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什么是無聊?
在分析心理學中,無聊這一話題遲遲沒有受到重視。1930年,羅素寫道:“厭煩作為人類行為的一個要素,卻遠未受到人類應有的重視。”跨越近一個世紀之后,2004年,伊利亞·米爾格拉姆依然遺憾地宣布:“想全面地找找哲學家做的‘無聊’研究,比你想象的還要困難。”
此刻的無聊——一個危險的精神伴侶
無聊的狀態,其實包含了一個有趣的困境:無聊的時候,我們渴望參與某項活動,但同時,我們對身邊正在進行的活動毫無興致。當其他外部因素對眼前的選擇橫加限制時,無聊的沖突便會加劇,造成了重重疊疊的“無聊困境”。
針對“無聊”的全球大流行現象,詹姆斯·博伊蘭、保羅·賽利、阿比蓋爾·修勒和詹姆斯·丹柯特四位科學家,設計了一系列實驗,從個體的行為選擇,觀察“自我無聊”的指標變化。
實驗
所有被試者都獨自坐在房間內,A組的參與者處于毫無樂趣的空間內,而B組的參與者四周卻充滿了“誘惑”,這些“誘惑”有一個統一的學術性稱呼——“行動機會”,例如完成了一半的拼圖和樂高模型、卡在瀏覽器界面的電腦……但是,所有被試者收到指令——不可以完成里面任何待完成的事。
現在,你可以想象自己置身其間。
A組與B組之中的哪種情況會更讓你覺得無聊,甚至是油煎火烤般的無聊?
是的,是后者。在充滿著“完成一件事情的誘惑”的屋子里,有四分之一的被試者選擇打破實驗方給出的指令,畢竟,減輕空虛與無聊的機會實在是唾手可得。
從微觀的角度看,無聊不過是湖面的微波,然而微弱的漣漪可能隱藏著危險的旋渦——一旦我們的情緒習慣于倒向無聊,抑郁、焦慮這些負面情緒會在潛移默化中毒害我們的神經。同時,長期的無聊情緒,可能會損害注意力,我們也許會逐漸喪失情感和自我認知的調節能力,猶如在荒原前行的旅人,最終像泡沫一樣蒸發在單調的死寂之中。
無聊的面孔——越復雜也越簡單
什么是無聊?奧布瑞恩發問:“會不會存在一種最簡單的、最基本的概念,來描述無聊?”
奧布瑞恩提出了無聊的幾種基本表現:
小游戲
現在,我們可以來做一個小游戲。利用我們對奧布瑞恩“無聊說”的理解,以及對無聊的樸素認知,如果甲對乙感到無聊,那么我們可以做出怎樣的推斷?
首先,甲正處于一種精神狀態之中。甲感到疲憊、煩躁,對乙完全缺乏興趣。由于甲對乙缺乏探索的興致,甲感到郁悶和失落。那么,是什么導致了甲對乙缺乏興趣?是甲疲憊而不安的精神狀態。
這一番復雜卻環環相扣的描述,構成了奧布瑞恩“無聊概念說”的骨架。
無聊,是一種狀態,它可以變多,可以變少,可以因時而變,可以因事而異;無聊,也是一種情感體驗,與生理性疼痛不同的是,無聊的本質是受挫感。
在無聊的狀態中,你會感受到什么樣的疲憊?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認為,這是“飽食的疲倦”,而不是“疲勞的疲倦”,是精神上的,而不是肉體上的。同時,米爾格拉姆觀察到,無聊又是激動的,它不同于慵懶、無精打采或遲鈍。無聊者時刻處于興奮、激動之中,得不到休息的報償。
同時,缺乏興趣只是無聊的必要條件,引發無聊的對象通常是重復而單調的、過于熟悉的事物。當早慧的孩子反復接受著陳腐、過時的教育,那么他很可能處于“無聊”帶來的煎熬之中;同樣,對孩子來說,一部高深的哲學著作,也會令其昏昏欲睡,從而墜于無聊的迷谷之中。
最糟糕的情況是,無聊的對象開始擴大。當你逐漸發現,無聊的對象變得模糊不清,你感受到一陣命運的警報——你的生活、你自己、你能認知的全部世界,都變得無聊而面目可憎。
視線聚焦1 無聊是創造力的前身?
