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芳西部山水畫風格分析與理論探索

王 寧

（廣西藝術學院,廣西南寧 530000）

王文芳（1938年—2020年4月28日），出生于山東招遠，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北京畫院專業畫家、國家一級美術師，1962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國畫系，師從李可染、葉淺予、蔣兆和、宗其香、秦仲文先生。王文芳先生是山水畫的一代宗師，為當代山水畫的理論發展和技法創新具有銳意進取、別創一格的進步意義。他的山水畫追求宇宙意識和時空意識，探索雄渾勁健、大氣陽剛的風格，蘊涵著大氣勢大趣味，為謳歌大自然的永恒之美開創新面貌。

一、王文芳的西部情懷

中國西北地區疆域遼闊，地大物博，約占全國總面積的30%，風土人情豐富多樣，山川形勝千姿百態，地形地貌奇崛瑰麗。但自古以來因為道路險阻，人跡罕至，所以描繪西北地區的中國畫創作寥若晨星。王文芳對西北美術事業的發展進步功不可沒，他大力提攜晚輩后學，竭力幫助畫界同行，開拓出西部山水畫的嶄新局面，促進了西北美術事業的改革，為中國畫與時俱進立下了汗馬之功。

王文芳鐘情于蒼茫遼闊、雄渾壯麗的西部風景，他屢次前往西北地區寫生，放眼于奇崛瑰麗的西北山川，用腳步丈量祖國大地，用畫筆揮灑赤子情懷。在前往西北地區之前，王文芳總是迷茫于藝術方向的追尋，但在游歷了西北地區的壯麗景觀后，他說：“‘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雄奇博大，‘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的蒼涼悲壯，以及青藏高原上那神秘的宗教氣息一起襲來，撼我心扉，攝我魂魄，好像突然間我摸到了大地的脈搏和我自己的心跳。”[1]在大西北蒼蒼茫茫、無窮無盡的名山大川之中，那雄渾陽剛的力與氣之美撼其心扉激蕩靈魂，終于使王文芳的藝術風格自我覺醒，找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藝術追求與表現題材。實現了他的老師李可染“用最大的功力打進去，用最大的勇氣打出來”的主張，跳脫出“李家山水”的傳統模式，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推陳出新，不落窠臼。

二、山水畫“三美”

王文芳認為山水畫應追求“三美”：“意境美、形式美和筆墨美”。他提出：“開拓新的意境，不斷深化精神內涵。注重構圖的奇特和多變，充分發揮形式美感的巨大力量。刻苦進行筆墨的錘煉，創造新技巧。”[2]他以此來要求自己的寫生創作，貫穿了他的藝術生涯，這就是他的山水畫宣言。

（一）意境美

王文芳重視山水畫的意境之美和精神內涵。在他的畫中，有雄渾博大的崇高感，別具一格的形式感，神秘莫測的宗教感和滄桑厚重的歷史感。西北自然景色雖然壯麗，但在藝術創作中機械地照搬必不可行。王文芳在一次次的西部之行中，深入自然中觀察、體會和思考，蒼涼沙漠令他感動，絲路風光攝其心魄，雪域高原激蕩靈魂，陽關腳下觸景傷情。正是這種“以造化為師”的寫生實踐，使他充分用自己的情感揮灑筆墨，渲染江山，所以他的畫才會動人心魄、感人肺腑，這不正是張璪提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現實表達嗎？山水畫所蘊含的精神內涵歷來被視為衡量山水畫品格高低的關鍵，王文芳善于在其山水畫中融入對生命的沉思與自然的敬仰，他的畫中始終充盈著強烈的個性表達和深邃的人文關懷，神秘的宗教寺廟、滄桑的雄偉長城、荒涼的無人荒漠、浩蕩的奔騰黃河共同譜寫莊嚴而崇高的“西北交響樂”。

