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雨婷
長期以來,新聞報道到底應不應該持有立場是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題。一方面,在學界和業界,新聞客觀性一直被認為是記者必須恪守的準則;另一方面,也有部分學者指出為弱者發聲是新聞媒體應有的立場和擔當,即使事件真相未明,使命和價值觀也決定了媒體應秉持弱者立場。其中,弱者并不是指事件中真正的受害者,而是指社會上的弱勢群體。通常意義上,我國弱勢群體主要是指處于困境中的農民、社會和經濟地位不斷邊緣化的城市下崗、失業人員和城市邊緣群體。[1]弱勢群體也是一個相對概念,例如在涉及性暴力的新聞報道中,相較于男性,女性就屬于弱者。[2]
在后真相時代,立場先行也被越來越多的媒體和記者所接受。在一些強者、弱者十分分明的事件的報道中,媒體和記者往往會采取弱者立場。但媒體一味地偏向弱勢群體也會產生一些新聞倫理問題。本文將就這一問題進行探討,并進行弱者立場的理論溯源,探析報道中弱者立場的表現形式、現實合理性以及在這種爭議性事件中媒體到底應該如何發聲。
在事實真相不確定之時,媒體即在報道中單方面采信弱者一方的說辭,這是新聞報道中的弱者立場主要表現形式。例如,在北大女生被男友PUA后自殺的事件中,《南方周末》的報道在未采訪到男方的情況之下,大篇幅采用了有利于女方的說辭;在鮑某明性侵未成年養女韓某某事件(以下簡稱“鮑某明案”)中,《南風窗》完全站在女方的立場上進行報道,然而最后事件發生反轉;2017年,《齊魯晚報》發布了題為《聊城市醫院:醫療技術被質疑,護士猛踹老太太!》的報道。但事后視頻顯示,實際上是家屬不配合才導致護士穿刺扎針失敗,隨后家屬便謾罵、毆打護士。
在事件真相已然明了且弱者有明確違法或違規事實的情況之下,媒體采用弱者無奈反抗的框架進行報道是其秉持弱者立場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框架這一概念由美國學者戈夫曼提出,新聞框架則是應用于新聞的選擇、加工、新聞文本和意義的建構過程的框架。[3]例如,在2021年莆田滅門案件中,歐某中持刀沖進鄰居家,釀成2死3傷的悲劇,其中還有一名年僅10歲的受害者。在隨后的報道中,部分新聞媒體運用大量煽情性文字渲染其弱者無奈反抗的形象,卻忽略了其違法行為所帶來的不良影響。最終輿論跑偏,殘忍的暴力行為沒有得到應有的譴責,網絡中充斥著大量不理性的發言。
美國哲學家、倫理學家羅爾斯于1971年出版了《正義論》一書。羅爾斯主張回歸社會契約論,并提出了正義的兩大原則:“一,每個人對與所有人所擁有的最廣泛平等的基本自由體系相容的類似自由體系都應有一種平等的權利;二,社會的和經濟的不平等應這樣安排,使它們:(1)在與正義的存儲原則一致的情況下,適合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2)依系于在機會公平平等的條件下職務和地位向所有人開放。”[4]第一個原則涉及的是公民的平等自由權利,即平等自由原則;第二個原則要求平等地分配基本權利以外的其他利益與負擔,其中又包含了兩個原則,一是差別原則,二是機會的均等原則。
羅爾斯認為,人們生來在初始社會地位方面就是不平等的,而機會的均等原則就旨在調節這種天生的不平等。不過,機會平等也不足以保證結果平等:即使兩個人都被給予了同樣的機會,他們在天資(自然能力和才能)或動機方面的差別也會使得他們最終具有不同的生活前景。[5]因此,羅爾斯又提出了差別原則,旨在以某種方式彌補這個缺陷。差別原則是指只有當社會經濟利益最有利于社會經濟地位較低的“最少受惠者”時才允許不平等的分配。羅爾斯還指出“最少受惠者”是通過社會地位和收入水平來確定的,這和如今的“弱勢群體”這一概念的定義大致相同。
