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詣涵
通感,指由人體各種感覺交互作用而形成的一種心理現象,表示人類各種器官功能的互相溝通狀態,例如視覺、聽覺、觸覺、味覺等這些器官感覺能夠發生轉移。它是人們共有的一種生理與心理現象。
通感同樣也是一個文學理論術語,在文學創作與鑒賞中,通感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學修辭手段,創作者對它的運用屢見不鮮。在許多文學作品中,顏色仿佛具有了溫度,味覺仿佛能喚醒記憶,聽覺仿佛能讓人感受真實的痛楚。康定斯基在《藝術中的精神》里說:“高度敏感的人與其心靈是如此接近,其心靈自身是如此敏銳,以致任何味覺印象都能立刻傳遞到心靈,再由心靈傳遞給其他感官,比如眼睛?!痹娙司屯沁@樣一群敏感的人,而羅廣才就是這樣的一位詩人。
在羅廣才的詩歌中,我們能看到他多次運用通感,讓自己的感官相互聯結、溝通,這顯示出羅廣才運用詩人的身心,去看待世界、思考世界乃至構建整個世界的能力。
通感首先是一種修辭策略,它對詩歌的直觀作用體現在文本的語言效果上。
比如這一句,“絲綢的硬度有無聲的燃燒”(《獻給盛成大先生》)。“硬度”“無聲”“燃燒”,詩人通過這些詞語的組合,將觸覺、聽覺與視覺相通,使之共同凝聚在物品“絲綢”之上,用“燃燒”來體現“硬度”,用“無聲”來描述“燃燒”,絲綢的全部質地的表現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展現出來。羅廣才高度運用自己的藝術思維,通過反常的搭配,文本變得新奇,達到了陌生化的效果,使詩歌變得耐讀,更富韻味。
又比如《落日》:“濃稠的牧歌飄遠如絲如酥?!痹谶@句詩中,“牧歌”化為“絲”與“酥”。牧歌具有綿長而悠揚、裊裊不絕的特點,由此讓人聯想“絲”與“酥”。聽覺的感受呈現為具體的視覺畫面,兩種感官的相通,使詩歌的情境變得更為具體,所傳達出來的牧歌情調展現得更加豐富而強烈。羅廣才通過多方面的感覺描寫審美對象,克服了單一感官與感覺經驗的局限,使文本變得更富感染力。
羅廣才生動地運用聯想與想象,從自己的身心感受出發,組合詩歌詞句,這是他寫詩的功力與態度,更是他對待生活與人生的態度。
通感不光是語言修辭層面的策略,它的運用不僅僅使語言變得機敏有生命力。詩人運用通感,更是因為心靈的敏銳而表現出的更細膩的心靈體驗。
實際上,通感的運用與我們的時代和社會的變遷密切相關,“感官所面臨和展示出來的對象是特定的社會情境與文明階段的產物”。在現代社會,隨著科技的發展,人與人、人與物的交流越來越多地傾向在了電子產品等媒體上,“虛擬”“電子”成為了21世紀的關鍵詞,人類的交往懸掛在了網絡之上。羅廣才的詩歌中多次體現了這一點,比如“這樣的高清屏保/點燃和熄滅了我們的目光有許多年了”(《落日》),“許多書就像微信群里的小紅點/無法一一打開/短暫的停留”(《一座有書的院子》),“我們早已習慣/低下頭/看整個世界/一根手指的輕觸/都是一樣的/越走越遠”(《微信》)……時間越來越多地沉溺于手機與電腦之中,我們不斷地運用視覺,或者聽覺,而忽視了其他更多的感覺。那些觸覺、味覺……逐漸受到了冷落,現代人的感覺變得分裂而破碎,也就是說,人類的感覺世界逐漸變得孱弱。我們發現,也許人類正在走向一種視覺中心主義。當感官的敏銳性被削弱,人們變得麻木而冷漠,真實的生活從而受到了忽視。而羅廣才所做的,就是和這樣一種情景與現象進行對抗。
