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化自信作為一種公共道德責任

彭定光，吳 軍

“文化興國運興，文化強民族強。沒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沒有文化的繁榮興盛，就沒有中華民族偉大復興。”［1］（32）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國制定了文化自信的國家戰略。這一國家戰略的實施要求所有中國人都將文化自信作為自己的道德責任。這一公共道德責任是所有人基于一定道德所應該承擔的責任，其主要內容包括每個中國人都應該發自內心地對中國文化在內容上的獨特性和正確性予以高度認同、對存在（包括文化安全）上的獨立性進行自覺維護、對發展（包括文化生命力）上的連續性和合人性保持堅定確信。它不僅事關人類文明新形態的確立，而且關系到中國式現代化建設。然而，在有的人看來，這一道德責任對于個人來說只是外在的要求，文化自信只是我國應對全球化和文明之間共存競爭，抵制文化虛無主義、文化懷疑主義、西方文化中心論等影響的利器；有的人對于中國文化不自信，不敢理直氣壯地承擔其應負的道德責任；有的人則認為中國文化與自己的生存發展沒有多大關系，甚至不利于自己的生存發展，其結果是，有的人缺乏自愿地承擔文化自信這一道德責任的動力，逃避這一道德責任；有的人則懷疑、批評、否定中國文化，否定自己應該承擔這一道德責任。其實，外在地要求每個中國人都承擔文化自信的道德責任，雖然具有一定的強制性，但是，它主要強調的是這一道德責任具有公共性，文化自信應該被視為一種公共道德責任，所有中國人都應該具有強烈的道德責任意識，都應該自覺自愿地承擔這一道德責任。對于文化自信戰略的順利實施來說，問題的關鍵在于弄清為什么這一道德責任具有公共性，并且每個中國人在承擔該道德責任時都應該是自覺自愿的。只有揭示了所有中國人都應該自覺自愿地承擔文化自信這一公共道德責任的理由，每個中國人才不會視這一道德責任為純粹外在的要求或者強制，才會發自內心地認同和支持文化自信的國家戰略，才會自愿而持久地保持承擔這一道德責任的熱情和動力。

一、這一公共道德責任源自文化與人的一體性

人與文化的一體性指的是人與文化的內在相關性和不可分割性，人離不開文化，文化也離不開人；人是什么樣的，文化也就是什么樣的，文化是什么樣的表明人也就是什么樣的；人發展到何種程度，文化也就發展到何種程度，人的發展與文化發展具有同步性。正是因為人與文化具有一體性，所以，每個中國人都不僅應該承擔文化自信這一道德責任，而且應該自覺自愿地承擔這一道德責任。這一道德責任表面上是對于與人內在相關的文化的道德責任，實際上既是對于人類和中華民族的責任，又是對于個人自己之所以成為人的責任；既是對于人的生存的責任，又是對于人的發展的責任。

首先，文化即人化。第一，文化的實質是人的自我塑造。關于“文化是什么”的問題，學者們有多種多樣的理解，主要有從文化的內容、形式和實質角度的理解。在我們看來，從人與文化之間關系的角度來把握文化，根本上是關于文化的實質的理解。這種理解有三層涵義，其一，只有人才需要文化。人之所以需要文化，主要不是因為文化對于人具有功能意義上的價值，而是因為人在自我塑造時就產生了文化，人需要通過文化來記錄和強化這種自我塑造。其二，文化不是獨立于人之外的、被人發現的東西，而是由人創造、塑造的，人是塑造、構建文化的主體。可以說，人在自我塑造時塑造了文化，通過塑造文化來塑造自己，自我塑造與塑造文化是一體兩面、同步、相輔相成的。其三，人在文化中所體現的自我塑造是人發現和克服自己的不足或者缺陷、肯定真正的人性和人的本質力量的過程，它表明文化的實質是人的主體性和主體能力的統一體，是人的主體性和主體能力的表達或者外化。第二，文化不能被“動物化”和“物化”。“文化”就是“人化”，而“人化”的反面就是“非人化”，即“動物化”和“物化”。文化的“非動物化”既表明文化是人區別于其他動物的重要標志，又表明文化是對人類本能的抑制、引導和升華，是人從類本質和自身需要出發、以非動物界的方式來對待人世間一切事務所取得的成就。文化的“非物化”就是文化不要將人工具化，不要將人當作卑劣的物欲、虛構的神等的手段。顯然，這樣的文化是人對其類本質、主體性和主體能力進行自我認識的成果，是人所進行的自我規范和自我肯定。由此可見，文化是人自我塑造的力量，具有鮮明的規范性。因此，每個人對于文化都應該自信，都應該承擔文化自信這一道德責任。這一道德責任在肯定的意義上就是每個人都應該承擔建構人的主體性和主體能力的責任，在否定的意義上就是每個人都應該不讓人淪為動物或者工具。