羅爾斯的差別原則表現出鮮明的對于弱者的偏向。在新聞報道領域,與弱勢群體相比,那些社會經濟地位較高的強者在媒體資源的使用方面是占有優勢的。根據羅爾斯的正義理論,這種優勢和不平等正需要通過差別原則來進行調節。因此,在新聞資源的分配方面,媒體應該給予經濟地位較低的弱者更多的關注度和話語表達機會,以彌補兩者過于懸殊的差距,從而形成一種平等的態勢。
新聞的客觀性理念要求記者在報道時要不偏不倚,保持客觀和理性。但在接觸到各種社會不公正現象時,部分記者往往會受到刻板印象的影響,直接為當事人貼上“強者”和“弱者”的標簽。在正義感的驅使之下,部分記者便會對弱者產生同情心并秉持弱者立場。例如在醫患糾紛事件中,記者和受眾都更傾向于認為患者才是弱勢的一方;在涉及性暴力的事件中,女性往往會更加符合弱者的設定,也更加容易得到同情和信任;在涉及各種公職人員時,記者往往都會選擇站在權力的對立面進行報道。
長期以來,我國媒體在表達弱勢群體權益方面存在著不足,弱勢群體的媒體失語和失聲問題嚴峻。[6]一方面,弱勢群體社會經濟地位較低下,運用媒體發聲的能力不足[7];另一方面,弱勢群體消費能力有限,對于經濟利益導向的媒體來說無利可圖。[8]但是,作為一種制度性的利益表達渠道,媒體對弱勢群體問題的關注具有重要的現實政治意義和社會意義。[9]以鮑某明案為例,一方是社會成功人士,另一方則自稱是未成年人。正如新聞評論員曹林所說:“兩方天然就不平等,強弱是失衡的,如果在報道時使用一種僵化的平均,平均地呈現兩方聲音,對弱勢的一方就是極大的不公。”鑒于此,新聞媒體在當事人雙方力量過于懸殊的情況下的確應該給予弱勢群體更多的話語表達機會,秉持弱者立場也具有一定的現實合理性。
在競爭日趨激烈的新媒體時代,新聞媒體的報道是否能吸引受眾從而獲得流量成為能否脫穎而出的關鍵。因此,媒體和記者在報道一些具有爭議性的新聞事件時,為了獲得流量和得到輿論的支持,便會選擇迎合受眾同情弱者的基調。這一態度也使得部分媒體在立場先行的漩渦中越陷越深。
在新聞客觀性的指導下,新聞業發展出了一套包括平衡報道在內的具體操作方法。平衡報道即以“平等”的態度與方式對待新聞事件中的當事者各方,給予對立或觀點不同的雙方平等的發聲機會。[10]但在一些引起輿論熱議的案件中,記者卻習慣性地站在弱者角度考慮問題,帶有預設立場地偏信一方信源,是完全不符合報道的平衡原則的。而事實也證明,一旦媒體忽視了對于雙方聲音的呈現,就有可能背離事實的真相,錯誤地引導輿論,甚至還會加劇社會矛盾。
媒介審判指新聞媒介利用其公開傳播的新聞報道或評論,干預、影響司法獨立和司法公正。[11]例如,在警方尚未給鮑某明行為定性的情況下,《南風窗》發表了《涉嫌性侵未成年女兒三年,揭開這位總裁父親的“畫皮”》的文章,在報道中給出的信息的引導下,鮑某明先被一些媒體和網友認定為罪犯。后續財新網發表的《高管性侵養女事件疑云》則完全站在鮑某明的立場上,試圖為鮑某明脫罪。這兩篇報道都帶有媒介審判的傾向,站在他們認為的“弱者”的立場上,以其帶有偏向性和煽動性的報道引導受眾,看似是在維護正義,實則有利用輿論干預司法程序、影響司法審判之嫌。
在碰到弱者反殺一類的事件時,基于對于弱者的同情,媒體常常會采用弱者無奈反抗的框架進行報道。在莆田滅門案件中,媒體筆下的歐某中,長久以來被惡霸鄰居欺壓,投訴、狀告無門,合理訴求得不到相關部門的回應。報道中的照片顯示,歐某中與其鄰居家的處境形成鮮明的對比,但不可否認他的違法行為是要受到譴責的。但是在媒體煽情性和偏向性的報道之下,輿論形成了一邊倒的趨勢,甚至有很多網友留言“如果是我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歐某中事件背后應該反思的是基層干部是否存在不作為的情況,以及社會應該如何保護弱勢群體的利益,而這類贊同暴力的輿論實則是跑偏了,其中媒體過于煽情的報道應該負很大的責任。無論事件真相如何,違法行為都不該被贊同甚至是鼓勵。如果媒體不去引導輿論對社會問題進行理性地反思,這種鼓吹暴力的錯誤觀點便會植根在更多受眾心中,其惡劣后果不可忽視。
