疏證》中,對《漢書》所載“追謚(王)嘉為忠侯”條作疏證時,引用《西京雜記》,“何武葬北邙山薄龍坂,王嘉冢東北一里”,與今本一致。清人傅山曾對《西京雜記》進行批注,“何武葬北邙山薄龍坂,王嘉冢東北一里”條下,墨筆眉批:“何武。王嘉冢”。可見,一直以來,人們所見的《西京雜記》對于此條的記載都是如此。至于《長安志》中引文出現訛誤的原因,筆者推測是在宋敏求之后刻本中出現了衍字。在現存最早的明成化、嘉靖本中,《長安志》的這條記載就出現了訛誤。辛德勇通過版本考證,認為兩本是依托同一種元刻本作為底本的(14)參見辛德勇《考〈長安志〉、〈長安志圖〉的版本》,收入《古代交通與地理文獻研究》,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271-285頁。。可惜今人已經無法看到此書宋元刻本,故也無法知道衍字出現的具體時間。
《西京雜記》關于王嘉冢毗鄰何武墓的位置記載是合理的。何武和王嘉都是漢哀帝時人,在《漢書》中二人同傳。王嘉為哀帝丞相,因為反對益董賢戶一事而被問罪,“系獄二十余日,不食毆血而死。”[12]3502-3503王嘉下獄之時,曾后悔自己為相時未能進賢臣而退佞臣,曰:“賢,故丞相孔光、故大司空何武,不能進;惡,髙安侯董賢父子,亂朝,而不能退。罪當死,死無所恨。”王嘉死于元壽元年(前2),漢哀帝有感于其死前之語,重新任命孔光為相,征召何武為御史大夫。王嘉為平陵邑人(今屬咸陽市),死于漢長安城,可以說葬于咸陽市興平始平原上應該是非常合理的。何武也是漢哀帝時重臣,王嘉死后,其任御史大夫、前將軍。漢平帝元始三年(3),因為反對王莽專權而被誣告,何武被征召回京,含冤自殺。
對于此二人,班固有贊曰:“何武之舉,王嘉之爭……考其禍福,乃效于后。當王莽之作,外內咸服,董賢之愛,疑于親戚,武、嘉區區,以一蕢障江河,用沒其身”[12]3510,對何武、王嘉敢于反對王莽、董賢這樣的權臣、弄臣而大加贊賞,對他們的遭遇感到惋惜,感慨“依世則廢道,違俗則危殆,此古人所以難受爵位者也”[12]3510。

由何武墓與王嘉冢的位置問題討論可見,今本《長安志》在征引古書時仍存在瑕疵,需要我們多方查證,以便還原最真實的歷史圖景。
《長安志》關于始平原的記載,內容征引自《西京雜記》和已經亡佚的《三秦記》。《三秦記》各版本的流傳不同導致有關始平原的記載雖大致相似,但仍有細微差別。細究之,涉及始平原的地理描繪基本相同,“井汲巢居”的環境描寫更是諸本一致。不過各本在“井深五十丈”之后的記述大體分為三種不同的說法,分別為“漢時亦謂之北芒巖”“有伯夷墓。人食薇可常食,或云夷叔食之三年,顏色如故”“秦名天子冢曰山,漢曰陵,故通曰山陵矣”三種。三種記載盡管內容上不盡相同,但基本上都與“葬地”相關。《西京雜記》的記載可以佐證《三秦記》有關始平原在漢之時被稱為“北芒巖”的歷史事實。“畢原”“五陵原”“咸陽原”等都是始平原在歷史時期的別稱,換言之,亦是“北芒巖”歷史上的別稱。它最初得名應該與其所處的地理環境有關,“北芒巖”與相隔渭水南北對望的“南山芒谷”、發源于南山向北注入渭河的“芒水”是一個大的地理單元。北芒巖的俗稱“黃山”與芒水的俗稱“黑水”也是當地人根據土色、水色這些基本特征而起的別名,可佐證北芒巖的得名過程。隨著時間的流逝,“北芒巖”這一稱呼逐漸被稱為“北芒山”“北芒原”,更被訛稱為“北邙”。這是“芒”“邙”同音,北芒巖最初又多與“葬地”關系密切,本身又多帝王將相陵墓的原因所致。
何武墓、王嘉冢作為《長安志》記載在北芒巖下的兩座墳塋,本應是對北芒巖多葬王公貴族的有力證明。可惜《長安志》中有關何武墓、王嘉冢的位置記載有誤,何武和王嘉的墓應該是相互毗鄰的,今本《長安志》之所以出現記載錯誤,當是版本流傳中的抄刻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