這首先體現在他詩歌對生活日常與情緒的處理之中。羅廣才是一個高度敏感的詩人,他以一顆詩人的心和一個詩人的身體,運用自己的感官,對生活進行細微的體察。
在《哥哥的工廠》中,他寫到,“哥哥說/冒出的煙像無言的嘆息”,將“煙”喻為“嘆息”,是視覺與聽覺的互通。“煙”因為它的形狀、質地,它轉瞬而逝,看得見卻摸不著的特點,引起迷惘、痛苦、煩惱等情緒,從而又喚起我們的種種器官感覺,例如聽覺,這就很自然地能讓我們聯想到表示無奈與苦悶的“嘆息”。當聲音與視覺融合,一種無可奈何的人生情緒濃濃地縈繞在了詩句之間。
在《旅行者》中,羅廣才描述自己的旅行經歷,“真想多采擷啊/紅豆散落在懸崖下/隱約的一簇簇的紅,灼熱北國的這份相思”。“紅”是顏色,是一種視覺體驗,“灼熱”是溫度,是一種觸覺感受。看到“紅”,我們能聯想到“燈光”“火光”,因此“灼熱”的產生也是很自然的。對于生活中的情緒,使用單一感覺器官來進行描寫,這種體驗往往是不完整、不全面的。羅廣才將視覺與觸覺相結合,使得詩歌的表現更為鮮活,更加富有了生命力。
在羅廣才的詩歌中,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在梨木臺/看到一朵梨花是緣/看到一樹梨花是情/看到一樹樹梨花是一場相遇/是滿故鄉的酒香”(《有故鄉的梨花》),是視覺與嗅覺滲透;“曾經自由無羈的灤河聽從遠方的呼喚/帶著她金屬的顫音流經一望無際的平原”(《我們曾飲用的原來是山泉水》),是聽覺與觸覺相通;“失落也在山頂的歡呼聲中撞痛”(《在唐布拉》),是聽覺、觸覺與心理感受的全部融合……
詩人多次運用通感,以全部身心認真對待日常、對待生活。他發現人類社會中的愛與恨、痛苦與快樂、憂愁與幸福。詩人詩歌中對于通感的運用,是因為詩人自己的情緒足夠飽滿,充實?!爸挥腥硇牡厝ジ惺苌?、熱愛生命,在這樣的條件下,才能捕捉到完滿的藝術形象,從而能夠達到真、善、美的統一?!?/p>
羅廣才的詩歌具有及物性,很多都是對生活日常本身的思量。但同時,他的詩歌也具有哲思性,在很多地方流露出智性的光芒。
詩人在詩歌中運用通感,意味著他回到了身體本身的知覺體驗。而身體是與世界交流的產物,這意味著詩人在通感的運用中,與世界發生緊密地結合。亞里士多德在《心靈論》中說,每一種感覺都為我們提供了“我”以及我們生活的世界中獨特的信息。因此,羅廣才的詩歌中同樣很多都涉及人與社會和世界的根本關系,涉及到他對一些哲理的思考。羅廣才生動地運用感覺,探索自我,觀察生活,審視世界。
比如詩歌《輪椅》,在這首詩歌中,詩人通過“輪椅”這個物象展現人的一生的種種體驗——童年的歡快溫馨、青年的戀愛甜蜜、老年的萎縮苦澀……時光流逝,四季輪轉,種種豐富的情感包括了人的一生。而在詩歌的最后,詩人做了一個總結,他寫道:“日子像一枚浸在鹽水里的花生/脆了/也就滲透了味道?!薄按嗔恕笔且环N觸覺,“味道”是一種“味覺”,而它們共同描繪的,都是對于“日子”的感覺。詩人通過運用多重感覺,以自己的眼觀察生活、以自己的口體味生活,感受“日子”本身,對“生活”下屬于自己獨特的定義,展現出對生命的全部理解。這樣的詩句,是創作者以全身心體驗感受周身才能結出的果實,而在讀者看來,這樣的詩句也顯得更為豐富、更有深刻性。
