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孟宇
江蘇師范大學
內容提要:重實用而輕審美、重技法而輕字法是目前書法教育普遍存在的問題。本文提出從自然物象、人文背景角度提高學生的審美,同時指出正確的字法是書藝的基礎,對篆法辯證的繼承是引導學生理解文字形義的關鍵。
書法具有多樣的文化內涵。書法教育既要包含字法內容,也要通過書寫培養學生豐富的藝術思維。然而在教學中,學生往往更關注技法而忽略相應的文化內涵。針對目前的書法教育問題,本文從審美與篆法角度提出如下見解。
學生接觸書法多是出于興趣或專業需求,這就需要書法教育既要實用又要有所超越,其中藝術思維的培養為重中之重。
早期漢字起源于人類對萬物的描摹。隨著漢字的成熟,人們通過“六書”對漢字進行歸納,其間文字的象形性減弱而符號性加強。其實,“六書”從側面體現了古人對漢字源流的生疏,故而需要依托這種模式追根溯源。隨著書法藝術的發展,以唐楷為代表,法度達到了穩固森嚴的程度。法度與天然是對立統一的。任何書體都有法度需要遵循,然而拘泥于固定的法度,易丟失漢字與自然物象關聯的天然屬性。因此,通過觀察自然賦予書法藝術內涵是古人提升藝術水平的重要途徑。
用自然物象比況書法也是古代書論的重要內容,體現在字形、筆勢、用筆等方面。如早期書論成公綏《隸書體》:“爾乃動纖指,舉弱腕,握素紈,染玄翰。彤管電流,雨下雹散。點折拔,掣挫安按……仰而望之,郁若霄霧朝升,游煙連云;俯而察之,漂若清風厲水,漪瀾成文。”[1]索靖《草書勢》:“蓋草書之為狀也,婉若銀鉤,漂若驚鸞,舒翼未發,若舉復安。”[2]傳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每作一橫畫,如列陣之排云;每作一戈,如百鈞之弩發;每作一點,如高峰墜石……”[3]
書法是創造美的藝術,即使漢字已符號化,象形性退居其次,仍須從自然中汲取養分,即以自然物象二次賦予書法以生機。無怪針對法度嚴謹的唐楷,也仍會有“顏書筆頭如蒸餅”“如叉手并足田舍郎翁耳”這樣的比擬。雖然審美因人而異,可古人這種自然聯想思維恰恰是當今學書者需要借鑒的。
可知書法之美并非只有從技法訓練中得到。大學生習書依托于技法,又要在技法之外有所得,合于自然,方可使作者與觀者得通感之妙。相反,千篇一律的書寫有害書藝,若有領會,即便疏于經典,仍有進步空間。如孫過庭言:“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鐘、張而尚工。”
孟子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4]了解書家其人,雖非關乎書寫,卻能增加認知深度,即從“書如其人”的角度觀其風貌。
如顏真卿出自名門,其祖輩多勵精圖治、忠貞正直。在儒家思想的熏陶下,顏真卿面對叛軍時展現忠臣的形象是歷史的必然。雖然事跡與書風無直接關聯,卻可以由其書感受到正直、豪邁的品質和性格,可以說顏真卿達到的書法高度乃是由其事跡和品質、性格共同決定的。從文化的角度來看,顏真卿的書法超越了藝術的本身,即人格魅力高于書藝,后人推崇其事跡,進而推崇其書。如歐陽修云:“顏公忠義之節皎如日月,其為人尊嚴剛勁,象其筆畫。”[5]與之相比,趙宋王朝后裔趙孟同樣有著優越的家族傳承。12歲時,趙孟父親離世,他母親曾說:“圣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而用之。汝非多讀書,何以異于常人?”[6]在仕途上的成功便是趙孟對家族應有的擔當,然而儒家治國、平天下思想在南宋危亡之時是難以實現的,元朝的禮遇自然變相地實現了他的理想。(圖1、圖2)

圖1 唐 顏真卿 多寶塔碑(拓本;局部)