（二）形式美

王文芳十分重視山水畫的形式美，注重構圖的新奇與多變。他的山水畫張張新奇，幅幅獨特，觀其作品始終給人以耳目一新、驚喜新奇之感，這主要得益于他在構圖形式上的深入鉆研。從他的畫中可以看到西方平面構成大開大合式的構圖，還有來自民間藝術的裝飾風格，以及從浮雕借鑒而來的豐富層次效果，這種對其他藝術門類的融合與借鑒，都是為了強烈的個性表現和強烈的形式感。如他在1989年創作的作品《坦坦蕩蕩東流去》，巧妙地利用對角線調整視角，設計全新的角度，從天空俯瞰黃河，黃河水自畫面右上角奔涌傾瀉而來，使人感到大自然吞吐大荒，包羅萬象的震撼，如聆聽一曲浩蕩壯歌。

（三）筆墨美

王文芳認為技術的基本功主要是兩大方面：造型問題和控制筆墨的能力問題，由此可見他對筆墨功力的重視。王文芳的筆墨功力深厚，他的用筆用墨已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但他仍然刻苦錘煉傳統的筆墨基本功，一絲不茍，決不懈怠。觀察王文芳的作品便會發現，他的用筆勁健有力，圓潤敦實而不失骨力，輕松灑脫卻法度謹嚴，造型嚴謹，筆墨韻味濃厚，實已到達登峰造極之境界。

王文芳重視繼承筆墨傳統又善于變革創新。他一改傳統山水畫先勾勒，再皴擦，后罩染的步驟，開創了濕畫法，即：先潑顏色，染顏色時往往會加膠，如此便沒有了筆觸；等水分干到一定程度再進行勾勒，趁濕勾勒往往會出現意料之外的滲化效果，墨色變化也更加豐富、更有層次。濕畫法水墨交融，浸潤滲化，充滿著隨機性與偶然性。水與墨的結合往往會產生令人意想不到、精美絕倫的藝術效果，這正是寫意山水畫引以為傲的優勢，是區別于其他畫種的獨特奧妙所在。

三、王文芳山水畫探究

（一）《坦坦蕩蕩東流去》

王文芳于1989年創作《坦坦蕩蕩東流去》（68cm×118cm）,這幅作品充分體現了王文芳駕馭構圖的非凡能力。畫面取材于陜西佳縣，黃河奔涌澎湃、迫人而來，具有極強的感染力和沖擊力。王文芳擅長調整畫面視角，他巧妙地利用了對角線，采取全新的視角，讓黃河水自畫面左上角傾瀉向下、洶涌而來，使黃河看起來氣貫長虹、一瀉千里，讓人體會到“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雄壯氣勢。派脫曾說：“一切的藝術都是趨向音樂的狀態。”[3]王文芳著力刻畫險峻巍峨的山崖，黃河水則大部分留白，河水波浪用悠然寫意的線條松快帶過，使雄峻峭拔的山崖與奔騰流淌的黃河交織成一曲蕩氣回腸的“黃河大合唱”，粗獷而昂揚，雄渾而高亢。

（二）《一身豪氣萬古流》

《一身豪氣萬古流》是王文芳創作于1993年，尺寸160cm×150cm,這幅作品獲得1993年全國國畫展優秀獎。王文芳所創作的每一幅作品必然經過認真的構思，無論是立意、格局、精神，還是構圖、筆墨、用色，都力求做到精益求精、盡善盡美。《一身豪氣萬古流》氣勢宏大，如此博大雄強的氣勢在王文芳的眾多恢宏磅礴的作品中也能名列前茅。在這幅畫中，黃河自畫面底部奔涌而來，同時又起到切割畫面、區分前景山與對岸山的區別作用。黃河之上有人正劃槳行舟，小舟與山川對比出人的渺小與自然的博大，增加了整幅畫面的張力。大山占據主要畫面，頂天立地，具有“紀念碑式”宏偉雄壯的氣勢。前景山崖上屹立著巍峨的城樓，與對岸的建筑遙相呼應。大山用殷紅色調，遠山用石黃色調，色調和諧而統一，不同色彩的使用區別出大山的頂部和正面，有利于加強大山體積感，豐富山的層次。