其次，文化因為人而存在。第一，文化不是可以離開人的獨立存在。不可否認，在現實社會生活中，人們降生于人世時就遇到了文化，文化早已存在，是其所面臨的既定的生存環境，但是，這并不表明文化與人無關。如前所述，文化只是人在自我塑造時才出現的，人的這種內在需要成為文化得以存在和發展的動力。這是其一。其二，文化是人創造的，“社會與文化都是人的產物，被人類活動在歷史長河里創造并推動著”［2］（34）。文化是什么樣的，取決于人對其類本質、主體性和主體能力的自我認識。它表明，文化就是人的主體性和主體能力的體現，就是對這種自我認識的肯定和記錄，文化因此而具有開放性和豐富性。文化的開放性實際上就是人的主體性和主體能力的未確定性，文化的豐富性實際上就是人的主體性和主體能力的不斷拓展。其三，文化是死的東西，只有通過人來發揮其在社會生活實踐中的作用才能存在。第二，文化以人為載體。任何文化都是人的文化，沒有人就沒有文化，沒有人的記憶、傳承等，文化就不可能存在。即使迄今為止尚未存在以人類為唯一主體的統一文化，然而，這并不能否認文化是因為人而存在的事實。當今世界之所以存在著多樣的文化，只是因為有承載某種文化的人才有該文化，只是因為存在著不同的群體或者共同體（如民族、國家），這些不同的群體或者共同體有著不同的實踐、經驗、能力等，因此有著各自所規定的意義世界、價值觀念、行為模式等。文化的多樣性恰好表征了群體或者共同體的非唯一性，文化的差異性恰好表征了群體或者共同體的主體性和主體能力的不同。可見，文化與作為其載體的人是內在一體的，“優秀傳統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傳承和發展的根本，如果丟掉了，就割斷了精神命脈”［3］（313），沒有優秀傳統文化的國家和民族也就難以存續。有必要指出的是，不同群體或者共同體的文化之間的差異性，并非由各自的先天性生物因素所決定。文化并不是由群體或者共同體的血緣所決定的，而是由群體或者共同體的實踐（包括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所決定的。第三，文化在被人們的共享中存在。雖然文化是人的自我塑造和自我認識，但是，文化并不是私人性的，而是具有公共性，是屬于某一人群或者共同體的。不過，事實上，任何知識、價值觀念、道德、信仰等都是先由某個人創造或者提出的，它要成為文化的某一內容并在社會生活實踐中發揮作用，就必須符合某一人群或者共同體的認知水平、生活需要、價值追求等，必須被該人群或者共同體的所有成員共享。只有被共同體的成員們共享的文化才有存在的群眾基礎，才會存在。文化要被人們共享，其前提在于這一人類群體有著同樣的公共生活，有著與其他人群或者共同體不同的對待世界、對待人的一致態度，有著不同的生活模式。也就是說，某個人所創造或者提出的任何知識、價值觀念等，只有經過特定公共生活的選擇和沉淀，才會變成大家所共享、奉行的具有公共性的文化。正是由于文化因為人而存在，一個群體或者共同體（如民族、國家）的文化是其自我認識，并與其他群體或者共同體的文化區別開來，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強化本群體或者共同體與其他群體或者共同體即“我們”與“他們”之間的差異，因此，文化自信這一公共道德責任就是所有人自覺自愿地承擔的對本群體或者共同體（即“我們”）的道德責任。