也許有人覺得,無聊可以是創造力的前身。正是因為無聊,我們身處的世界,才能生生不息地向前發展著,就像經濟學家哈耶克所說,如果我們總是做那些能明白意義的事情,那么人類不會發展到今天。
但是,哲學家們并不這么看。帕斯卡爾說,無聊表明人類的無助感和無限空虛,而我們對絕對偶像的依賴和崇拜,是唯一能夠填補這種空虛的憑仗。叔本華認為,無聊絕對是可怖的,是對個體存在無價值的判斷。弗洛姆認為,無聊就是地獄般的折磨。也許他們在危言聳聽,相比于深刻的絕望、撕心裂肺的恐懼和鉆心剜骨的劇痛來說,無聊的面孔倒顯得溫和有禮。但是這至少表明了一種傾向:無聊的消極性。
我們可以努力尋找無聊的積極導向,但是這并不是無聊本身,而是個體接觸了無聊的擾動之后,做出的自我救贖。奧布瑞恩總結道:“我不相信無聊本身有任何偉大的形而上學意義。它是一種有趣的普通心態。”
同樣,海德格爾的情緒現象學對無聊給予了有趣的解釋。
他在《形而上學的基本概念》之中,對無聊做了三種劃分:“被某事物搞得無聊”“在某事物中感到無聊”和“某人莫名感到無聊”這種最根本的無聊。在《形而上學是什么?》一文中,他又把后者比喻成“深淵”和“奇特的冷漠狀態”。
視線聚焦2 為什么現代人越來越感到無聊?
討論無聊本身,并不是一件無聊的事。無聊也不是一個新鮮的名詞。在現代社會中,研究無聊成為一個越來越急迫的問題。
在高度發達的工業文明與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之間,是什么填充著我們的意義空間?
是無聊。曾有一項研究表明,在短短一周時間內,人們感到無聊的時間可能占據36%。工業社會的發展,加速了無聊的孕育過程,也讓人類對無聊的感受更加深刻。
他說:“當我們僅僅對這本書或者那出戲,這項活動或者那種消遣感到無聊時,離真正的無聊還很遠。而當‘某人莫名感到無聊’時,真正的無聊便開始了。這種深刻的無聊猶如寂然無聲的霧彌漫在此在的深淵中,把萬物、人以及與之共在的某人本身共同移入一種奇特的冷漠狀態中。”
深度無聊的體驗將人逼至“追尋何為本質”的境地。可以說,無聊為抵達“此在”的意義降臨掃除了障礙。然而,深度無聊不過是為追尋意義提供了一種可能。馬里翁在《還原與給予》一書之中發問,如果深度無聊摒棄了一切激情與召喚,對何為存在、何為本質一言不發呢?如果處于深度無聊的我們,對探討自身存在的意義毫無興致呢?如果無聊并不能激發創造性本身呢?因此,他認為,如果我們想要擺脫墮入“無”的深淵,我們需要來自他者的呼喚。
(摘編自王光耀《何種無聊?何種畏?通向何種無?——對海德格爾情緒現象學的一項考察》,《世界哲學》2022年第4期)
互聯網和智能手機貌似能短暫地緩解無聊,最終卻令我們失望——從長遠來看,它們很可能讓事情變得更糟。就像任何成癮行為一樣,上網在當下確實能給人提供快速、有效、輕松的解脫。在看視頻的時候,無聊的情緒被暫時抑制住了,但這種短暫的解脫終究無濟于事,也不利于健康。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惡性循環。如果我們不能讓自己的大腦參與具體的事情當中,互聯網就會成為我們逃避無聊的避難所。而這個避難所本質上是沒有意義的,互聯網雖然有大量的信息,但只能給我們提供淺層次的參與感。一旦斷開互聯網,我們又回到了最初面臨的問題。該怎么做呢?