在《日出殺虎口》中,詩人寫下這樣的詩句,“聲聲高筑的烽臺/走西口/走出天邊的那一抹藍”。詩人將“聲聲”“高筑”“走”“藍”這幾個尋常的詞匯進行不尋常的搭配,以聲音來筑城烽臺,行走的不是道路而是一抹色彩“藍”。這些反常的組合,不僅使文本變得新奇而美妙,更為讀者同時構建起一個壯闊而奇異的視覺世界與聽覺世界,殺虎口的世界霎時縈繞讀者周身。在這里,以磨刀聲來構筑的烽臺和人民的走出,象征著某一時期的民族歷史,作者旅行至此,對個人命運與民族命運有了深刻體驗,人世的血淚與苦痛,民族的悲愴與凄涼,作者急切地想要“清理生命的淤泥”。雖然還是不斷深陷其中,但依舊努力跺腳,依舊在這塊土地看到了蒼茫的日出。
又比如詩歌《紀念》:“今天/我同樣無能為力/在我的祖國/更多的時候我只是一個雙目失明的人/我能捂住吼叫/卻不能捂住一聲巨響/甚至捂不住所有遲到的傾聽”。詩人寫自己“雙目失明”,也就是說,“我”失去的是視覺,但接下來我捂住或不能捂住的卻是“吼叫”“巨響”“傾聽”,這又轉向對于聽覺的書寫。這樣的寫作或許顯得怪異而晦澀,卻是作者最為沉痛的表達。在這幾句詩歌中,詩人將視覺與聽覺聯合——眼睛已讓我看不見,耳朵的存在卻依舊將世界的一切與我緊緊聯系。我哪怕想要逃避,也依然掙脫不得。詩人在詩歌中說自己只是具體到紀念一個人,在最后還是道出由個人的逝去而引發的對現代社會、對個人與時代的全部深思與擔憂。
在羅廣才的詩歌中,這樣的通感運用還有很多?!栋滋`》:“所有的空所有的疼所有的快感/終不過是草本一樣的/幻生/何時再遇到自己/紅褐色的前世和層層脫落的來生。”在這幾句詩行中,通過“疼”“快感”“紅褐色”,詩人將觸覺、心理感覺與視覺全都連結在了一起,展現明知不可而為之的獻身精神;在《寫在咖啡廳》中,“隱居在一杯咖啡里/看時間融化/還有多少憂傷被打上追光/就有多少砂糖苦得發亮”,將砂糖的“苦”用“亮”來形容,而砂糖的苦與亮喻指生活的苦與亮,通過味覺與視覺的融合,詩人晦澀地表達自己的人生態度;又比如《許多的人》,“熟悉了地下室失去血色的喘息”,喘息是一種聲音,卻具有了可視的血色,詩人在遠方的路途中回想熟悉卻冷漠的生活現實……
在羅廣才的詩歌中,他抒寫了自己對生活的全部體驗。這里有一位生活的在地者對于人生百態、生存痛楚的深刻觀察與沉重表達,也有一位歷盡世事滄桑,經過生活的洗練,洗盡鉛華后的詩人對待人生的平靜與淡然;既有一名當代文人對周遭世界所應擔當起的懷疑精神,也有一名理想主義者面對苦痛現實卻依舊期待著看到日出的英雄主義氣魄。
蘭波說:“必須使各種感覺經歷長期的、廣泛的、有意識的錯位,這種形式的情愛、痛苦和瘋狂,詩人才能成為一個通靈者?!绷_廣才詩歌中不斷運用通感書寫,不斷地進行錯位與反常規的體驗與表達。他的細微體察、他的全部身體體驗,顯示他已經成為了這樣一名“通靈”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