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向
廣東尚堯律師事務所,廣東 佛山 528000
《民法典》第四百零四條對于動產抵押設置了一條規則,即如在正常經營活動下,在動產抵押之前,已經對動產支付了合理價款并且取得了抵押財產的買受人,能夠對該動產抵押的效果進行對抗。這一條中的對抗效力肇始于原《物權法》第一百八十九條所涉及的動產浮動抵押之規定。而在《民法典》中,這一規定被擴大適用,不僅涉及動產浮動抵押,而且擴大到了所有動產抵押,但是它所帶來的影響顯然涉及整個動產擔保制度,因此有必要分析該條在整個動產擔保制度下發揮的作用。
《民法典》第四百零四條中所規定的正常經營買受規則,它首要的目的就是對交易安全加強保護,而其具體采取的路徑,就是加強對買受人交易信賴之保護。一般而言,作為抵押財產可以被轉讓,其上的抵押權卻不受影響。[1]但是一旦動產的所有權被轉移到了他人手中以后,這會對買受人以及抵押權人都帶來不安定感。在此過程中,法律必須出臺明確規定,從而排除這種不安定感,增強確定性。正常經營買受規則既對于動產抵押財產情況不斷普及化表示了認同,但是又增強了對買受人的保護,阻卻了動產抵押的追及效力。[2]如此,買受人對于動產抵押為經營目的之正常使用最大程度上將不受動產被抵押之影響。
正常經營買受規則還可以提高交易效率。我國對動產抵押采取的是登記對抗主義,這意味著如果動產抵押權已經被登記,而受讓人對其沒有進行查詢,受讓人在受讓動產之后也不能夠主張自己可以適用《民法典》第四百零四條中所規定的正常經營買受規則。因為后者的規定具有先后順序,即必須為買受在先,動產抵押在后。而這一設定,即以登記與否為明確要件,可以讓交易活動變得更加快捷,當事人無需再通過各種途徑了解情況,直接通過查詢登記即可。查詢登記既成為買受人之權利,也是其義務。如此,相關規則的設定就能產生一種共贏效果,它為各方都節省了信息獲取和交易的時間,節省了交易成本。
在考慮正常經營買受規則的時候,不僅要考慮《民法典》第四百零四條之規定,還要考慮其前后相關規定,從而明確適用邊界。因為該條雖然從內容上看和原《物權法》中相關規定差異不大,但是從適用范圍上看卻顯著擴大了,考慮到適用范圍的擴大,這也意味著對其構成要件的考察要更為全面。
正常經營買受規則的第一個構成要件是“正常經營活動”。正常經營活動主要指擔保人的正常經營活動。至于擔保人本身是否有經營資格,對此在所不問。[3]判定擔保人是否在從事一種正常經營活動的時候,主要看其是否有對應的經營執照,并且經營活動和經營執照中載明的范圍是一致的。之所以要通過經營執照載明范圍來判定,是為了判定經營活動本身是否為“正常”。異常的經營活動無法受到正常經營買受規則的涵蓋和保護。
正常經營買受規則的第二個構成要件是已經支付合理價款。這里要考察的核心不在價款是否已經支付上,以及采用何種方式來支付價款,因為其判定比較容易。這里判定的核心,是在于價款是否合理,是否存在明顯低價的情形。在某些情形下,抵押人可能通過和他人合謀的方式,用低價買賣的方式來使自己脫離抵押擔保的義務。對此,司法實踐中已經有了相關重視,并且意識到價款是否合理,與買受人買受動機之間有著非常直接的聯系。
正常經營買受規則的第三個構成要件,是買受人對于抵押財產已經取得,已經成為了抵押財產的所有權人。[4]所有權成功轉移以后,買受人和抵押權人的對抗就在同一水平線上,即都在物權領域內進行對抗。如此,雙方的法律地位也是相等的,因為如果動產沒有在所有權上實現轉移,那么買受人可能是在以合同中的債權對抗抵押權人的物權,相比之下,物權往往對債權具有優先性地位。