中國古代美學名著《二十四詩品》將“雄渾”列為第一品，朱良志先生對“雄渾”一品說道：“嚴羽論詩，推崇如李杜之‘金鳷擘海，香象渡河’的創造，金鳷擘海，激浪奮飛；香象渡河，截斷眾流，有一種雄渾闊大、單刀直入的力的美感。”[4]《一身豪氣萬古流》氣勢磅礴，大開大合，高揚超邁的氣宇和雄壯曠達的史詩感，正是“雄渾”理論的山水畫寫照，這大川大河之中飽含著開門見山、痛痛快快、坦坦蕩蕩的理想追求和美學象征，彰顯出王文芳的大家氣度與漢魏風骨。

（三）《風雨鍛筋骨》

王文芳于1995 年創作山水畫《風雨鍛筋骨》（150cm×120cm）,該畫獲得北京藝術節創作一等獎，2001年參加“百年中國畫展”。王文芳注重形式美的巨大力量和構圖的變化，在《風雨鍛筋骨》中，他巧妙地利用平行線，將畫面處理為三段式構圖。前景巍峨雄偉的長城刻畫細致；中景雄壯剛健的大山處理地整體而概括，山脊之上險峻的長城蜿蜒曲折地向遠方延伸，濕畫法的巧妙利用產生了水墨淋漓的滲化效果，與前景的長城做出區別，避免雷同；遠景的遠山蒼茫遼闊，水墨交融，酣暢淋漓，給觀者以無限的想象。前景、中景、遠景三段中間用白云分割畫面，用淡墨勾勒白云之形，云蒸霧繞，蔚為大觀。畫面整體色調采用殷紅色，這極具感染力的色彩象征著長城的雄偉氣勢和錚錚鐵骨，讓人感受到長城在歷史長河中所經歷的滄桑與悲慨。

（四）《炊煙又起》

《炊煙又起》是王文芳在1985年旅美期間的思鄉之作，尺寸45cm×68cm，該畫于1998年入編《中國現代美術全集》（人美版）。《炊煙又起》高度的提煉而幻化，讓人真切感受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精神意蘊。《炊煙又起》的構圖別具匠心，王文芳一如既往的施展在山水布局方面的慧心巧思。他將畫面沿著對角線方向分割成三大塊面，左上角為蒼茫濕潤的遠山，混混沌沌，朦朦朧朧。中間并未刻畫具體物象，而是用水墨暈染出云煙霧罩之感，似云似煙，如夢似幻。右下角一位牧民正牽著駱駝似往家中趕路，落日余暉倒映出駝隊的影子。在左下角房屋中有炊煙升起，旁邊有幾只駱駝在休息，一位牧民正提著水桶似乎是要開始做飯，等待家人的歸來。人物的處理生動自然、繪聲繪色，加強了敘事性，不禁讓人觸景生情，體會到作者深沉濃烈的思鄉之情。《炊煙又起》高度的抽象與概括，給人以無限的想象。由此可見，藝術的表達并不一定是“加法”至上，相反，“減法”的巧妙運用更能增加想象的空間，強化山水畫的精神意蘊。

（五）《山魂》

王文芳于1994年創作《山魂》（尺寸183cm×144cm），該畫入選第八屆全國美展優秀作品。《山魂》的藝術表達新奇獨特、獨出心裁，畫面整體色調為殷紅色，呈現“大三角形”的構圖。雄渾的大山之上留白以表現太陽，光芒四射，璀璨奪目，極具震撼之力。中段山巒之間穿插著藏族白塔，增添了濃郁的宗教色彩。畫面底部有一幢藏族碉房，風格古樸粗獷、厚重雄健。房屋前方有一幢佛塔，塔頂香煙繚繞正向著天空升騰，旁邊的經幡隨風搖擺，祈求福運隆昌，消災滅殃。畫面最前方遼闊大地之上，一群藏族同胞正在跳鍋莊舞，“男女紛沓，連臂踏歌”，舞蹈動作簡潔明快、活潑靈動，似雄鷹盤旋飛翔，如鳳凰搖翅飛舞。《山魂》具有包羅萬象的宗教感，包含著對生命的沉思，凝結了莊嚴神秘的信仰之力。欣賞《山魂》讓人感受到熾熱而強烈的宗教虔誠，觀者仿佛正在與上蒼對話，祈盼生機與希望，真正領悟到“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人生體驗與哲學精神。