信息過載歸根結底是無聊的,而互聯網和智能手機營造的只是我們所渴望的參與某事中的假象。借用佛羅里達大學政治學教授萊斯利·蒂勒的說法,我們提供了一個關于無聊和科技如何“不謀而合”的猜想。兩者都是出于自己的目的與對方合謀。一方面,無聊把我們推向科技的懷抱,以至于我們把它當作寶貝,并不斷試圖開發新的、更好的分散注意力的方式。另一方面,科技讓我們最終得不到滿足,保證了無聊的延續。
我們不妨想想,除了提供一種令人神往但最終空洞的參與感之外,科技還做了哪些“秘密交易”,讓我們在無聊時尋求它所宣稱的解脫。對蒂勒來說,科技的關鍵問題之一是,它改變了我們思考世界的方式,并因此催生無聊的到來。根據這種說法,我們的技術世界觀主要看中的是有效功能——這個東西有什么用處,它的性能如何?這個看法改變了技術的最終使用者(也就是我們)與時間的關系。我們不是簡單地“停留在時間里”,而是試圖掌握和管理時間,為的是提高效率和生產力。時間變成了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而未被填滿的時間就將會是低效的、無益的,最終是無聊的。填滿任何未被填滿的時間都會造成另一個惡性循環。時間必須被填滿,但不是被任何東西填滿,科技導致了蒂勒所說的“新奇的常規化”。我們被不斷創新的必要性所驅使,渴望新事物,但又不斷提高新奇有趣的標準。昨天還很吸引人的東西今天就無法令人滿足了,最終形成了一個永無止境地尋找新奇事物的倉鼠輪。
(摘編自〔加拿大〕詹姆斯·丹克特、約翰·D.伊斯特伍德《我們為何無聊》,袁銘鈺譯,譯林出版社2022年版)
視線聚焦3 動物會感到無聊嗎?
有些學者認為在貧乏的環境下長大的動物有類似于感到無聊的行為表現。科學家弗朗索瓦·威梅爾斯菲爾德始終認為,動物也會感到無聊。在他看來,圈養動物所處的封閉空間是導致其無聊的罪魁禍首。有限的空間顯然也使得動物可以選擇的行為變得極為有限。它們只剩下一些模式化的行為可做,在某種意義上,這些行為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它們不能體現動物在野外生活時的通常狀態。
但我們怎么確定動物是真的體驗到了無聊,而不是別的東西呢?
實驗
科學家麗貝卡·馬爾和喬治婭·梅森曾進行過一項研究,探究如何區分人工飼養的黑水貂的幾種情緒——快感缺乏、冷漠和無聊。快感缺乏是指無法體會到快樂,在人類身上,它與抑郁癥有聯系。冷漠被認為有別于無聊,因為它表現為缺乏興趣,且無意改變現狀。相反,無聊的特征則傳達出一種想要做些什么的強烈愿望。換言之,快感缺乏的人感受不到愉悅,冷漠的人漠不關心,無聊的人則渴望投入什么。當然,問題在于,我們沒法讓一只動物直接告訴我們它什么時候覺得無聊(或者冷漠、快感缺乏)。
但是我們可以研究動物面對新刺激時的行為,這正是馬爾和梅森所做的工作。
馬爾和梅森測試了兩組水貂:一組飼養在條件貧乏的籠子里;另一組則飼養在條件豐富的籠子里,被允許進行更為多樣的、具有探索性的活動。研究人員分別給兩組水貂展示了三類新刺激——厭惡刺激(捕食者的氣味)、獎勵刺激(移動的牙刷,相當于貓咪眼中的激光筆),以及模糊刺激(塑料瓶),同時記錄水貂接觸新刺激的時間、時長和次數。這個實驗背后的邏輯是,冷漠的動物會逐漸失去對所有新刺激的興趣。相反,快感缺乏的動物只會對獎勵刺激失去興趣,因為此類動物無法感到快樂,所以不會主動靠近通常來說能夠引起愉悅或積極反饋的物體。而無聊的動物會無差別地接觸所有刺激。換言之,如果一只生活在條件貧乏的籠子里的水貂感到無聊,那么任何新刺激都可以滿足這只水貂參與世界的需要。