正常經營買受規則的第四個構成要件是買受人為善意,雖然《民法典》第四百零四條并未涉及,但是一般情況下也應當被補充,即買受人是善意的。當然,第四百零四條雖然沒有直接涉及買受人必須為善意這一規則,但是也通過了各種方式來確保買受人為善意,例如要求雙方的買受價款為合理價款,即以重要的措施確保買受人為善意。買受人是否為善意,判定關鍵不在買受人是否知道交易之動產上抵押權的存在,而在于買受人買受動產之意圖是單純的買受,還是有意幫助相關經營者違反法律規定、逃避動產抵押之義務。
正常經營買受規則直接產生的效力即為對抗效力,也即買受人有權對抗抵押權人,使得后者不能對自己主張抵押權,其取得的所有權為完整的所有權,買受人在對其使用、支配上所實現的權能如同無抵押權負擔之動產。換言之,這意味著動產抵押權不得生效。
從法律體系角度看,《民法典》第四百零四條所產生的排斥效果將涉及第四百零六條。《民法典》第四百零六條規定,抵押期間,抵押人可以轉讓抵押財產,抵押財產轉讓的,抵押權不受影響,但是抵押人要對抵押權人及時通知,抵押權人如果證明轉讓會對抵押財產造成損害的,可以請求對轉讓價款提前清償債務或者提存。從相關規定看,第四百零六條和四百零四條似乎存在排斥,彼此矛盾。因為第四百零六條的核心規定是,抵押人對于抵押財產是可以轉讓的,并且這不影響其上的抵押權,但是第四百零四條則規定,動產抵押的情況下,如果是正常經營活動中合理支付價款取得抵押財產的所有權之買受人,可以無視該動產上的抵押權情況。當然,第四百零六條涉及的是所有可抵押的財產,而第四百零四條則將范圍限縮為動產。所以,從規定內容涉及的范圍看,第四百零四條只涉及了第四百零六條的一部分,第四百零四條阻卻追及效力,第四百零六條卻承認追及效力。
在如上情況出現以后,即意味著在法律中常見的法條競合問題出現。法條競合是法律體系中一個常見的問題,因為不同法條會指向不同的情形,它并不一定意味著,法條之間存在矛盾,而僅僅表明了法條所對應的現實生活的復雜性。法條競合出現后,往往需要具體展開分析,從而確認兩者是否存在沖突。如果兩者存在沖突,則分析是否可以并存;如果兩者不能夠并存,則分析以何者優先,以及優先的原因是什么。在本文所涉及的兩個法條,即《民法典》第四百零四條和第四百零六條之間,存在這種競合關系,對此,下一小節將具體分析這種競合關系將如何被處理。
《民法典》第四百零四條和第四百零六條之間屬于特殊和一般的關系。因為第四百零四條涉及的是動產抵押,而第四百零六條涉及的是所有類型財產的抵押。這意味著,即便四百零四條指向了不同于四百零六條的規則,也不意味著它們之間的規則全部產生了排斥,而僅僅是和其中動產抵押的部分產生了某種排斥性。當然,在適用范圍之外,仍舊要考慮的是法律效果,兩者在法律效果上也完全指向了相反方向。[5]第四百零四條規定,動產抵押轉讓中,抵押權的被對抗,即消滅;第四百零六條卻規定了財產抵押轉讓中,抵押權不受影響。法律效果上的完全相反,進一步可以確定第四百零四條相比于第四百零六條而言是特殊和一般的關系。從特殊和一般的關系看,法理上有特殊優于一般的規則,也即第四百零四條針對于第四百零六條為特殊條款,在效力上應當被優先適用。這種優先適用是否合理,還需要進一步考察。
