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寰
(哈爾濱工程大學外國語學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01)
筆者對漢源術語(term of Chinese source)的關注始于2012年赴莫斯科參加第三屆“術語與知識”國際學術研討會。參會期間,筆者就題目《漢語術語研究溯源》①做交流發言,俄羅斯術語學家列依奇克(W. M. Letchik)到會并垂聽了筆者的發言,后與筆者做短暫交流。列依奇克對中國古代科技術語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這使筆者深有感觸,認識到中國古代科學文化取得的輝煌成就通過漢源術語研究可以得到彰顯。后來,筆者又有幸拜讀了《文匯報》對鄭述譜②的專訪,題為《講中國故事,要從國家層面重視術語學》。“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話語體系,這其實就是要打造中國思想與中國理論的術語。”[1]而這就需要術語學理論的支撐,特別是基于漢語語言基質的術語學理論體系。一般術語學理論是以印歐語為對象進行研究所得出的結論,我們可以對其吸收和消化,并考慮到漢語的實際情況,創建漢語術語學理論體系。當然,漢語術語研究既要與世界術語學很好地結合,同時,也要呈現出自身特色。
術語是專業領域科學概念的語言指稱,其自身是一種語言符號,用來表達或指稱概念。從這一意義上講,術語是折射人類思維進化的一面鏡子。中國科學技術發展呈階段性特征——從古代科學時期(前科學時期),到近代科學時期(公元15—16世紀后至新中國成立),再到現代科學時期,每個時期的術語狀況都有所不同。中國五千年悠久的文明史孕育了獨特的科學技術思想,這些科技思想通過漢源術語研究可以得到彰顯。有學者指出,現代世界賴以建立的基本發明創造,迄至15世紀有一半以上源于中國,充分說明中國古代科學技術的輝煌成就。近代科學以來,外源漢語術語日益增多。至現代科學時期,某一國家學術共同體在學科領域中做出的貢獻,可以通過術語的語言來源充分展現出來。漢語學術共同體的顯性標志是漢源術語。我們致力于創建中國特色的話語理論體系,就需要我們自己創建的術語,即基于漢語詞匯單位構成的術語成為學術通用語。如果說“陳-西蒙斯定理(Chern-Simons Theory)”意味著我們尚處于漢源術語創建的初級階段,那么術語“秈(Xian)”和“粳(Geng)”則表明,我們已經開始創建現代科學意義上的真正表達中國思想、中國理論的漢源術語[2]。
因此,古代科學時期的漢源術語研究對當代漢語術語創建以及漢語術語理論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在人類進化的不同階段,人對世界的認知大致經歷了“幼稚型”思維—“匠藝型”思維—“科學型”思維三種類型。通常,在知識發展的某一階段,某一思維類型占主導地位,決定該階段認識發展的特性。最古老的思維類型是“幼稚型”思維,用普通詞匯反映日常的表象認識,而這些表象認識相當模糊。中世紀晚期至近代,主要是“匠藝型”思維類型,借助健全理智與專業認識進行思維活動。在有些至今還沒有形成科學的領域,居于主導地位的仍是這種思維方式。現代科學時期的思維類型則是“科學型”思維,用科學元語言即術語表達概念及其所在的概念系統,創建通過術語系統(terminological system)呈現的理論體系[3]。
中國古代專業知識體系的發展過程從原始的“幼稚型”思維模式逐漸過渡到“匠藝型”思維模式。中國哲學的思想淵源和名辯邏輯的出現使古代中國人走向一條獨特的科技文化發展道路,創建了獨具特色的實用型科技體系,呈現出獨特的專業語言世界圖景。“天人合一”關系是中國古代思想達到的最高哲學境界,也是中國文化的主要特征之一。“以天應人,以人合天”這一思想源于農業社會對自然節律的認識,是一種質樸的自然觀念,是人類獲得的最初關于自然的知識,即人事活動要順應自然規律[4]。此外,“陰陽五行學說”“氣論”也是中國古代非常重要的自然觀,它們滲透到各具體學科中,形成中國古代科學研究的獨特范式。