最后，人因為文化而存在。第一，人因為文化而成為具有自覺性的存在。沒有文化，人就不能進行自我塑造、自我超越，每一代人就只能不斷重復剛從人類與其他動物相揖別時的那種狀態，停留在野蠻、愚昧的原始社會。與其他動物只是直接通過感官來與外界打交道和實現其存在不同，人是通過文化來進行對象化活動和實現自己的存在的，是通過文化來為自己的存在開辟道路和表征自己的存在狀態的。文化表明人的存在是一種自覺狀態而非自然狀態。自覺狀態指的是人是一種理性的、自我規范的、自我確證的存在，文化既使人認識自我，認識和提升自己改造對象世界的主體能力，又使人尋找生活的意義，進行自我規范，成為文化所要求的那樣的人，并使人保持前進的正確方向和定力，不被其他任何力量改變，還使人進行自我建構，創造一個屬人的世界，選擇人的發展模式，實現人的自覺發展，肯定、強化和表征人類自由所達到的程度，為人類實現自由提供有利條件。第二，人因為文化而成為具有豐富性的存在。人與動物的一個重要區別在于人不像動物那樣是被自然界決定的。人的這一未被決定性使人及其存在具有開放性、可塑性，表明人是具有豐富性的存在。這一豐富性既包括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又包括人的主體性和主體能力，它們都是通過文化來塑造、展開、強化和表征的。文化雖然是“非動物化”的，但是，文化并不否定人的本能，而是對其進行抑制、引導和升華；它通過不斷塑造人的觀念來對人的生活方式的多樣性予以認同，展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斷獲得化解人世間矛盾和人類生存發展的成就、方式和能力。第三，人因為文化而成為具有整體性的存在。在人類內部還存在著利益差別的情況下，人類并不是統一的整體，而是以彼此差異的共同體或者群體的方式存在。共同體是基于文化而被塑造的。文化使人以共同體的方式存在，不再以釋放其本能的、原子式的個體方式而存在，使一個人不再抽象地自視為人，而是通過自己居于其中的共同體的文化來界定自己，通過共享文化來實現對于該共同體的自我認同，突顯本群體或者共同體（即“我們”）與其他群體或者共同體（即“他們”）之間的區別。這就意味著存在某種文化就必定存在著作為其載體的群體或共同體（如民族、國家），反之亦然。換句話說，“不同民族的興起和消失，都是‘在文化的流變過程之中’進行的”［4］（21）。由于人沒有文化就不能存在，一個民族或者國家如果只生產物品，只依賴于外來文化而不具有自身文化也就難以獨立存在。“歷史和現實都表明，一個拋棄了或者背叛了自己歷史文化的民族，不僅不可能發展起來，而且很可能上演一幕幕歷史悲劇。”［3］（349）因此，每個人都應該對其文化有著堅定的自信，應該自覺自愿地承擔文化自信這一公共道德責任。這一公共道德責任不只是對本民族（或者國家）的道德責任，同時也是對人類的道德責任。

二、這一公共道德責任基于文化的實踐性

文化的實踐性指的是文化與實踐是內在一體、密切相關和同構共存的，實踐需要文化，實踐也內生文化和傳承文化。由于與特定文化相關的實踐是特定群體或者共同體（如民族、國家）的實踐，是該群體或者共同體的全體成員都參與其中的具有整體性的實踐，是全體成員都依賴文化同時也依據文化來進行的力求成功的實踐，因此，每個中國人都應該對讓自己得以安身立命的文化予以充分的肯定和堅定的自信，都應該自覺自愿地承擔文化自信這一公共道德責任。這一公共道德責任是雙重的，在否定的意義上，它就是每個中國人都應該理直氣壯地抵制和反對文化虛無主義與歷史虛無主義，因為否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就是否定中國人的以往實踐，就是否定由這一連綿不斷的實踐所展開和構成的歷史；在肯定的意義上，它就是每個中國人都應該依賴和依據中國文化來保持定力，激發動力，提高能力，當仁不讓地在走向中國未來的實踐中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堅定不移地對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一實踐充滿自信。