（六）《年年飛鴻——嘉峪關》

王文芳于1982年創作《年年飛鴻——嘉峪關》（尺寸46cm×68cm）。嘉峪關被譽為“天下第一雄關”，是明代萬里長城的西端起點，也是明代長城沿線建造規模最為壯觀、保存程度最為完好的一座古代軍事城堡。這幅作品吸收平面構成法則，運用平行線原理劃分出威武雄壯的嘉峪關、蒼茫濕潤的遠山和悠揚的遠空，營造出了無邊無際的遼闊之美，意境深遠，回味無窮。王文芳采用濕畫法，先潑墨上色，后趁濕勾勒出嘉峪關的輪廓。城樓的受光面留白，暗部的陰影部分染色，加強建筑的體積感。遠山與嘉峪關之間留出大面積空白，一行飛鳥穿行于天空，起到分割畫面和加強對比的作用。遠山同樣采用先潑色再勾勒皴擦的方法，山體的輪廓線在水墨交融的影響下產生滲化效果，墨氣滋潤，酣暢淋漓。嘉峪關地處荒涼干旱的戈壁灘上，但是在王文芳的筆下卻能產生如煙雨江南般的意境，高超的藝術處理手法令人驚嘆。嘉峪關的歷史厚重與滄桑躍然紙上，使人體會到天地悠悠，歲月無限的惆悵之感。

（七）《天地相合 以降甘露》

《天地相合 以降甘露》是王文芳創作于1993年，尺寸92cm×98cm，該畫獲得全國首屆山水畫展優秀獎。《天地相合 以降甘露》包含著王文芳深切的人文關懷、對宇宙奧秘的探尋以及時空的思考。畫面中日月并行，分列遠山兩側，有一種籠罩萬物的大自然威懾力。莊嚴神秘的寺廟建筑屹立于弧形大地正中，遠山輪廓線向下彎曲，而地平線向上彎曲，宇宙蒼穹仿佛要與大地碰撞，讓人感受到天地相合的原始洪荒之力。

結語

王文芳先生品格高尚、為人正直、光明磊落，他待人真誠寬厚，無論是名宿大家、同事朋友還是學生晚輩都對先生的人品和藝術成就給予極高贊許和由衷敬佩。畫家蔣志鑫曾在懷念恩師王文芳的文章中提及，當年自己因貧困無力前往北京學習，王文芳在得知之后資助學費給蔣志鑫，在北京學習期間甚至將自己唯一的床讓給蔣志鑫。類似幫助學生的事例不勝枚舉，師恩如山，每每提及他們都是熱淚盈眶，銘心難忘。

王文芳對待藝術勤奮刻苦，認真嚴謹，他一生未娶，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自己一生“皈依了藝術”。先生對待愛情的堅貞和藝術的赤誠讓人欽佩敬仰，筆者在搜集整理先生資料文集與畫冊時，先生光明洞徹的美學思想和堅韌篤實的藝術實踐，常常令我感慨萬千，反觀內省，慚愧于自身的不足與淺薄。

王文芳先生謙虛謹慎、低調內斂，不愛做自我標榜、大張聲勢的自我宣傳之事，但這也讓王文芳杰出的山水畫成就和思想未得到與之學術價值相對應的關注與重視。王文芳認真篤實的創作作風、開辟探索的藝術精神、勤勉樸實的人生態度對當今一些浮躁功利的畫壇風氣具有極大的驚醒啟示意義，也是對畫壇不正之風的一劑良藥。吾輩絕不應讓王文芳真知灼見、熠熠生輝的美學思想和雄渾博大的西部山水畫淡忘于歷史的長河中。愿我們珍惜王文芳先生所留下的寶貴藝術遺產，為祖國藝術事業的進步發展竭盡全力，鞠躬盡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