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桐城文派大家姚鼐在《古文辭類纂》序中說,“碑主于稱頌功德,記則所紀大小事殊,取義各異”,蘇轍的《東軒記》也有所“取義”。這篇文章是蘇轍罪謫筠州時的切身思索,傳達出文人如何自處的問題。自養與治學之間的矛盾,實際上也是物質生活與精神追求之間的矛盾,這事關文人如何在現實生活中安放個人理想的問題。為此,古代文人士子治學修身,把個人理想融入道德追求,無論窮達,都能屹立于思想的高處。
原文再現
(2023年深圳市高三年級第一次調研考試)
東軒記蘇轍
余既以罪謫監筠州鹽酒稅,未至,大雨,筠水泛溢,蔑南市,登北岸,敗刺史府門。鹽酒稅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處,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歲十二月,乃克支其欹斜,補其圮缺,辟聽事堂之東為軒,種杉二本,竹百個,以為宴休之所。
然鹽酒稅舊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適皆罷去,事委于一。晝則坐市區,鬻鹽、沽酒、稅豚魚,與市人爭尋尺以自效;暮歸,筋力疲廢,輒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則復出營職,終不能安于所謂東軒者。每旦暮出入其旁,顧之,未嘗不啞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讀書,竊嘗怪顏子以簞食瓢飲,居于陋巷,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私以為雖不欲仕,然抱關擊柝,尚可自養,而不害于學,何至困辱貧窶自苦如此?及來筠州,勤勞米鹽之間,無一日之休,雖欲棄塵垢,解羈縶,自放于道德之場,而事每劫而留之,然后知顏子之所以甘心貧賤,不肯求斗升之祿以自給者,良以其害于學故也。
嗟夫!士方其未聞大道,沉酣勢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為樂矣。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華而收其實,從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為大,與死生之為變,而況其下者乎!故其樂也,足以易窮餓而不怨,雖南面之王不能加之,蓋非有德不能任也。余方區區欲磨洗濁污,睎圣賢之萬一,自視缺然,而欲庶幾顏氏之福,宜其不可得哉!
余既以譴來此,雖知桎梏之害而勢不得去,獨幸歲月之久,世或哀而憐之,使得歸伏田里,治先人之敝廬,為環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顏氏之樂,懷思東軒,優游以忘其老,然而非所敢望也。
(選自《古文辭類纂》,有刪改)
原文1
《東軒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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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唐宋散文的經典體裁
《廣雅》云:“記,書也。”“記”,本為寫物紀事的文體,與表、書、志一起成為古代最常見的四種實用性文體。其記事陳情、夾敘夾議,本在公文之列,屬于與“韻文”相對的“散文”范疇。后來,“記”這種散句行文、平實曉暢的文體,逐漸突破政論與公文的藩籬,向文學靠攏。南朝劉宋初,陶淵明作《桃花源記》,堪稱記體文學化進程的先導;至唐宋,“古文運動”使古體散文鋒芒再現,文人創作了大量以“記”為題的文章,記體文的文學性質愈加成熟。如柳宗元的《小石潭記》、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歐陽修的《醉翁亭記》等,這些文章記景、記物、記游,內容多樣、主題豐富,都是記體文的名篇佳作,逐步推動著記體文從實用公文走向文學散文。
蘇轍這篇《東軒記》,正是典型的記體文,它的立意,遠在記述東軒這一“宴休之所”以外,更在于表達作者對自身處境與個人理想的深思與反省。
原文2
余既以罪謫監筠州鹽酒稅,未至,大雨,筠水泛溢,蔑南市,登北岸,敗刺史府門。鹽酒稅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既至,敝不可處,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歲十二月,乃克支其欹斜,補其圮缺,辟聽事堂之東為軒,種杉二本,竹百個,以為宴休之所。
