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央措姆[蘭州大學文學院,蘭州 730107]
李清照作為宋代杰出的女性詞人,留下了許多為人稱道的千古名句,在當時的文壇具有如此影響力的女性作家十分罕見,許多研究者立足于其女性身份,運用西方的女性主義批評,試圖論證其作品中所蘊含的女性意識,認為李清照個體意識強烈,具有女性意識覺醒后的性格特點。研究者往往結合文本就其如何喚醒女性意識、怎樣展現先進女性思想以及為何將其歸納為女性意識進行了深入的探究。李清照的女性主義研究以其詩、詞和文作為研究的對象,從中探尋被忽視的女性意識的標志,試圖論證中國在“女性意識”“女權主義”這類概念還未提出之時就已然存在女性作家思考相關問題,并留下文學作品作為當代研究的史料。易安文學的女性主義研究也拓寬了李清照研究的視角,脫離本土語境有助于發掘其詩詞作品中長期被忽視的內容。
李清照生長于封建社會,在男權意識形態的籠罩下,清晰的女性主體意識和自我認知的形成是十分艱難的,在此環境生成長起來的女性意識并不純粹,往往在男性的話語權力之下不斷與男權意識相糾纏,二者之間的界限比較模糊。本文以李清照的人生經歷及其創作的詩、詞、文章為依據,探尋在李清照的女性主義研究中被忽視的無意識的男性書寫,以期更加全面地把握和理解李清照的女性主義。
胡克斯認為:婦女或許由于性別在社會中分派了不同的角色,卻并沒有接受不同的價值觀教育,她們接受事先決定了的性別角色正是她們對文化價值體系全面接受的體現,因而,婦女對權力的定義與男性沒有什么不同,如果讓她們進行統治,社會的組成也不會和現在不一樣。胡克斯強調的是,除非由一開始就接受非父權價值體系的教育,否則婦女很難產生區別于男權意識形態的價值觀,然而,女性在成長過程中始終浸泡在男權文化里,無法獲取隔離父權意識形態的“真空”環境,因而,女性意識與男權思維的界限極為模糊。許多女性作家如伍爾夫,即便在形成了女性自我認知和女性意識以后,也難以擺脫“彌爾頓的幽靈”①,即思維中壓制性的“父權家長”,于是,其寫作中總是帶有無意識的厭女傾向。總之,父權社會環境決定了女性的意識形態始終難以擺脫父權文化的影響,自我的“女性意識”始終在不斷地與“父權思維”產生碰撞,在二者的緊密交織下,女性作家往往會產生立足于男性身份和思維的書寫。李清照生活中的男性對其人生走向產生了重要影響,主要體現在后人對其人生階段的劃分及重要人生節點上。
首先,李清照在父權社會中接受教育,父權文化和父權價值觀初步塑造她的思維,“讀寫能力”這一協助女性認知形成的基礎性條件最初由其父親提供,出嫁后又依賴于丈夫的藏書使這一學習過程得以持續,也就是說,李清照不僅受到父權文化的教育,其受教育的各個階段都有賴于男性的協助,無法杜絕的男權恩惠使其女性意識中摻雜著對男權的依附意味,也就無法完全與男權對立。
其次,依照李清照的詩詞風格,其人生也被劃分成了三大階段,包括前期少女和新婚時期的青春洋溢、活潑歡愉、婚后作為少婦的甜蜜輕愁,以及后期丈夫去世國破家亡的凄涼苦痛。文學作品歷來作為作者內心情感的外在具象,李清照的情感在這三個階段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作品風格蛻變的三個時間節點可以大致概括為婚前、婚后、丈夫病逝。也就是說,李清照人生的起伏變化與其丈夫有著直接的關系,她“自我”的狀態始終取決于一個作為男性的“他者”,丈夫對其人生的重大影響可以看出她對自我的認同感并非女性主義解讀那般強烈,通過“他者”,尤其是“丈夫”這個父權家庭中的掌權者,來衡量“自我”價值的行為表現了父權社會對其影響之深。
綜上所述,李清照所處的父權制社會導致她無法杜絕父權思維的浸染,父親、丈夫等男性對其獲取教育資源的協助使其女性意識中始終摻雜著對男性的依附,而其所受教育本身又帶有強烈的父權思維特征,后人對其人生階段的整理也證明她思維中無法磨滅的男權價值觀以及微弱的自我認同感,轉而將決定自己人生進程的希望寄托在了丈夫趙明誠身上。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漁家傲》)②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
李清照詩詞中“花”意象的頻繁使用是一種源自男權思維、帶有男性視角的無意識選擇。在《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中,下片的“造化可能偏有意” 和“此花不與群花比”二句,其表層語義是蠟梅得天獨厚、無與倫比地勝過其他花卉,而深層語義當是強調作者自身的姣好無比、出人頭地。作者以梅花自比,“梅”的特性是高潔,而這樣的意象還有“竹”“松”和“蟬”,更有于謙以石灰自比,作者選擇“梅”而不選擇上述其他意象,說明除了高潔的特質,還在其區別于其他意象的身份,即“花”的身份。李清照在“自我”與“花”之間建立聯系,“花”在文化中相較于其他植物的特性在其外形引起的美感,此類美感并不使其本身具備實用意義,由此,“花”的價值在于被欣賞,倘若無人問津,“花”優越于其他植物的特性也就失去了意義。這就是說,李清照所感知的自己與“花”相似,“此花不與群花比”的深層含義在于突出自己的與眾不同,且選擇區別于“竹”“松”等被長期賦予女性特質的“花”這一意象自比,那么,所謂的“群花”所指的正是區別于李清照的其他女性。在父權社會的建構中,男性是第一性的,女性是第二性,男性是中心,女性則是邊緣,那么,李清照在這里將自己與“群花”進行區分的行為是將自身剝離第二性邊緣位置,從而實現向中心邁進的嘗試。