媒體和記者在進行平衡報道之時往往會呈現出兩個極端。一種是記者只采訪了一方或者大部分采納有利于一方的說辭,根本沒有做到平衡報道;還有一種極端是記者對平衡的理解是狹隘的、不充分的,認為平衡報道只需要簡單記錄下雙方的說辭即可。這兩種報道方式都不可取,因為平衡報道也要求記者秉持問題意識。如果記者沒有問題意識,報道就只是平衡呈現雙方聲音,這樣的報道既缺乏價值,也無助于挖掘出事實真相。在鮑某明案中,《南風窗》未對韓某某的年齡進行核實,便在報道中直接呈現未成年人這一信息,過后卻被警方調查“打臉”。隨后在財新網的報道中,大部分內容都是建立在鮑某明一方的陳述之上,也是缺乏證據與事實核查的。為了避免報道出現錯誤,在采訪和報道之時,記者一定要對信息進行核查,通過追問和多方求證的方式對事實真相進行探求。新聞報道不是當事人說什么就記什么,記者也不能在拿到不同的說法之后就想當然地以為事件發生了反轉,事實核查這一環節必不可少。
為避免在報道中進行媒介審判,媒體首先需要明確自身的定位。在報道新聞事件的過程中,媒體和記者首先要做當事人的傾聽者、事件的記錄者和轉述者,同時應注重事實核查;媒體還應該成為監督者,但也要明確自身并非司法審判機關,不能在司法審判之前便對當事人作出有罪或者無罪的判定,更不能利用輿論給司法機關施壓; 媒體更應該成為社會大眾與司法機關之間的中間聯系人,一方面要讓司法部門及時知曉民意,另一方面也要盡力疏導社會上不理性的輿論。
另外,媒體在報道弱者暴力反抗不公的這類事件時,媒體更應清晰認識自身輿論引導者的身份,避免引發鼓吹暴力的輿論,應把握好煽情的度。在采用弱者無奈反抗的框架進行新聞報道之時,媒體要引導受眾從問題根源處進行理性思考、反思社會問題以及理智地進行輿論監督。
新聞報道在正義的前提下偏向弱者是十分理想的,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卻會出現許多問題。一方面,考慮到新聞時效性以及媒體調查權力和能力有限,事實真相有時難以辨別;另一方面,有時候當事人可能不愿意接受采訪,這時候雙方的聲音難以平衡。在這種情況之下,媒體可以選擇基于對弱者的人文關懷先提出問題,但媒體也會出錯。當報道出錯時,媒體一方面應正視自身的問題,另一方面也要對輿論進行積極的回應,要及時糾錯,依據事實情況及時改變立場。在2016年宿州男子“腎失蹤”事件中,《新安晚報》的報道有失偏頗,在事件調查結果出來之后,《新安晚報》卻沒有及時回應,這是比較消極的處理方式,媒體的聲譽也會因此大打折扣。
在后真相時代,人們往往先對情感做出反應,而非理念或事實。[12]不管是媒體還是受眾都越來越熱衷于立場站隊,一些媒體甚至會被捧為“弱勢群體的代言人”。但事實證明,當媒體和記者對強者、弱者的判斷并非以事實真相為標準,而是僅僅根據社會身份、貧富就給某人貼上“強者”或者“弱者”的標簽之時,始終站在弱者立場上進行新聞報道會產生一些新聞倫理問題,包括易使報道失實、易助推媒介審判的發生、易引發支持違法行為的輿情等等。因此,在偏向弱者、秉持弱者立場之前,記者和媒體更需要有問題意識,需要明確自身定位,處理好傳媒和司法的關系,注重進行理性的輿論引導。在真相難以辨別之時,媒體和記者也可以秉持弱者立場,但要把握尺度,在面對輿論質疑之時和事情調查清楚之后,及時回應,及時糾錯。
在后真相時代,新聞媒體不一定需要有立場,但一定需要有擔當。新聞媒體和記者不應該在刻板印象和偏向性的影響下沉浸在正義的想象中,讓自己和筆下的報道都成為非正義的幫兇。完全的客觀雖然難以達到,但媒體和記者始終不能放棄對新聞客觀性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