譯文
我已經因罪過被貶到筠州監管鹽酒稅收,還沒到達,(就)天降大雨,筠州的洪水泛濫成災,淹沒了南岸的街市,又漫上北邊的堤岸,毀壞了刺史府的大門。鹽酒稅收的官舍,就在江邊,(遭受)水災尤其嚴重。(我)到了以后,(官舍)破敗得不能居住,于是上報郡級,暫借部使者的府邸來居住。當年十二月,才能夠撐起官舍傾倒的地方,修補它坍塌的地方,開辟聽事堂的東邊建造軒榭,種下杉樹兩棵,竹子百株,將它當作飲宴休息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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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室德馨:文士的居處空間
《東軒記》寫于元豐三年(1080)。蘇轍此時為“戴罪之身”,這與其兄蘇軾直接關聯。前一年(1079),蘇軾因“作詩謗訕朝廷”罪被捕入獄,史稱“烏臺詩案”。其時,蘇轍剛受到南京(今河南商丘)留守張方平的征辟,出任應天府簽書判官。然而,蘇轍因就“詩案”一事上書為兄贖罪,被貶至筠州(今江西高安)。
從手握權柄的應天府簽書判官,被貶至偏遠的筠州擔任小小的監鹽酒稅,蘇轍落入了他仕途生涯的低谷。“監”,是“監當場務官”的簡稱,即監當官,是宋代掌管地方稅收、冶鑄等事務的低級官吏,涉及茶、鹽、酒等行業。蘇轍謫為“監筠州鹽酒稅”,即指在筠州掌管榷鹽、沽酒、商稅。而他借住的“部使者府”,指的是監司官的官邸。監司由中央指派,負責監察轄區內各級地方官吏,所謂部使者、部刺史,都是宋代監司官的擬古之稱。
遠貶他鄉,又遭逢水災,在人生如此不得志之時,蘇轍為自己建造了一個怎樣的居處?他在新建的聽事堂(處理政務的堂屋)的東面,專門建了一座軒。軒的周圍有杉樹,有竹子,樹影森森,清雅幽靜。在這里,竹子的量詞尤其特別:個。這是因為“竹”的左右兩半的寫法,恰似“個”字,尤其是中國畫里所描摹的竹葉,真像無數“個”字。揚州著名的個園即以此為名,清人袁枚有副對聯:“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蘇轍的東軒就坐落在杉、竹之中,公務之余,他為自己開辟出一個居處空間,試圖追隨“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顏回,體驗修身治學之樂。但這種理想并未實現,蘇轍公務繁重,終不能在東軒安心自處,由此他開始反思:自己為何不能達到先賢的這種境界?
原文3
及來筠州,勤勞米鹽之間,無一日之休,雖欲棄塵垢、解羈縶,自放于道德之場,而事每劫而留之,然后知顏子之所以甘心貧賤,不肯求斗升之祿以自給者,良以其害于學故也。
譯文
等到我來了筠州,在米鹽(這些生活瑣事)之間辛勤勞碌,沒有一天能夠休息,盡管想要拋棄(俗世中的)塵泥和污垢,解去羈絆和束縛,回到能夠修養自身道德品質的環境之中,卻常常被繁雜事務脅迫著滯留其中,從這以后才知道顏回之所以甘心于貧苦卑賤、不愿意求取一斗或一升米的俸祿來供給自己,實在是因為這對于治學是有害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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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與樂:《東軒記》與蘇轍之思
《東軒記》,起于記物,實為述志,傳達出蘇轍對“顏氏之樂”——士人如何自處,如何在現實的壓力之下守持自身的心志繼續修身、治學的問題之思考。
蘇轍對“顏氏之樂”的認識,經歷了從少年時不理解的“怪”到如今的“知”的變化。這種改變和醒悟,正來自遠謫筠州后現實生活對其心志的打磨。可以說,筠州一謫、東軒一室,是他思考的契機。他發現,“顏氏之樂”的內核,在于循理求道所抵達的“有德”之境。蘇轍認為,自己未能實現“顏氏之樂”的原因,是自己尚未求得圣賢之“德”。顏回看似自困于窮苦,實際上這是他主動且自覺的選擇。他之所以甘于貧賤,是因為心中有所追求、有所堅守,才不受名利、權勢、金錢的牽絆。只有修煉成為有德之人,才能真正擁有看輕貧困、傲視權勢的達觀與自得。
《東軒記》以建造東軒開頭,以懷思東軒收尾,中間由自身不得安于東軒的處境引出對顏回安于陋巷的議論,文脈貫通,思路嚴密。東軒之思聯系顏回之志,構成了蘇轍《東軒記》中的精神反思。所謂自養與治學之間的沖突,也是生存與生活之間的沖突。盡管蘇轍對目前自身于德有缺、不能比肩圣賢的事實感到慚愧,他仍給出了自己的期待與追求:去俗務,居陋室,守本心,求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