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年

在“要我寫的”和“我要寫的”之間，我選擇后者，因為我注重自我選擇的自由。首先在賽題的選擇上，我自然是選擇了自由度最高的“這三年”，它不只是一個時間跨度，在內容上可以包羅萬象，這樣至少保證了我的手腳不會被賽題束縛。

作文的主旨要在開篇有所一瞥，但不全然突出，于是我需要一個能將主旨延展的線索。當時腦中閃現出《共產黨宣言》開篇第一句“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游蕩”，然而主義的幽靈此時并不為我所需，我要談及的是我近年受思想上的幽靈支配的狀況，于是那些已逝的留下偉大思想的人便成為此文中支配著現代人思想的幽靈。而像《理想國》那樣以對話體將思想呈現出來的方式我尤為喜愛，所以此文借鑒這種方式展開主旨。

當我真正下筆去表達思想時，并無大的阻礙，因為我所要表達的思想源于自我的經驗，但如何交代是需要具體事件作為載體的，文章中所寫的交談并非事實，我只是以此為由來展開主旨。如何將哲人的思想自然地插入文章中呢？其實并不難，因為哲人各種學說之間的聯系相當密切，當拋出“一”的時候，“二”就能引出。說實在的，尼采絕對是我最大的“敵人”了，正如叔本華曾是尼采最大的“敵人”那樣。若要創造必先破除——“活在自己的身體之中，而非任何支配之下。”

一個幽靈，一個正在并將繼續著永恒輪回的幽靈飄浮在我的上空，從我反問心靈“我存在與否”起。“快看查拉圖斯特拉！他在我們的中間行走，就好像他在動物的中間行走一樣？”那么幽浮在我周圍的名為尼采的幽靈正向我傳遞什么隱喻？負重的駱駝？撕咬一切的獅子？還是本初的嬰兒？至少自這一年起，我不是“我”了。

本文作者將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中大量的隱喻與象征直接納入文本：“負重的駱駝”隱喻人放棄生活欲念與自由，忍辱負重，肩負太多他人沉重的“你應該”的教言；“獅子”隱喻著人為自己創造自由以便從事新的創造；而“嬰兒”代表著人的純潔與遺忘，是一個新的開始，是人創造自由的第一步。

那些人有如此多的善，又有如此多的虛弱，它們之間就像是沙粒與沙粒之間一樣，是“公正的、親密的”。當我小有所成并且心生快意之時，正如尼采所語：“我們飛翔得越高，我們在那些不能飛翔的人眼中的形象越是渺小。”他們會拋出卑鄙的目光。因此，那個遭受同時代人貶低，而直到晚年時期，其哲學的價值才被人們認識到的幽靈，向我靠近。永遠不要指望那些庸俗的人會達到同等的高度。如叔本華所言：“愛慕虛榮的人非常健談，而內心驕傲的人則沉默少言。”因而，我漂泊到了一個理想的悲傷之所。第二年，幽靈的氣息更豐富了。

尼采在人類身上看到這么多的善意、同情、公正，但也看到了人類的諸多弱點。這些特點就像沙粒與沙粒一樣親密。尼采同時也強調：所謂的“公正”，只是站在自己的狹隘立場去進行判斷，而無法去除自我的主觀偏見。

今年便是我找尋存在的第三年了，我行走于道路上，心靈就像幽靈的形體一般虛無。“我是一個十足無能的人，正如現在的許多人一般，認識幽靈卻說不出一句自己的話，我想我連駱駝都不是，或許我是查拉圖斯特拉所說的那種認識淺薄、極度虛偽的火狗？不！絕不！我應該成為超人，成為那一道聲震人間的閃電！那么我再一次發問：我之存在與否？我之如何存在？”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指出大地的皮有各種病，其中一種就是第三段提到的“庸俗的人”，另一種就是“火狗”。火狗象征著一群充滿熱情又缺少思考、追尋自由實為偽善的暴力改革者。此處意在強調“我”的虛無感。

“人生而平等，自然賦予每個人軀體，皮囊之下誰都有五臟六腑，這便是人之平等最好的證明，所以自降世起我們便平等擁有了存在性，并且為存在而存在。”從身后追來的金濟——我今年認識的不是幽靈的新家伙——爭辯道。

文中多處出現“幽靈”一詞。第一段與第二段中以幽靈比喻思想的抽象性，是指尼采的哲學思想不斷滲入“我”的內心。第四段的幽靈則比喻尼采思想中的虛無主義：因“上帝死了”后形成的價值真空而悲觀，卻又無力解決。金濟試圖以一個理性主義者的身份對抗尼采的存在主義所帶來的虛無價值，因此“我”強調他“不是幽靈”。金濟的出現是文中“我”思想改變的重要契機。