可見,在李清照的價值觀中,與“群花”的脫離是凸顯自我與眾不同的途徑,這一思維本身印證了其價值觀中男權意識的縮影,父權意識形態下的社會劃分、男女性的等級劃分在她的價值體系中是被認可并信服的,因而,李清照的書寫是立足于男性身份、男權意識的書寫。
《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下片第一句“花自飄零水自流”的“花”與作者同樣產生聯系,李清照作詞的時候丈夫常年在外尋找《金石錄》的資料,“花”的“飄零”有一種違背內心意愿的被迫感,獨居在家的李清照便與“花”共情。除此之外,“花”也寓意著價值的消退,作者無意識地將自己的價值同“花”的價值等同起來,認為無人欣賞、無人陪伴的自己,如落花一般正在慢慢褪去本身的價值。李清照對自我的物化,更確切地講,其對自我女性身份的物化的思維源自無意識深處父權主義視角中男性對女性的“俯視”心理。
自古以來男性詩人傾向于建立女性與“花”之間的聯系,或比較,或借代,或隱喻,李清照沒有打破“物化女性”的傳統,反而在作品中加深了女性與“花”之間的聯系,從內心深處信服并陷入這種思維模式,達到了人與“花”共情的境界,從這一層面來看,李清照沒有擺脫父權的世界觀,也沒有實現清晰的女性自我認知。
李清照詩詞中“殘缺”意象出現的頻率極高,對“殘”和“缺”的書寫是作者女性自我被“閹割”后的無意識表達。《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中上片的最后一句“月滿西樓”中“月”意象雖然和“滿”字相連,但它不修飾“月”,而是月光灑“滿”了“西樓”。從解構主義視角分析意象“月”,其本身寓意著“光的匱乏”,月亮本身不發光,而是反射太陽光線,因而,“月”蘊含著“不完美”“缺失”的意味,作者對于“月”意象的無意識選擇基于“月”的匱乏特性和作者的女性自我被“閹割”后的缺失感之間的聯系。
“紅藕香殘玉簟秋”中,“紅藕”的香氣變得殘缺,結合上文可知,“紅藕”是作者產生共情后的外在自我投射,“紅藕”香氣的殘缺對應的就是作者“自我”的一部分缺失。弗洛伊德的“移置”理論中,“移置”指夢的隱意在顯意中被替代或移位,拉康把移置和轉喻對應,即人無意識地將能指替換后去對應原本的所指,借以宣泄被壓抑的情感,這種行為本質上屬于自我保護機制的范疇。李清照在書寫過程中無意識地將自我的能指替換成了“紅藕”,使“紅藕”對應“父權女性身份下自我的殘缺”這一所指,因而“紅藕香殘玉簟秋”這句詩,是李清照對女性自我被“閹割”了本性后的悲憤書寫。
上述所謂的“缺失感”源自李清照作為父權社會的女性難以像男性一樣實現人生的價值,在人生意義的層面上,她是匱乏的,李清照之“愁”,不只是對丈夫的思念,還有對自我的哀憐。在傳統的父權制社會里,男性在為種族效勞的同時,也是在塑造世界的面貌,他們創造工具并鑄造未來,女性依附于男性,慶祝男性的成功和勝利的節日,她們所能做的只有重復生命,被動地接受自己的生理命運,只有投身于家務勞動才能與作為母親的負擔相協調。由此,男性和女性在父權社會中承擔著不同的職責,女性在家庭內部做著重復性的工作,而男性在外實現更高層次和更加宏偉的目標,向外的探索更有助于其尋找人生的意義和價值,而女性的社會分工則相對難以獲得同等的滿足感,女性作為“人”的“本性”被閹割,李清照所愁就是如此。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鳳凰臺上憶吹簫》)
《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中李清照愁緒萬千,早上起來“慵自梳頭”,又是一個獨居在家的日子。“新來瘦,非干病酒”,近來又消瘦了,“病”是生命力的缺乏,“病酒”是殘缺意象。“多少事,欲說還休”,心中的愁緒卻不忍說出來,吞吐往復,作者無法說出口的原因是其心中充斥的“不確定”,猶豫著這一憂愁是否能夠說出口。結合本詞的寫作背景,趙明誠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回家了,在外地為完成《金石錄》的理想尋覓資料,因而,李清照所憂慮的顯然不是這份相思之情,她不同于以往詩詞的扭捏姿態可以推斷出其內心的掙扎,即與父權思維相悖的李清照對于丈夫趙明誠男性特權的羨慕之情,她渴望擁有同等的追求理想、實現人生價值的機會,而這一想法又與她一直以來所接受的教育、道德和價值觀相悖,所以她猶豫再三,最終只能“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身處父權社會,其女性意識的形成是極不容易的過程,長期沉浸在父權文化中,接受帶有父權意識形態的教育,形成了李清照最初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具有男權思維顯著特征。這一思維模式在后期李清照女性意識覺醒之后并沒有消失,而是不斷地與其女性意識交織,在書寫中,男性思維常常蘊含在她無意識的意象選取以及詩詞背后的隱含意義中。因而,李清照的女性主義研究是復雜的,其作品是兩種沖突思維碰撞下的產物,正是這樣的書寫,才讓我們看到了矛盾的、憂愁的、真實的李清照。
①〔美〕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閣樓上的瘋女人:女性作家與19世紀文學現象》,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37頁。
②〔南唐〕李煜、〔宋〕李清照:《李煜李清照詞集》,平陽、俊雅注評,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57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