中國古代科學的研究方法基本遵循“實際問題―概念方法―一般原理―實際問題”,如此循環往復。中國古人偏重工藝技術和經驗,較少思考與物質生產、實際生活無關的抽象問題。因此,中國古代科學知識大多是內容廣泛、參差不齊的,有時膚淺,有時神秘,很多時候甚至是互相矛盾的“事實”的總和,頗有“博物學”的味道[5]。專業知識體系以形象思維方式為主,重實用、重技術、重整體、重政治倫理[6]。例如,天文學高度發達,是因為中國歷代帝王認為天象與其統治命運休戚相關。農學著作如《齊民要術》以及科學著作《夢溪筆談》《天工開物》等主要記述生產經驗,較少規律性的認識,類似于百科全書。中國古代許多數學應用的方法,是為解決天文歷法計算問題而產生和發展的。醫學發展也是如此。總的說,中國古代科學對抽象的理論研究較少關注,因而向高級思維形態發展較為緩慢[7]。
古代中西文化的差異使中西方科學不但在學科領域方面,而且在知識體系的建構、研究方法上也有很大不同。形式邏輯方法和實驗科學是西方科學的重要特征,技術型和經驗型則是中國古代科學的主要特點。我們知道,沒有語言文字的記載,就不可能有確定下來的知識,也就不會出現文明的進步與發展。當然,這里的“語言”,更多指“專業語言”(language for special purposes,LSP)或“科學語言”(scientific language)。認知圖景不同,研究范式自然也不同,其語言表述也就有很大差異。即便我們說現代科學是國際性、無國界的,但語言是民族性的,各民族語言都有自己獨特的面孔,更何況是古代中西方科學在研究范式上本就存在很大不同。
專業語言的研究范圍要大于術語的研究范圍,因為術語僅是專業語言的詞匯部分,但卻是其關鍵部分。抽象性、概括性和邏輯性特征,在具有高度抽象意義的術語自身體現得最為明顯。換言之,專業詞匯(特別是術語)是專業語言篇章中專門表達科學思想的形式手段。
對某一民族語言中某一具體領域的術語形式、內容和功能以及術語在專業文本中的使用等一系列問題進行研究多采用共時的方法。目前,隨著認知理論的發展和對國家科學思想發展歷程的關注,研究術語及其構詞手段的發展歷史,直至專業詞匯及其整理工作的發展趨向,使術語的歷時研究變得十分必要和緊迫,因為研究術語的發展歷史是術語整理工作的必要前提,它能夠揭示出術語發展的一般趨勢及決定性因素,成為促進認識的歷史發展的最有效手段。鑒于此,漢語術語研究應置身于中國科學思想發展史背景下,以歷時研究為主線,就像一棵大樹,從樹根到頂部是歷史研究思路,如果取其中一個橫斷面中的術語進行分析,則多采用共時研究方法(如圖1所示)。

圖1 漢語術語研究
雖然缺少遠古歷史文獻考證,但一些研究者還是劃分出知識發展的前科學時期,也就是說,一些專業化的觀念在前科學時期已經形成。從古老的歷史文獻中可以發現,當時的人們曾力求將獲得的知識按系統組織起來。例如,戰國末期的《爾雅》是中國最早的有關自然科學知識的百科全書,就其自然科學知識的廣泛性和系統性而言,在先秦文獻中是唯一的,在其后2000多年的古籍文獻中也是不多見的,所記載的自然科學知識具有相當的深度和科學性。《爾雅》中的“爾”意為“近”,“雅”意為“正”,“爾雅”就是“使語言接近標準”之意。《爾雅·釋宮》篇記載了先秦諸子居住的宮室,如圖2所示,與20世紀70年代在陜西岐山鳳雛村發現的周王宮殿大致相符。可以說,《釋宮》反映了上古時期中國宮室的高超建筑水平[8]。這種系統的分類、定名有一定的邏輯性和哲理性,相關詞匯單位反映了當時人們對事物的認知與思維水平,其中,一些詞匯單位保留在今天的手工業詞匯和日常詞匯中,因為從那時起,許多專業概念便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領域。隨著科學的發展,表達或指稱手工制作領域及某些其他類型活動具體概念的詞匯單位,有些通過理論思考,經現代科學提煉、篩選后成為學科術語后進入學科的概念系統,有的作為“民間術語”與科學詞匯一同使用,但它們往往帶有中國古代科學的特質。可以說,《爾雅》以今釋古、以雅釋俗、以通釋專,可以看作是中國古人克服語言(主要是方言)障礙所做的努力。