首先，實踐需要文化。第一，文化為實踐提供定力。實踐是人在其創造的現有條件下所進行的活動，直觀來看是一種“做什么”的對象性活動，實際上是“做什么”“為了什么”和“怎么做”三者的合一。這三者的一個共同之處在于都具有自覺性。“做什么”方面的自覺性表現在人在進行實踐時既要考慮“我能夠做什么”，又要考慮“我應該做什么”或者“我做什么才是合理合法的”問題。“為了什么”方面的自覺性表現在人在進行實踐時既要考慮“我是為了達到什么目的而做此事的”，又要考慮“該目的是不是合理合法的”問題。“怎么做”方面的自覺性表現在人在進行實踐時既要考慮“我在做此事時可以采取哪些措施、運用哪些手段”，又要考慮“這些措施或者手段是不是合理合法的”問題。實踐的定力與這種自覺性相關，不過，實踐是否有定力不只是表現在主體是否清楚自己“為了什么”上，而是同時表現在“做什么”“為了什么”和“怎么做”三者上。這就是說，實踐的定力并非抽象的不左右搖擺，并非限于實踐具有明確的目的性或者方向性，它同時涉及實踐能力、實踐模式、調節實踐的手段、評估實踐的標準等多方面的因素，表現在主體控制行為的能力、定向目標的能力、抵御各種外來干擾的能力等方面。所有這些方面都與文化直接相關，都由文化來確定和規定。正是因為有了文化，實踐主體才選擇了自己應該做的事，確立了應有的目的，使自己所采取的實踐措施和手段獲得了合理合法性，實踐才具有確定性。第二，文化為實踐提供動力。實踐的動力因素是多種多樣的，可以分為客觀的與主觀的動力兩類。主觀的動力中包含著來自文化的動力。文化為實踐提供的動力包括以下三個方面。其一，文化內含要求實踐的動力。文化是人的自我塑造，是人對其主體性和主體能力的認識和建構，不過，這一人的自我塑造、認識和建構的過程并不是在主觀領域就能夠完成的，而是必須依賴于實踐并在實踐中完成的具有開放性的歷史過程。這就意味著文化自身就具有轉化為現實、變為現實的需要，文化必須走向實踐，必須通過實踐來實現對象化并證成自己。文化要求自己走向實踐，與文化反作用于實踐、服務于實踐是有所不同的，其動力是來自文化自身的，而不是因為實踐離不開文化。其二，文化內含驅動實踐的動力。在走向實踐之后，文化還內含推動實踐、使實踐得以持續的動力。這種動力來自文化中“為了什么”這一內容，既可以是具有終極性的信仰信念，又可以是具有現實性和多樣性的價值追求。其三，文化內含完善實踐的動力。一個共同體（如國家）內的實踐是一個整體，反映該共同體實踐的能力、水平等整體狀況。不過，任何實踐都是具體的，都是在特定條件下進行的，因而是特定共同體整個實踐鏈條上的一個環節或者因素，這決定了其在能力、手段等方面是存在某種局限或者不足的。于是，實踐就會內生出彌補不足、克服局限、不斷完善的需要。這一需要主要是由文化來滿足的。文化通過為實踐確立衡量尺度、對其進行規范和評價來超越實踐的現狀，不斷完善實踐。第三，文化為實踐提供能力。特定共同體的實踐是一個多種因素參與的過程，如果缺少能力就不能成功。實踐需要價值定性定位能力、價值共識達成能力、實踐目的確立能力、行為整合能力、手段選擇能力、效果評價能力等，這些能力只有借助文化才能培養出來。正是因為每個人都必須進行實踐，只要人們進行實踐就需要相應的文化，就需要文化為實踐提供定力、動力和能力，所以，每個人就都應該對文化充滿自信，自覺自愿地承擔文化自信這一道德責任。

