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方得三昧

有一次和朋友說起文學時，表達過這樣一個觀點：歷史事件不過是為文學作品提供了一個框架和舞臺，不同的人會在同一個舞臺上演不同的人生戲碼。所以，說到底，好的文學就是對人情、人性至纖至悉的體察，沒有人情、人性，也就沒有文學。比如，海明威創作的小說大多和西班牙內戰有關，但立意從來都不是要寫西班牙內戰史，而是借助這個充滿激烈沖突的歷史事件去展示更豐富多彩的人情、人性。其實，不僅是小說，品讀詩歌又何嘗不是如此？所以，要讀懂詩歌，首先讀者自身就要對人情、人性有豐富的體會，否則還真讀不出其中的子丑寅卯來。

你看白居易寫《琵琶行》，“琵琶聲停欲語遲”，寫得真是精彩至極，一個“遲”字里面包含著太多豐富的內涵。結合琵琶女的生平看，一個“遲”字幾乎概括了她的整個人生。你看，她曾是長安頗負盛名的歌女，此時已年長色衰，再加上獨守空船，內心的孤獨可想而知，自然想要和人交流溝通以慰寂寞。但是人在旅途，丈夫又不在身邊，自然不方便隨便與陌生人搭話，加上古時女子常有的嬌羞之情，因此她才會“欲語遲”。“遲”，不是不說話，而是欲言又止，這個“遲”字把琵琶女內心的百轉千回都寫透了。而多情的白居易，未見其人，僅僅憑借周遭的氣氛居然就能感覺到琵琶女內心復雜的情感。一個“遲”字，將琵琶女的寂寞和白居易的深情都寫出來了，還有比這更美妙的嗎？

寫這樣曲折委婉的情感，歐陽修也很擅長。他有一首詞《訴衷情·眉意》也寫得很有意味。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作者如果對人情、人性沒有深刻的洞察，又何以知道“擬歌先斂，欲笑還顰”這樣的情形是“最斷人腸”的呢？其實這句詞出來之前，我們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內心寂寞的女子，也正因為喜歡，所以才覺得她“擬歌先斂，欲笑還顰”讓人頓生憐愛之心。我們為什么會喜歡上這個女子呢？你看“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這句，清晨卷簾，首先看到和感受到的不是滿眼的紅樹黃花、小徑重樓，而是微微的輕霜，那種若有若無的寂寞傷感一下子就打動了我們。“呵手試梅妝”，那真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而且還那么可愛，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感覺到？“呵手”，既承接了“輕霜”，又刻畫出女子可愛的模樣；“試梅妝”暗示女子之美——各種道理只可意會難以言傳。接下來作者不說女子的寂寞傷感，而拿她畫的眉形“遠山長”說事，為什么畫這樣的眉形？都是因為內心的離愁啊……如果歐陽修不是一個情感深沉、細膩的人，又何以將一個女子的寂寞寫得如此傳神呢？

歐陽修還有一首《阮郎歸·南園春半踏青時》，同樣款曲情深。

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

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秋千慵困解羅衣，畫堂雙燕歸。

同樣是寫女子的寂寞，這一首似乎更加委婉一些。其實人人都會有寂寞的情感，但是在文人的作品里，似乎美人的寂寞更讓人心生憐愛，所以但凡寫寂寞，必然先讓讀者頭腦里有一個美麗的形象，然后再寫其寂寞，似乎這樣才夠動人。那么，我們又何以看出這首詞中的女子之美呢？這首詞不像上一首那樣明顯地在寫女子之美，這首詞里似乎找不到直接描寫女子情態的句子。但是讀完全篇，你能不能感受到女子的美呢？似乎又是可以的，這是歐陽修手段更高明的地方。全詞的第一句“南園春半踏青時”，寫的是一個草熏風暖的時節，讀者不管心情如何，這一句一出，心一下子就變得柔軟而沉靜了，這是我們發現女子之美的心理基礎。說老實話，這樣的情緒之下，你看什么都會充滿柔情。更妙的是“青梅如豆柳如眉”，讀到這兒，一個青蔥美人的形象就出現在眼前了。也許有人說，這一句不是寫眼前景色嗎？其實，大家一定要明白，中國的審美文化最大的特點就是物我兩忘，寫物其實就是寫人，寫人有時候也是寫物。柳如眉，眉如柳，柳與眉是沒有主體和客體、本體和喻體之間的區別的。另一方面，一個人眼中所見，實際上就是自身形態和精神的投影與外化。所以，如果我進一步說，這一句還包含著作者對青春易逝的感傷，大家能不能接受呢？如果用這樣的思路再去理解“聞馬嘶”，能不能讀出離愁？再去理解“日長蝴蝶飛”，能不能讀出寂寞與思念？

所以，讀這樣的文學作品，必須調動我們所有的情感和對人性的理解。解讀詩歌，有時候真不是技法的問題，而是看你對生活本身的體驗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