圖2 《釋宮》篇知識體系
鑒于此,可以認為,專業詞匯的最早出現與前科學知識的產生基本處于同一時期,比科學史開始得早。有學者認為,在前科學時期,手工制作、漁獵、宗教等專業知識領域的詞匯就是術語,至少是原初術語,它們所指稱的概念與日常詞匯是有區別的。原始文明時期,人們對專業詞匯有著獨特的態度,當時的思維系統是神話,神話如同現實生活一樣處于本體層次。名稱與事物之間存在密不可分的關系,但被賦予神秘的色彩。古代人的語言有具體化、形象化特征,對所認識的事物概括性、系統性程度不高,他們相信名稱是事物本質的組成部分,而且名稱一旦產生就一成不變。可以想象,當時的人們還沒有整理專業詞匯的意識。實際上,在中國商周時期(公元前1600—前256年)農業、手工業已有了很大發展,農業在商代占支配地位,天文歷法、算學也都達到了較高的水平。
公元3—13世紀,進入農耕文明時期的古代中國,其專業知識發展水平遠超同時代的歐洲。這一時期,人們通過生產實踐經驗、觀察和日常生活經驗獲取對自然的認識,大多涉及的是經驗和技術層面,實用性是其主要特點之一。但盡管如此,也充分說明當時各種領域已存在專業知識。伴隨著專業概念的出現,表達這些概念的詞匯單位也相繼產生,這些專業詞匯反映了當時科學知識的發展水平。與普通詞匯不同的是,專業詞匯的使用受限于交際的條件、形式和目的。不同行業領域,使用的詞匯也各有特點。通常認為專業詞匯是詞或詞組的集合,用來稱謂不同領域人的職業活動的對象和概念,屬于非通用詞匯。專業詞匯的類型包括術語、名稱(nomen)③、行業用語(professonalism)和行話(jargon)等。就其重要性而言,術語是第一位的。
術語的本質問題長期以來一直是術語學家們爭論的焦點。術語學歷經了若干發展階段后,就“術語”這一概念本身的理解達成了以下基本共識。首先,術語是專業領域使用的詞匯單位,術語是有“專門用途的”,并具有嚴格的邏輯語義特征。其次,術語的內容準確。術語所表達的概念因定義而具有明確的界限。與普通詞不同,術語是一種科學思維活動。但術語和普通詞的界限非常不穩定,具有功能性質。在形成概念的過程中,常有互相轉換的現象發生。再次,術語稱名概念,獨立于上下文、單義且修辭中立。稱名性并非術語的典型特征,但需要強調的是,作為專業的詞匯單位,術語在專業領域準確稱名概念。但實際上,具體篇章中的術語是非常矛盾的詞匯單位,具有雙重性。術語在篇章中力求單義,但實際上它卻是多義的,還可能會有同義現象;術語應獨立于語境,但它又與語境中的其他詞匯單位具有情境聯系或派生聯系;術語應具有很強的專業性和信息性,但源于普通詞匯的大量術語在語義上具有模糊性和歧義性。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講,術語的矛盾性、不確定性等特點源于職業交際情境的多重性質及其歷時特征,這或許能夠為我們打開漢源術語研究的大門。
漢源術語研究理論基于漢語言文字,其“邏輯頂層”是中國哲學和邏輯學,與西方哲學和邏輯學的差異是不言而喻的,這也導致了印歐語和漢語術語研究在研究范式上的差異。也可以說,這一差異是置于東西方文化差異這一大背景之下,但也同時說明,目前術語本體研究更加多元化。上述對術語本質的一些認識在漢源術語自身也是有所體現的,只不過在中國古代,科學尚未從文化中分化出來,科學與文化交融在一起。周代的《詩經》中反映了當時的物候知識、動植物知識、天文知識、農業科技知識以及手工知識等。《豳風·七月》被認為是一首物候詩,其中有很多詞匯在當時是為記錄專門知識(周部落一年四季的勞動生活、衣食住行等)而創建或從日常詞匯借用的: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七月大火向西落,九月婦女縫寒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二月/春天陽光暖融融,黃鸝婉轉唱著歌)。“四月秀葽,五月鳴蜩” (四月遠志結了籽,五月知了陣陣叫)。“六月食郁及薁”( 六月食李和葡萄)。“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九月修筑打谷場,十月莊稼收進倉)。“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十二月鑿冰沖沖,正月搬進冰窖中)。[9]
