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倫·坡的“繁筆”

推薦書目：《烏鴉：愛倫·坡短篇小說精選》

作者：〔美〕埃德加·愛倫·坡

譯者：曹明倫

出 版 社：江西人民出版社

這塊石頭又丑又小，可是很有氣質。我想用它融入我對愛倫·坡的全部理解——銹蝕、陰暗、罪惡、凌亂、天才的譏嘲與批判，當然，還有那只充滿詩意的烏鴉。

我的理解異常繁復，只因為他本身的復雜。沒有他，很難想象推理、科幻、尋寶這些小說類型會在哪個歷史節點出現，或是以怎樣一副面目示人。讀過他的《瓶中手稿》《凹凸山的傳說》《厄舍府之倒塌》《莫格街謀殺案》《一瓶蒙特亞白葡萄酒》《金甲蟲》， 就會明白他為何會對凡爾納、波德萊爾、柯南·道爾、博爾赫斯、希區柯克等一眾風格各異的“大咖”影響至深。這種影響甚至跨越了時代與文化圈，澤被深遠。以至我讀金庸的《雪山飛狐》，讀到寶樹和尚一行人發現闖王寶藏時，其手法一望即知，這位中國武俠小說的一代宗主在借用愛倫·坡小說的橋段；讀斯蒂芬·金的《暗夜無星》《11/22/63》，被這個“恐怖大王”嚇得哆嗦股栗之余，浮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家伙，是被愛倫·坡上了身嗎？

愛倫·坡的詭異與另類，常體現在他的繁筆上。作文講求繁簡相濟，疏密有致，這是常理。然而，在愛倫·坡身上，則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他的許多小說，繁到壓抑，繁到擁擠，繁到郁郁沉沉、密不透風，卻一樣能寫出引人入勝、發人深省的文字。

愛倫· 坡寫過一篇《麗姬婭》。大致情節如下。主人公的妻子麗姬婭去世后，他痛不欲生，厭倦塵寰，遂于英格蘭最荒僻處買了一所修道院居住。后來，他又娶了美麗的羅維娜為妻，作為麗姬婭的替代。婚后第二個月，羅維娜就纏綿病榻，塔樓里出現種種幻象。故事結尾，面對死去的羅維娜，主人公驚訝地發現了麗姬婭的眼。

這不就是借尸還魂嗎？不就是幻覺心理嗎？這樣簡單的小說情節為何讓人印象深刻？

抱歉，小說的水準不是只有“情節”這唯一的衡量標準。《麗姬婭》里，愛倫·坡寫發了性情，全然忘記了他的故事，只著意用精雕細鏤的方式進行描寫刻畫。高高的塔樓、鉛色的玻璃、半哥特半特洛伊式的穹頂、印度矮褥榻、從墻頂到墻腳的各式厚幔帳……讀者被拽到他營造出森森然“鬼氣”中。神神道道的羅維娜種種緊張、焦躁、病態的言行，在他筆下都細膩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最過分的是，愛倫·坡開篇用了十幾頁紙渲染主人公前妻麗姬婭的美貌與才學，寫了眉眼、唇齒、身姿、聲音，甚至還寫了鼻孔與影子，連篇累牘，引經據典，像寫抒情詩一樣對麗姬婭描摹贊美。以至于下文“她死了”三字一出，讀者都得長出一口氣——終于結束了，情節該開始了吧。

不愧是愛倫·坡，寫得肆無忌憚。他用綿密的語言造就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一點點堆積起來，自內生出一種情勢，直至黑云壓城，揮之不去，再推到文末高潮處，便生出驚雷乍轉的氣象。

文似看山不喜平，但愛倫·坡這樣的寫法，則是帶著讀者在凄清的叢林、窈深的地穴里探幽發微，無休止地兜圈子。待讀者滿腹狐疑、驚魂難定的時候，他突然推動一下故事，讀者便順理成章入了“圈套”，隨他入了境。過了一段段洄溪深谷，再回望來時路，才明白故事里有愛倫·坡對愛與美的理解，有他百折千回的奇思與苦心，一切繁縟，皆非虛設。

《烏鴉：愛倫·坡短篇小說精選》選文風格多樣，譯文出自曹明倫先生之手，很經典。讀文章好奇詭之道的、喜愛燒腦情節的、膽子大的同學，大可一讀。不過話說回來，雖說文無定法，但有的文章可讀而不可學。哪位同學考場作文要學習愛倫·坡的寫作方式，我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