其次，實踐內生文化。第一，實踐是文化的來源。如前所述，文化實質上是人的自我塑造。這一塑造既不是人們毫無根據的隨心所欲的設定，又不是由最初的人類一次性完成的，而是一個不斷地對象化并在其中發現人的主體性和主體能力的過程。這一過程就是實踐。既然文化不是來自人的主觀設定，而是來源于人的實踐，那么，是不是人們的所有實踐都是文化的來源？顯然，文化不是來源于突顯人們個體性、私人性的彼此差異的私人生活領域的實踐，而是植根并產生于公共生活領域的實踐。因為文化不是私人性的，而是公共性的，不是個人獨享的，而是特定共同體的全體成員共享的。公共生活領域的實踐是什么樣的？這與對公共生活領域是什么的理解直接聯系在一起。與漢娜·阿倫特和哈貝馬斯將公共生活領域理解為公民們自由地進行討論并形成其公共意見的公共平臺不同，我們認為，公共生活領域“是一定社會共同體的人們處理其公共事務以實現其共存和共享的領域”［5］（116）。與此相聯系，公共生活領域的實踐根本上就不是語言交往、商談，而是人們處理公共事務的具有客觀性的活動，它處理的是人與自然界之間、人與社會之間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這三種實踐都是文化的來源，并共同確定著文化的內容。第二，實踐確定文化的結構。實踐不僅是文化的來源，內生了文化的內容，而且生成了文化的結構。實踐可以被描述為人自覺地改造對象世界即客體的活動，是由“做什么”“為了什么”和“怎樣做”所構成的完整結構。雖然這三者都是主體與客體的統一，但是，其中的“做什么”偏重于客體，“為了什么”和“怎樣做”則側重于主體。由此所決定，成熟而完整的文化結構也是關于“做什么”的文化、“為了什么”的文化和“怎樣做”的文化的結合。如果我們將關于“做什么”的文化稱為“事理”，把關于“為了什么”的文化和“怎樣做”的文化稱為“道理”，那么，文化的結構就是由“事理”與“道理”構成的。這意味著人類的文化使命就是探求和發展“事理”和“道理”，人的自我塑造應該同時兼顧“事理”與“道理”。第三，實踐的差異性決定文化的差異性。人類一直在進行實踐，不過，實踐在不同時空中是有所不同的，主要存在著共時性實踐和歷時性實踐兩種差異。歷時性實踐差異就是不同社會歷史時期的實踐之間存在著差異，反映特定共同體實踐的變化性和開放性，表明該共同體的文化在保持其自我同一性的同時會與時俱進。該共同體文化的變化性或者差異性是由其歷時性實踐差異決定的。共時性實踐差異指的是處在同一社會歷史時期的不同共同體的實踐之間存在著差異。這種差異是由不同共同體（如國家、民族）各自的國情、民情等因素共同決定的，因此決定了不同共同體之間的文化差異。由于存在著這樣的文化差異，因此，“我們中國人必須用我們自己的頭腦進行思考，并決定什么東西能在我們自己的土壤里生長起來”［6］（192）。正是因為文化是在特定共同體的實踐過程中內生出來的，有其可靠的根據，所以，每個人都應該堅信本共同體的文化，自覺自愿地承擔文化自信這一道德責任。

最后，實踐存續文化。第一，實踐選擇文化。既然文化內生于實踐，一旦產生就不會轉瞬即逝，而是作為人類生活中的一個事實存在下來。問題在于，任何作為文化的東西最初都是特定個人的認識或者創造，為什么有的人的認識或者提出的思想會成為文化，而其他人的認識或者思想卻不能成為文化？雖然有西方學者認為一種思想只要存續了30 年以上就可以稱其為文化，但是，一種個人的認識或者思想等之所以會成為文化，不只是一個時間問題，還是一個有多少信奉者的問題。在現實的精神生活中，除了被強制以外，各人可以根據各自的意愿、偏好甚至偏見來選擇某種認識、思想、價值觀等。不過，顯而易見的是，單個人獨自選擇并且獨享的東西并不是文化，只有很多人（尤其是同一共同體內的很多人）都選擇并且共享的東西才是文化。因為文化是大家的，具有公共性而非私人性。然而，對于文化的存續來說，最為關鍵的并非是單個人選擇還是多人（甚至所有人）選擇，而是公共生活領域實踐的選擇。因為，作為個人進行選擇根據的意愿、偏好等是多樣、復雜、多變的，它們無法保持文化的公共性、同一性和穩定性，只有實踐才能保持文化的這些特征。實踐既選擇適合自己需要的文化，又運用所選擇的文化，而文化在被選擇并經檢驗后為人們所堅信。作為文化的選擇機制，實踐是文化得以存續的重要環節。第二，實踐保存文化。如前所述，文化以人為載體。準確地說，這里所說的“人”包括人的意識、實踐及其創造物（如文字符號）。相對于人的意識及其創造物來說，實踐是保存文化的最好載體。原因主要在于，其一，實踐內含保存文化的動力。人是為了自己才創造文化的，必定會注重發揮文化的作用。文化發揮其作用的過程，就是文化走向實踐，與實踐緊密結合，變成與實踐一體的必不可少的東西。文化嵌入生活實踐之中，它就不再只是被人意識到的東西，而是將持續不斷的實踐作為自身存在的條件。其二，文化在實踐中被強化。文化只要在實踐中，它就會在持續不斷的實踐中被不斷重復，既被人們反復體驗和感悟，又被人們關注和重視。其三，文化的正確性被實踐發現和證實。實踐總是與時俱進的，會遇到各種新的問題、困惑和矛盾，具有開放性和創新性，文化因此而面臨挑戰和考驗。文化要在實踐中得以有效保存，其前提在于文化具有正確性。文化的正確性只有在實踐中才能得到檢驗。第三，實踐傳承文化。文化的傳承關注的是文化的自我同一性，遵循的是文化自身存在發展的內在邏輯，但是，它在文化內部是不可能完成的。文化的賡續是離不開人的，人既是文化的傳授者又是文化的接受者，文化傳承就是上代人傳授文化與下代人接受文化的自覺過程。下代人自覺自愿接受某種文化的前提在于該文化是正確的，其發揮的作用是用來滿足人們的需要的。由于文化發揮作用的過程就是實踐，也由于實踐與文化具有一體性，因此，下代人接受該文化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個實踐過程。文化通過實踐來存在，實踐使文化得以延續。文化的延續性要求實踐的延續性，實踐的延續性意味著實踐不斷需要文化。可以說，實踐是傳承文化的最好方式，實踐的歷史就是文化傳承的歷史。由于某種文化是被實踐選擇的，是經由實踐檢驗而被證實為正確的和可行的，而且是被人們在實踐中傳承下來的，因此，每個人都應該堅信該文化，自覺自愿地承擔文化自信這一公共道德責任。