我們知道,術語和普通詞有相互轉換的機制,這與術語基于自然語言有很大關聯,也與人類認識的發展有密切的關系。勞作分工推動這些詞匯向更加專門化的方向發展,科學也逐漸從文化中分離出來。當事物和現象為人們所熟知,一些專用詞匯會進入日常詞匯范疇。從日常詞匯到專用詞匯又到日常詞匯的過程實際上代表人的一種認識過程,蘊含術語生成的一種語義機制。對漢源術語的語義識別常會模糊不清或各抒己見,這源于其背后的概念界限不清晰,說明當時人的思維能力不發達,常以一種形象性的思維模式對世界做出解釋。嚴格講,“春日載陽”“七月流火”“二之日鑿冰沖沖”并不是現代科學意義上的術語,但它們具有語義完整性,是領域詞匯(vocabulary of the subject area),類似于行業用語或者說是一種原初術語。這些專業詞匯單位使我們以一種新的方式重新審視術語及其本質,其研究不能脫離民族語言文化視域。實際上,前科學時期的印歐語術語研究也會遇到同樣的問題。我們做漢源術語研究,術語學普遍理論是一定要遵循的,但還要與漢語術語的實際狀況相結合,以確定其本質屬性。雖然現代術語學理論是以印歐語為研究對象得出的結論,但基本“原理”是相通的。
有人說,術語是思想的標記,表達創建者的思想和價值取向。術語具有多重特征,例如,語言特征、邏輯特征和功能特征。這些特征疊加在作為符號的術語上,使其成為專業領域科學思維的工具,但同時又是科學思維的結果。鑒此,漢源術語同樣是一個多層級的復雜的結構。漢源術語的語言基質是漢字。漢字的結構中凝聚著中國古人對自然和社會的認識,充滿了漢字創造者的情感和智慧,文字的構形及其體系反映了中國古人對世界的一種認識,它居于術語的“底層”,邏輯特征從“上層”疊加到漢源術語上,映射出中國古代的哲思淵源和名辯邏輯思想,而核心部分,即中間層是術語的實質,包括術語的內容、形式與功能[10]。蘊含著科學思想的中國傳統文化語境則是闡釋漢源術語實質的重要元素,展現了中國古代科學獨特的認知圖景,如圖3所示。

圖3 漢源術語的認知圖景
術語學理論認為,術語學有兩大基本問題,一是概念和概念系統的形成,二是概念的語言表達形式。人們對所認識的事物歸類命名、相繼形成概念并創建術語的過程都要基于一定的文化語境。東西方文化語境的差異對術語研究會有一定的影響,這可能會在人文科學術語中更加凸顯,但也并不排除對自然科學術語的影響。認知術語學認為,術語是一個認知單位,在術語的內容中反映了人類在歷史發展的某個階段關于特定現實片段的知識界限[11]。正因為如此,我們可以認為,術語史實際上就是知識史。不同民族對世界的認知方式是不同的,在人類發展的不同時期知識的呈現方式也有所差異,我們所說的俗術語、類術語、初術語只不過是反映了人類獲取知識的一般過程中的某一階段④。表達中國古代科學思想的漢源術語帶有中國傳統文化語境的感性特質,是折射中國古人科學思維進化的一面鏡子。
漢源術語的特征是漢語術語研究關注的話題之一。一方面,漢源術語深受中華多元文化傳統和中國古代哲學、邏輯學思想的影響,另一方面,漢源術語的創建基于漢語言文字和中國古代科技文化發展史,因而,研究視角可多維,從中國哲學、中國邏輯學、中國古代科學思想發展史、漢語詞匯學及詞匯史、認知科學等角度展開,逐步形成漢源術語研究的獨特范式。因此,我們首先需要對以下問題做出回答,即術語的一般特性在漢源術語中表現程度如何,同時又有哪些術語的個性特征凸顯出來?下文將主要圍繞這兩個問題闡釋漢源術語的特征。