“別將那種存在之存在丟給我這種悲觀主義者。并且離我遠些，否則我也即將成為某顆‘公正的、親密的’沙粒了。”我推了推這個向我貼近的人。

“你的話還是那么不明所以呢，不過言歸正傳，我想你不是一個會墮入虛無的人，因為你的理性。我們都在凝視深淵，而此刻深淵還未凝視我們，我想我們應該將目前的創造性再提升一下。”他絲毫沒有顧及我方才說的話的后半句。

“首先不要將你的理想強加于我，任何人都存在墮入虛無的危險，并且你的話同樣不明所以，你所說的‘深淵’代指何物？還有，你要創造什么？”

尼采認為人類的思想便是深淵，而“同情是最深的深淵”。因為人們對人生與自我觀察得越深，對痛苦也就感受得越深，這樣很容易導致強烈的悲觀主義傾向。所以尼采也說：“看到深淵，卻以鷹的眼光看它的人，——以鷹的利爪抓住深淵的人：這種人才有勇氣。”他強調人類面對痛苦與同情時要昂然傲視。

“正是你深陷其中的——‘自我’啊。你知道嗎？薩特在其初期所著的《自我的超越性》一書中將自我一分為三：反思意識的“我”、被反思意識的“我”和被“懸擱”解放的先驗意識的“我”。由此產生三個“我”的問題。而你現在正處于前兩種自我的反思與被反思狀態中，并且……”

“并且，尼采所說的提出問題而不能解決問題的‘虛無主義’，正侵蝕著我自己，所以你想要我們一起將目前我們所有的創造進行提升？”我不由自主地接過他的話。

虛無主義產生于悲觀主義。強大的生命欲望在遭到世人的誹謗后，就容易轉而詛咒自身。大眾掌握了話語權，將高貴者拉入平庸，而平庸者面對生活的重壓又無能為力，高貴者認清現實卻同樣無力改變。上帝虛無，帶來了價值虛無；承認“上帝死了”之后所帶來的價值真空，也同樣帶來價值虛無。文中的“我”此時已經意識到尼采對自己產生了影響。

我繼續發問：“所以要針對自我創造什么？”

“這正是我來找你探討的問題，我想我被阻塞于此了。”

“在深入探討之前，先說明你是如何想的，并想如何做吧。”

“通過教育他人，勸告他們進行深刻的閱讀，從而塑造他人，讓他們與自己共同探討出路。”

“那還真是個既愚蠢又略顯可愛的辦法呢。我就直截了當地說吧！叔本華告訴我們要很小心地勸阻他人，而在尼采那里，大部分的他人都如動物一般棲息著。并且叔本華強調人們不要過多地閱讀，因為思想是目的而閱讀只是手段罷了，那些書讀萬卷而思想、行為卻如同蕓蕓眾生一般的人多之又多，而他們的內在往往虛浮。所以，我們應該撕咬自我，從而再創造一個自我出來，等到那時，‘它走近了，這偉大的晌午’。對，沒錯！我們要摧毀、破壞，從而重新評估一切價值。對，我應該存在于自己的身體中，而非存在于尼采或叔本華或其他任何人的支配下。我本身便是個高于幽靈的存在者！”

人類通過閱讀來了解思想，又試圖通過讓別人閱讀，同化他人的思想，把他們變成朋友，但這些其實與尼采的“超人”哲學有差異。“超人”哲學強調人類憑借自身的意志，不斷突破自我，創造自我，擺脫舊價值；而閱讀時如果只是皈依他人的思想，則與尼采背道而馳。擺脫舊價值，重新認識真正的自我的那一刻，便是尼采口中的“偉大的晌午”。所以真正理解尼采，便是：先讀他，然后突破他，創造一個嶄新的自我！

“你的想法如此驚人——再造一個自我！”金濟放緩了腳步。

“存在者卻發問存在否，這本身就很奇怪。”我暗想。

這三年便是，我再造一個“自我”的過程。

前四段講述了“我”作為讀者在閱讀《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三年的心靈變化；從第五段開始，在與金濟的對話中，“我”逐漸跳出“讀者”身份，變為創造者，從虛無主義中提取了積極主義精神。

總評

如果要讀懂本文，恐怕要先讀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此書中大量的詞匯、語句被直接或間接地引入本文中，在增加了文章的文學、哲學意味的同時，也增加了閱讀的難度。《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以查拉圖斯特拉的經歷為主線，以查拉圖斯特拉的口吻來抒寫尼采的思想。此書前三個部分的主要內容是：第一個部分寫查拉圖斯特拉走出森林，宣傳“超人說”；第二個部分寫回到山上的孤獨的他夢見自己的說教被世人歪曲，于是再次下山，這是他思想日漸成熟的時期；第三個部分寫他重新歸山，“永遠回歸”的思想宣告成熟。本文作者在行文時敘議結合，巧妙地將其與“這三年”暗暗扣合：第一年開始尋找；第二年認清現實后產生了虛無與悲觀；第三年突破與創造，重拾自我，這代表“我”的精神成熟。這樣的設計在內容上符合尼采哲學的內核，形式上又契合《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寫作方式，真可謂夠“尼采”！

（決賽評委 張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