三、這一公共道德責任出于文化作用的為人性

文化既是人為的，是由人創造出來的，又是為人的。就中國文化來說，它在根本上是為人的，既為了每個中國人的生存發展，又為了中國國家共同體的建構和中華民族對于自由、幸福的追求。文化的為人性有多方面的表現，在文化作用上的表現最明顯也最容易被人直接感受。文化作用的為人性不僅使每個人都堅定文化自信，而且為其文化自信提供動力，使人們都自覺自愿地承擔文化自信這一公共道德責任。

首先，文化有助于共同體的建構。共同體（如國家、民族）之所以被人們需要，是因為它既破除了“人對人是狼”的對抗狀態，讓全體成員都獲得了維持生存、獲得自由的空間，提高了全體成員共同生存發展的能力，又滿足了全體成員的安全感、歸屬感等精神需要。文化是建構共同體的主要因素，會承認每個成員在共同體中的身份、地位和價值，因此，每個成員都會堅信該文化并自覺自愿地將文化自信視為自己的道德責任。在共同體的建構過程中，文化有著多方面的作用。第一，文化確立了共同體的價值理念。文化內含價值理念，不同文化有著不同的價值理念。在迄今為止的人類生活中，文化主要是特定共同體的文化，其內含的價值理念就是該共同體的成員們在處理“人”與“人”、“人”與“物”之間關系時所確立的主要價值觀念。該價值理念既將本共同體與其他共同體區分開來，又將特定的存在意義賦予本共同體，也是本共同體的精神標識。它主要在三個方面維系著共同體的建構。其一，它因為被該共同體的全體成員共享而成為價值共識，這一價值共識使每個成員既自覺意識到只有該共同體才是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又意識到其他同胞同我一樣持有相同的價值理念，不會產生價值觀念上的沖突。其二，它使該共同體的全體成員意識到應該追求某些共同價值。邁克爾·桑德爾指出，這些共同價值不僅被共同體的成員所確定，而且還反過來界定成員的身份［7］（413），讓全體成員意識到自己應該承擔實現這些共同價值的道德責任。其三，它確立了衡量該共同體行為的價值標準，這一價值標準既使共同體及其成員意識到自己“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又調解成員之間的矛盾，維持公共秩序。第二，文化塑造了公共生活模式。不同共同體有著不同的公共生活模式，這是由各自不同的文化決定和塑造的。文化具有公共性，產生于公共生活領域，既是公共生活意義和公共價值的表達，又內含對公共生活的規范。公共價值和規范兩者共同塑造公共生活模式，是建構共同體的兩個主要因素，它們使某一共同體及其全體成員都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和“應該怎樣做”。第三，文化增強了成員的共同體感。有學者認為，共同體感是這樣一種感受：“公民們感到他們共屬于一個單一國家，他們感到應該集體管理自己的事務并且應該感到彼此之間團結一致。”［7］（466）這種理解偏重于強調共同體感的政治屬性，忽視了其文化屬性。文化從三個方面增強了成員們的共同體感，其一，文化使成員自我認同“我”的身份。“我”不只是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身份，更是社會關系和文化意義上的身份。社會關系意義上的身份是事實上存在的身份，而文化意義上的身份則是自覺選擇的身份。“我”選擇某種文化就是在選擇某種身份，就是在明確自己屬于某一共同體，“選擇或是確定一種身份意味著以一種特定的方式來看待這個世界，而且這一身份必然是在與其他身份的關系中確定的”［8］（7-8）。其二，文化使成員之間相互認同。這種相互認同是因為成員們共享同一文化而實現的，它不只是對他人成員身份的承認，也是對彼此權利的承認和平等對待，其結果是促進共同體的團結及成員之間的共同理解、相互信任。其三，文化使成員們主動承擔道德責任。文化使成員將自己融入本共同體之中，積極參與共同體的事務，將保護共同體視為保護自己，同時也將保護同胞視為自己應負的道德責任。