術語因與專業領域的科學概念密切相關而應具有嚴謹的科學性。但是,如前文所述,概念的形成受制于文化語境和民族思維方式。此外,學科特點不同,如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之間就存在較大的差異,這種差異對概念的形成也會有很大影響。此外,概念也不是即刻產生于認識的初始階段,而是需要經歷一個認識過程。以上種種因素會對術語指稱概念的方式產生影響,有些術語也許并不總是那么“科學”和“理性”,離開了民族文化背景,很難理解其內涵。例如,中醫藥學在發展過程中汲取了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的哲學思想(如老莊學派、陰陽家、儒家等),其理論體系通過中醫藥學術語呈現出來。然而,對中醫藥學術語的闡釋離不開中國傳統文化,可以說,后者是前者的母體。中醫藥學術語的獨特性在于,它與中國傳統文化緊密交融并保留至今。當然,中醫藥學術語的創建與發展也要遵循漢語語言發展的普遍規律。有學者指出,中醫藥學兼有科學性與人文性特征,因而其術語體系獨立于現代醫學之外。從學科屬性來講,中醫藥學屬于自然科學中的應用科學——醫學范疇,但它是在特殊的歷史背景條件下經歷漫長的過程發展形成的,具有濃厚的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底蘊和內涵。中醫藥學核心術語“醫教”“醫統”的創建則是基于儒家學說、佛教和佛統、道統,而“滋補”相關的系列術語如“食療”“食補”“食治”“食忌”“食醫”與中國傳統文化有非常密切的關系,因為中國有藥食同源的說法,《神農本草經》就有“補”的觀念,唐代更是有食治、食療的風氣,此后滋補之風盛行。
因此,厘清中醫藥學術語的內涵,關鍵在于厘清它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在關聯,這時要置身于中國傳統文化語境,即使專業語言也不例外。我們強調術語的科學性和現代性,但同樣不能忽視術語的民族性和傳統性。中國古代農學、算學、天文學等學科的術語體系同樣體現出這一關聯,即在科學理性方面有所缺失,人文感性特征凸顯。例如,古代農學術語指稱的是中國古人樸實的自然觀念,是關于自然的初始認識。至于中國傳統思想文化術語本身,則更具有鮮明的歷史文化傳承性[12]。
恩格斯說:“每個時代的理論思維,從而我們時代的理論思維,都是一種歷史的產物,在不同的時代具有非常不同的形式,并且具有非常不同的內容。”[13]西方科學以抽象思維為特征,在分析過程中找出若干最簡單的規定,再運用歸納或演繹,構建出合乎邏輯的理論體系。而中國古代科學由于受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和傳統文化的影響,形成以整體思維為特征的較為獨特的思維結構,確切說,是整體思維與經驗技能兩維互補的思維結構,例如,中國古代“四大發明”屬于技術工藝領域的科學,不是基于邏輯理論框架的理論自然科學。
當然,前科學時代出現的漢源術語尚處于人類認知的初級階段,很多認識還只是零星火花或某種直觀領悟,屬于“幼稚型”或“匠藝型”思維模式,對自然現象和規律的認知、描述往往表現為原始、質樸的思想萌芽,話語體系也并非現代科學語言,其科學表述的嚴密性、系統性都還不高,專業詞匯單位多為俗術語、行業用語甚至行話,其背后的理論與現代意義上的科學理論有很大距離。例如,公元6世紀賈思勰編撰的《齊民要術》是一部非常典型的具有實用科學性質的農學著作。這部著作在農業生產經驗、農學理論、研創農事技藝和農學方法等領域提出很多重要的術語。這些術語基于中國古代樸素的宇宙觀,即一切自然事物有其自然本性,是自然體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切自然的或人為的事物彼此之間都有一定的聯系,如各種農作物是大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它們的自然屬性。因而,很多農學術語的創建源于日常生活,源于人的農耕經驗,這些術語指稱樸素的自然概念,具有形象性、情感性等言語特征,這都與中國人喜歡直觀、形象地看待事物有關。《齊民要術》中常會見到以農諺形式體現的理論性術語或經驗性術語,如:
《齊民要術·種谷第三》:順天時,量地利,則用力少而成功多。任情返道,勞而無獲。[14]81
“順天時,量地利”是播種技術術語,其背后的理念是,“要順應天時,水旱冰雹等因素為天時;要量度地利,對土壤的認識則為地利”,這是貫穿《齊民要術》的主旨術語。上古時期出現的漢源術語多以俗語、諺語、短句等形式出現,這說明當時的思維方式屬于“幼稚型”或“匠藝型”模式,術語的顯性特征集中體現為自然性、經驗性,感性多于理性,還達不到現代術語的智力水平。盡管如此,此類術語反映了中國古人對世界的自然、原始、樸素的認知,這種認知對后世仍然具有啟智作用(heuristic function)。2018年5月1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生態環境保護大會上闡釋了這一重要概念,綿延5000多年的中華文明孕育著豐富的生態文化,中華民族向來與自然和諧相處,按照大自然的規律活動,取之有時,用之有度[15]。
《齊民要術》中還有很多農業技術方面的經驗性術語,如:
《齊民要術·雜說》:一切但依此法,除蟲災外,小小旱不至全損。何者?緣蓋磨數多故也。又鋤耨以時。諺曰:“鋤頭三寸澤”,此之謂也。堯湯旱澇之年,則不敢保。雖然,此乃例程。古人云:“耕鋤不以水旱息功,必獲豐年之收。”[14]30⑤
這里的“小小旱”(小小的干旱)、“堯湯旱澇”(堯時的洪水和湯時的大旱)、“鋤頭三寸澤”(鋤頭上有三寸雨)、“耕鋤不以水旱息功,必獲豐年之收”(不因為水災旱災,就停止耕田鋤地,必定可以得到豐年的收成)等專業詞匯單位,充分反映了中國古人豐富的農業耕種經驗。
此外,中醫藥學術語也具有類似的特征,即憑經驗、感知而創建,有些遠古時期的術語隨意性大,缺乏邏輯性和科學性,穩定性比較差,很多術語至今仍處于“民間術語”的地位,但它們是對那個時期中醫藥學發展水平的重要記載。中醫藥學在中古時期比較關注烈性傳染病,認為是鬼神肆虐所致,創建“惡癘”“鬼癘”“毒癘”“溫癘”等一系列帶有民間術語性質的詞匯單位,指稱傳染性很強的一類疾病,反映了古人由于時代所限,在對疾病的認識中存在局限性,人們出于對疾病的恐懼,很容易認為是鬼神作祟[16]。但也有諸如“傷食”這樣的原初術語進入中醫藥學術語系統,至今仍然在使用。
漢源術語的非單質性和混雜性特征多受語言因素制約。中國古代科學各學科術語的非單質性、非一致性或不均衡性特征比較突出。現代術語學理論認為,術語要內容準確,即術語的意義(術語的定義)要明確、清晰,不受語境制約,術語所指稱的專業概念要借助科學定義加以確定,這是術語與普通詞的本質區別。另外,術語最好是單義的,術語和概念之間的關系是單參照性,至少理想的術語應該是這樣的。在同一術語系統內,任何一個術語應該與一個且只與一個概念相對應,這也是對術語標準化的要求。
我們知道,科學的發展和人的認知能力逐漸加深會使概念的范疇或內容發生變化,而用作指稱概念的術語卻依舊沿用,這就會導致新舊術語之間的關系不對應甚至混亂,術語的單義性規則被違反[17]。例如,在中國古代農學術語中,非單質性和混雜性特征比較突出,如:
《齊民要術·耕田第一》:春耕,尋手勞;古曰:“耰”,今曰“勞”。《說文》曰:“耰,摩田器。”今人亦名“勞”曰“摩”。鄙語曰:“耕田摩勞也。”秋耕待白背勞。春既多風,若不尋勞,地必虛燥。秋田塌實,濕勞令地硬。諺曰:“耕而不勞,不如作暴。”蓋言澤難遇,喜天時故也。桓寬《鹽鐵論》曰:“茂木之下無豐草,大塊之間無美苗。”[14]40⑤
我們將這段文字中的術語提取出來,創建以“勞”為主題的術語集(terminology),如圖4所示。

圖4 “勞”主題術語集