如上所述,第四百零四條在效力上和第四百零六條中涉及動產抵押的部分互斥。那么第四百零四條是否值得優先被考慮,筆者給予肯定答復,原因在于,第四百零四條所設置的情況更為詳細,構成要件也更為明確,意味著它的操作性是遠高于第四百零六條的。第四百零四條規定了適用情形為動產抵押,并且規定了抵押權消滅的情形為正常經營活動中善意買受人已經取得抵押財產所有權的情形。它主要指向了實踐中比較常見的以物清償情形。以物清償情形的根本目的,是用該物消滅自己向前的債務,接受抵押物的買受人也正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債權。[6]所以,這種買賣過程和普通交易過程不同,其不用特別考慮第三人的交易安全。所以,第四百零四條指向了十分明確的適用情形,對應現實中的情況和需求,可操作性強,相比之下,第四百零六條就更加類似于原則性規定。此種情況下,對于適用范圍特殊、適用規則明確的特殊規則,應當優先照顧考慮其效果,而限制更為一般、泛化的條款之法律效果。
在確定正常經營買受規則所帶來的法律效果為消滅抵押權人之抵押權后,仍舊要進一步思考不同抵押權存在的情況下,消滅效果是否體現為一致。
《民法典》第四百零三條規定,動產抵押如果已經登記,則可以對抗善意第三人。對于已經登記的動產抵押,如何處理其和第四百零四條之間的關系,有待思考。這里主要涉及權能的優先性問題。[7]對此,如果動產抵押已經設立,表明雙方之間的抵押不僅合意上成立,而且在形式要件上也具備了對抗第三人之效力,但這里尚未能完全對抗動產上的其他類型權利。這也意味著,第四百零三條的相關規定并不對四百零四條而言具有一定的優先性和能夠排除第四百零四條的使用效果。此外,從現實角度看,也不可能指望《民法典》第四百零四條情形中的買受人在買受動產的時候,根據第四百零三條之規定去查詢相關登記情況。
根據第四百零四條規定,其沒有提到,正常經營買受人在買受動產的時候,有義務查詢對應登記。但是考慮到第四百零三條確立在前,如果第四百零四條不受第四百零三條之約束,必須也有足夠充分的理由。但這種充分之理由實際上又并不存在。所以,考慮到結構設置和法理依據,筆者認為,由于第四百零四條的構成要件,如上所述,以善意買受人為前提,這就意味著買受人在對動產購買之前,也有必要了解動產本身的權能狀態,所以完全豁免正常經營買受人買受動產之前查詢動產權能之義務也未不妥。所以筆者認為,如果動產抵押已經被登記,則正常經營買受人也有義務對其進行查詢,在第四百零三條適用的情況下,第四百零四條之適用效力將被阻止。
如果動產抵押權沒有被登記,意味著買受人無從僅單純通過外觀的方式來獲知動產抵押權是否存在。此時,學界中有的學者認為,動產即便沒有抵押,也可以參照《民法典》第四百零三條的情況,有的學者則認為,這里可以直接適用第四百零四條。[8]對此,筆者認為,第二種觀點顯然比第一種觀點更加具有合理性。因為動產抵押登記并不存在的情況下,也就意味著買受人查詢動產抵押之義務的不存在。這種情況下,《民法典》第四百零三條無論如何都不會對買受人和其他相關利益主體產生任何約束效力。否則,對于買受人而言,未免過分苛責。從境外經驗看,由于我國擔保法律制度的構建高度參考了美國UCC 之規定,所以通過考察后者立場,也可以明確我國立法者之意圖,即動產抵押權未登記情況下,買受人僅受善意第三人規則的約束,而不受登記外觀之約束。
所以,在動產抵押權未登記之情況下,相關動產直接適用《民法典》第四百零四條之規定,此時如果符合第四百零四條之規定,則正常經營買受規則就對動產之上的抵押權發生了對抗效力,使得抵押權效力歸于消滅。
正常經營買受規則是現代擔保制度不斷發展的結果,它從最初非常狹窄的范圍在不斷擴充,到《民法典》中已經擴大為了適用所有動產的一種制度。它的擴大雖然也給動產擔保帶來了一種確定性,但同時也在體系內帶來了一定困境,導致它和其他情形、規則之間出現了競合、排斥之可能。對此,《民法典》需要從法律體系入手,整體看待正常經營買受規則,做一種符合其適用的體系之解釋,使得其對抗效力的發揮更加明確與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