其次，文化助力于主體利益的實現。不同類型的主體創造不同的文化，并通過文化來表征和促成自己的生存與發展，實現自己的利益。在多種文化并存互競的當今世界，文化成了實現主體利益的主要力量。要順利地實現自己的利益，特定主體就必須享有文化主權，實現文化自治。“文化自治可以保障自由，保障個人和集體的族體文化權利（ethnic cultural rights）。”［9］（69）由于中國文化能夠實現中華民族和每個中國人的利益，因此，每個中國人都應該堅信中國文化，具有自覺自愿地承擔文化自信這一公共道德責任的動力。第一，中國文化助力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因為其優秀的文化，中華民族歷經各種風雨但其歷史延綿不斷且仍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依然能夠保持定力、繁榮興旺、再創輝煌。中國文化對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作用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維持中華民族的存在。中華民族的存在既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內容，又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前提。文化是維持中華民族存在的主要力量，一是它能夠維持中華民族的獨立。如前所述，人與文化是一體的，具體而言，中華民族與其所創造的文化也是一體的。這意味著只有中國文化保持其獨立性，中華民族才能獨立；只有中國文化具有獨特性，中華民族才能作為獨特的民族而存在。可以說，中國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核心利益。二是它能夠維持中華民族的安全。只有有了安全保障，中華民族才能存在。文化安全是中華民族安全的根本方面，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要條件。要真正確保中華民族的文化安全，就必須做到如下幾點：中華民族享有擁有中國文化的權利，能夠不受阻撓地行使文化主權；堅持中國文化的獨特性、合理性和統一性，反對文化虛無主義、歷史虛無主義和文化懷疑主義；回應和防止低俗的文化對中國文化的挑戰和沖擊；抵御有害的國外文化對中國文化的侵略。其二，促進中華民族的發展。中國文化蘊含著中華民族的生存發展能力，中華民族創造了自己的文化也就創造了自己的未來。中國文化之所以能夠促進中華民族的發展，主要是因為以下幾點。一是中國文化內含中華民族的民族精神。沒有民族精神的民族，既是沒有獨特性的民族，又是不成熟的民族，也是難以發展的民族。“為什么中華民族能夠在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頑強生存和不斷發展呢？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我們民族有一脈相承的精神追求、精神特質、精神脈絡。”［10］（181）中華民族因為堅守了自己的民族精神而選擇了獨特的發展道路，順利地解決了走向未來的征途中所面臨的各種問題，保持了自己存在的延續性。二是中國文化使中華民族得以獨立發展。中華民族有自己的文化，也就是有獨立的自我，這決定了中華民族在發展的過程中必定會增強歷史主動性，排除一切外來干擾，實現自我崛起。三是中國文化能夠保持中華民族的團結。只有具有優秀文化的國家，其全體成員才會同心同德、休戚與共。團結是中華民族發展的重要條件，它不同于人們基于彼此差異的私人利益的合作，而是發自人們內心深處的相互信任和認同。這種信任和認同正是中華民族全體成員在對中國文化的共享中形成的。第二，中國文化有利于個人對其自身利益的追求。中國文化并不是否定個人利益的文化，而是強調個人利益在其內容和實現手段上都應該合理的文化，有利于個人對其利益的追求。其一，不同于將個人視為原子式的個體、強調個體至上的西方文化，中國文化反對你死我活的利益爭奪，使人走出了“人對人是狼”的叢林，注重類我思維和同理心，合理地謀取個人利益。其二，中國文化有著“共生”“和諧”的觀念，提倡個人之間建立良好的利益關系，在追求自己利益的同時兼顧他人的利益。其三，中國文化強調個人利益與其他各種利益之間的一致性，認為對個人利益的追求是在他人利益、家庭利益、民族利益、國家利益的實現中得到滿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