在該術語集內,術語“勞”是核心術語,圍繞“勞”的專業詞匯單位形式多樣,有字、詞、詞組、俗語、諺語;術語及其派生術語。從語義角度看,有術語及其曾稱;術語及其同義術語。此外,術語“勞”具有范疇多義性:既表示工具(一種用于弄碎土塊、平整土地的農具),也表示行為(用耢摩平),包括“尋手勞”(隨即用耢摩平)和“白背勞”(等地面發白再摩)兩種方式。“尋手勞”和“白背勞”各有與之相聯系的若干詞匯單位。有意思的是,文本中還出現了“勞”在歷時層面的古稱“耰”和共時層面的同義術語“摩”。由此可見古代農學術語在具體文本中表現出的復雜性,同時也說明古代農學術語偏重經驗和直觀感受,如農諺比較常見,呈現出古人對生產活動的生動總結。
中醫藥學領域也有很多術語具有言語性特征。例如,術語“心主血脈”“心藏神”⑥屬于短句形式術語。再如,“回光返照”“姜桂之性”“霜露之病”⑦則是帶有熟語性質的詞匯單位。實際上,上述術語已失去術語的功能,進入了日常語言,在日常語言中還可能會產生引申義,而其背后的醫學概念則成為典故,這就是發生了所謂的非術語化(determinologization)。
源于遠古時期的漢源術語是各行業領域的專業詞匯,確切地說,是基于古漢語詞匯單位,以單音詞為主,通常一個字就是一個詞。漢字屬于意音文字,可以借助字形的分析而推知字的本義,由本義再產生出多種引申義[18]。字在中國古代語文學中占據重要地位。在中國古人的心里,語言是神創的,對文字充滿敬意。正因為中國古代語文把“字”看作語法的基本單位,所以漢語形式松弛而容許有豐富的語義解釋[19]。有學者指出,印歐語是從意義到語音再到文字,語音作中介,走的是曲徑,而漢語是從意義直接到文字,走的是直徑,語音是伴生的附屬性成分。從文字直接聯系的對象講,印歐語直接聯系的是語音,而漢語則是語義。造詞之初,一個字就是一個概念[20]。字的靈活組合體現了漢民族獨特的思維方式,注重從整體上把握,具有直覺性特點,重感受、重意合,具有意象思維特征,反而對形式不太關注,是以自身“形象”直觀表“意”的視覺符號。例如,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對“晨”的闡釋:
四時所見有早晚,至辰時四時畢見,故“日”加“辰”為“晨”,謂日始出之時也。[21]
《夢溪筆談》中,與天有關的詞匯單位多以“辰”為名,一日為“一辰”,日、月、星為“三辰”等。四季中日、月、星同時出現的時間有早晚,到了辰時則無論四季都能見到,所以“日”+“辰”為“晨”,意為“太陽剛出現的時候”。我們從中可以感受到漢字所帶來的畫面觀感,從某種意義上講,漢字的獨立表意切斷了與現實的聯系,產生了理解上的距離和多義性,是一種意象思維,漢字需要看“字”而不是聞“音”。
另外,漢源術語的創建多依賴于語感、經驗和語境,這種主體性思維模式使漢源術語基本上不受形態制約,形式上“多姿多彩”。無論是在百科或專科詞典中的語言術語還是中國古代科技典籍中的言語術語,不僅體現為字、詞或詞組形式,還有大量的短語短句、熟語諺語、民間術語甚至行話。前文曾提及《齊民要術》中就有大量的民間術語、行業用語和農諺,具有鮮明的言語化特征,穩定性也不強。
但正如俄國術語學家沃洛季娜(M. N. Volodina)所言,術語本身凝結了普通語言知識和專業知識的信息,它既是語言單位,又是知識單位[22]。作為語言單位,術語要受語言內外因素的影響,人們對研究對象的認識水平會影響到術語的科學程度,而對概念的命名與各民族的思維方式和語言文字特點密切相關。術語與科學語言中單純的符號不同,術語是語言的代碼,將術語的意義完全公式化是不可能的。作為知識單位,作為一種表達概念的符號,術語是程式化的、抽象的,以此不同于自然語言的詞匯單位,但即便如此,大部分術語還無法脫離語言符號。所以,術語既突出形式化、抽象化的特點,又兼有語言符號的所有特征。古希臘數學家認為,數學是人們頭腦思辨的產物,是一種理性思維方式,數學術語最為抽象化和程式化。但是,在中國古典數學領域,數學理論密切聯系實際,數學所解決的問題基本圍繞人們日常生活、生產的實際問題。研讀中國古代科技名著《九章筭術》(劉徽注),會發現其中的數學術語受中國哲學——邏輯學思想影響頗深,“觀陰陽之割裂,總算術之根源”[23]5,此句中的術語“陰陽”⑨思想貫穿整部著述。例如,數學上互相對立又聯系的概念“法與實”“數的大與小”“整數與分數”“正數與負數”“盈與不足”“圖形的表與里”“方與矩”等,都分屬陰陽。劉徽考察了數學中陰陽的對立、消長,才找到數學的根源。他最推崇墨家,割圓術中的“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思想就源于《墨經》。