圖2 元 趙孟行書洛神賦(局部)29.2cm×193cm天津博物館藏
雖然二人迥異的選擇和家學有關,但也不得不認為個人性格是造成這種現象的重要因素。觀趙孟秀美淡雅的書風,可知他的性格是較為溫和的,這種性格一定程度上使他在家族的需求和家國危難間作出了踏入元朝政治舞臺的抉擇。“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7]715書法體現的是“人”的風貌,可知“復古”為其旗幟,平和是其天性,一字萬同的面貌雖有別于“古”,卻是符合趙孟性格的。
書法藝術須有自然之美,知此可規避由實用書寫造成的千篇一律。同時須了解相關時代背景、個人經歷,進而體會其內在精神世界,由理性上升到感性的認識。知其書且知其人,學書者方可反觀自我,根據性格擷取所好,根植傳統且不泥于古。正如劉熙載云:“學書者有二觀:曰觀物,曰觀我。觀物以類情,觀我以通德。如是則書之前后莫非書也,而書之時可知矣。”[7]716
古人重視字法規范,認為即便是書寫行草書,亦須知其本源,故而出現了《草訣歌》《隸辨》等著作。南宋姜夔《續書譜》云:“又作字者亦須略考篆文,須知點畫來歷先后,如‘左’‘右’之不同,‘刺’‘剌’之相異,‘王’之與‘玉’,‘示’之與‘衣’,以至‘奉’‘秦’‘泰’‘春’,形同體殊,得其源本,斯不浮矣。”[8]以草書為例,草字多由篆、隸演變而來,雖然形體抽象,但其中亦有象形理據。若習書者不明篆法,更加習氣,則字法易出問題。故而依據古文字學科的成果,學生對篆法進行辨別繼承,進而指導其他書體創作尤為重要。
以《說文》為例,常見的部件如“欠”字(圖3),《說文》釋義為:“張口氣悟也。象氣從人上出之形。”商甲骨文“欠”字(圖4)像人張口出氣狀,與秦詔版“欠”字(圖5)區別在于頭部中間有無豎畫,并不影響釋讀。睡虎地戰國中后期秦簡中的隸書“欠”字(圖6)字形同《說文》小篆,后期“欠”字八分書和楷書的形態仍保留原初的基本筆畫關系。可知《說文》字形上部作三斜筆狀是錯誤的,此訛誤應從秦隸字形而來,即秦隸中代表手臂的筆畫因與上部頭狀距離接近、方向一致而被誤認為是上部筆畫,而下部為要保持完整性,又增補了代表手臂的筆畫。此種因書寫產生的訛變影響了后世小篆字形。當時人對此字形義已不甚明了,故而《說文》有“象氣從人上出之形”這樣的誤解。

圖3 欠(《說文》小篆)

圖4 欠(甲骨文)

圖5 欠(秦詔版)

圖6 欠(秦簡)
傳世法書中,如李陽冰《篆書〈千字文〉》、鄧石如《篆書〈千字文〉》、吳讓之《崔子玉〈座右銘〉》中“欠”字部件(圖7至圖9)均沿襲了錯誤寫法,大部分學生學習篆書是從此類法書入手,即使查閱《說文》仍不免出錯,同樣的現象也可見于篆書中的“黑”“粦”等字。

圖7 欠(李陽 冰《 篆 書〈千字文〉》

圖8 欠(鄧石如《篆書〈千字文〉》)

圖9 欠(吳讓之《崔子玉〈座右銘〉》)
在傳世法書中,錯別字、異體字間雜,多是由于字形的相似和書寫的便利導致,乃至后來正體字與別字共用,甚至出現別字取代正體字的現象。有書家認為只要古代出現過的別字,即可用于書法藝術。此觀點應辯證看待。
就楷書而言,很多字形經歷了隸變、訛變,形義本已模糊,出現別字或可理解。然而篆書、隸書方面則不可如此。由于時代、地域等原因,隸變前的篆書文字可能存在多種字形,其后的小篆、古隸也恰恰由這些字形演變而來。也正是這種演變使得后來書家在不明形義、缺乏實證的情況下選用紛繁錯雜的字形,以致貽誤將來。
近現代大量秦、漢簡牘的出土提供了豐富的文字學材料。在此基礎上,學界在《說文》中的錯字正定上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因此,引導學生認識漢字形義源流是避免別字的重要方法。如《新甲骨文編》《金文編》《新金文編》《秦簡牘文字編》等提供了充足的古文字資料,李學勤先生主編的《字源》則從漢字形義角度對文字演變脈絡進行了梳理。
篆書中因錯就錯的現象一直存在,古人篆法宗于《說文》,又缺少出土資料佐證,或可理解。依據現有文字學成果,書法中繼續選用經典中的訛錯字是不恰當的,這也是當今書法教育亟須改進之處。《說文》中“欠”的錯誤早已為文字學界共知的,而很多學書者對此未有認識。雖然一些書法專業設有文字學、古代漢語等課程,但此類問題未有解決,這也從側面反映了不同學科之間交流的缺失。
以上議題并不局限于官方書法教育,同樣適用于社會層面。中國書法家協會近年來對此也有相應舉措,如舉辦教育學術研討會,在各級展覽中也設立專家審讀組,對文本、字法進行嚴格的把關。上述內容也并未超越古人論書范疇,然而隨著出土資料的日益增多,一些舊有的觀念要辯證地繼承與發展。這是書法學科發展與時俱進的體現,也是整個書法界需要承擔的歷史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