另外,很多中國古典數學術語因源于日常生活而具有情境性特征,如:
以景差為法,表高乘表間為實,實如法而一。[23]9
此處術語“實”指被除數,在中國古典數學中被分割的東西,即被除數,都是實際存在的東西,故稱為“實”。可見,理解這一術語的內涵是需要考慮情境因素的。但這也說明,科學語言同樣具有語言的交際功能,只是用于“窄”(專業)范圍的學術交流,術語的創建也要受制于社會環境。中國古典數學術語恰好可以說明這一點。
嚴格講,上述四個方面的特征也許并不足以概括漢源術語特征的全貌,且這四個特征也并非處于同一平面。其中,民族文化特征是最主要、最具特質且具有決定性的。自然性和經驗性特征與思維模式相關聯,會衍生出非單質性和混雜性、意象性和情境性特征,但這些特征同時又受到民族文化因素的制約。
綜上,漢源術語是中國古代科技文化思想的語言表述單位,其所有層級都要置身于中國文化語境之中。漢源術語及其背后的概念,呈現出中國古代各具體學科的發展脈絡,有助于了解中國古代科學思想的發展狀況及其動因,揭示中國古人對世界的獨特認知。無論是對科學的領悟、技術的掌握還是法律、道德標準的規范,在所有這些領域,漢源術語關于現實的知識組織與分類都彰顯其科學認知的本質。
黑格爾說,只要一提到希臘,就有一種“家園之感”。那么大的歐洲把那么小的希臘當作自己的家園,這話不是偶然的,但是我們要了解的這個“歐洲的家園”,它還有它的根,它還有它的源,就像我們中國追求自己的古代歷史一樣。研究漢語專業語言,研究漢語術語,其實,也是要尋這個“根”的。
注釋
② 鄭述譜曾任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與黑龍江大學共建的術語學研究所所長。
③ 此處名稱相關理論是俄國術語學理論觀點。在專業詞匯中,名稱的地位僅次于術語。廣義上,名稱泛指所有概念的名稱。一般概念的名稱是術語,個別概念的名稱則近似于專有名詞。此處名稱為狹義理解,是稱謂個別概念的專業詞匯單位。關于術語和名稱的劃分,參見《術語學》(格里尼奧夫,鄭述譜等譯,2011),41-48頁。
④ 根據術語指稱概念的特征,即從稱謂樸素概念到科學概念的認識過程中相應產生一系列的專業詞匯類別,如俗術語、類術語、初術語等,其詳細釋義參見《術語學》(格里尼奧夫,2011),49頁。
⑤ 此處引用例句中的著重號為筆者所加,所標注的詞匯單位視為語義完整的專業詞匯單位。
⑥ 心主血脈,指心氣推動血液運行于脈中,流注全身,循環不休,發揮營養和濡潤作用;心藏神,指心具有主宰五臟六腑、形體官竅的一切生理活動和精神意識思維活動的功能。參見術語在線,https://www.termonline.cn,術語條目“心主血脈”和“心藏神”。
⑦ 回光返照,中醫望診術語,指病人重病不起,百治不愈,忽然間神志清醒或興奮,這是人體應激反應的一種表現,是神態反應的假象,出自宋·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姜桂之性,指生姜越老水分越少,油脂越多,因此越老越辣;桂皮干燥加工成肉桂,越老味越辛烈,出自《宋史》。霜露之病,指因感受風寒而引起之病,出自《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參見《漢語中醫詞匯史研究》(陳增岳,2017),85-86頁。
⑧ 陰陽,指中國古代思想家用以解釋自然界和宇宙萬物中兩種既對立又互相聯系、消長的氣或物質勢力的術語。參見《九章筭術》(郭書春譯注,202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