結果表明,條件貧乏的籠子里的水貂會更快地接觸所有類型的刺激——甚至包括捕食者的氣味!這么看來,這些水貂并非抑郁或者缺失興趣,它們極為渴望刺激,這顯然是無聊的表現。研究人員也觀察了補償性行為,即水貂吃了多少食物。條件貧乏的籠子里的水貂比條件豐富的籠子里的水貂吃得更多。人類也會通過吃來填補無聊的空虛。
研究還表明,動物與人類一樣,也會區分不同活動的重要程度。它們如果更看重表達自我的自由,那么必將為無聊所困。所以,圈養動物的無聊讓我們看到的是一種技能和環境的不匹配,它們本可以在野外自由施展自己的生存技能,而現在卻被環境限制。如果我們所處的環境阻止我們充分表達我們是誰(或我們能做什么),無聊便會產生,動物和人類都是如此。
(摘編自〔加拿大〕詹姆斯·丹克特、約翰·D.伊斯特伍德《我們為何無聊》,袁銘鈺譯,譯林出版社2022年版)
無聊的出口:對自我意義的尋找
素材鏈接 “史上最無聊的人”
他曾經花了6個小時,認真數數,知道了一碗米大概有16250粒。
他曾用20000個氫氣球把一頭豬帶上天空。
他想吃掉一只巨大無比的棒棒糖,卻割破了舌頭,最后為棒棒糖做了一個真空包裝,并寫明會將它傳給后代。
他為石榴籽舉辦選美大賽,仔細測量了每一顆石榴籽的尺寸,觀察每一顆石榴籽的切工,讓網友展開投票。
他更是親手種出一盆菜、打出一口鍋、磨出一把刀、鉆木取火……就只是為了給朋友做一頓飯。
……
他就是行為藝術家王村村。在網上公布了很多自己的作品以后,王村村被網友親切地稱為“史上最無聊的人”,但無聊是他的事業,更是他參與這個世界的方式。就像他自己說的:“到目前為止,我決定成為一個無聊的人已經四年了。在這個過程中,無聊這件事改變了很多我對世界的看法。我有時候覺得,任何一個東西或者一種方式,都能成為我們走向未來的驅動力。可能每個人都會找到適合自己的那種方式,我恰好選擇了無聊而已。”
觀點:用無聊戰勝無聊
王村村的工作,是一個起因于無聊,驅動于有趣的過程。
他用無聊戰勝了無聊,通過創造性的活動賦予無聊以意義。他的作品,是對無聊本身的一種反諷。
在個體主義蔓延的時代,人們開始極度關注自我,可這個自我又不斷面臨意義缺失的危險。現代人應對無聊的方式往往是向社交網絡尋求慰藉,大家需要找到一個出口來消解無聊的情緒,填補空白的時間。可是,人們往往陷入無意義的隨機瀏覽中不能自拔,這只不過是在以一種自我傷害式的、自我催眠式的方法,對無聊進行暫時的掩埋。
感到無聊被看作可怕的事,殊不知無法感受到無聊才最可怕。
我們還能感受無聊,其實是對自己存在的確認。無聊是對尋找自我意義的一種提示。尼采曾說過,完全把自己與無聊隔離的人,也就是把自己與自己隔離。
缺乏自我意義,可能會導致我們不斷陷入“尋求刺激—陷入無聊”的怪圈,或者等待刺激降臨,或者主動尋求刺激,甚至做出高風險的行為,例如沉溺于游戲。缺乏自我意義,也可能使我們投向無聊的懷抱,只為尋求安全和可控,卻無法向前邁出半步。
完全消解掉無聊是件不可能的事,我們也沒有必要這么做,因為每一種情緒都有其獨特的作用和價值。通過認識和理解自身的無聊,我們可以尋找自我意義,盡量達到與無聊之間的一種平衡。
顯然,王村村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出路,無聊就是他找到自我意義的方式。那么我們呢?
(摘編自汁兒《我們對“無聊”展開了一次無聊的研究|這可能是今年最無聊的一篇文章》,“Know Yourself ”微信公眾號)
1. 阿爾貝·加繆與小說《局外人》
“零度寫作”的提出者羅蘭·巴特認為:“這里的目的是超越文學,其方式是把我們的命運托付給一種基本的言說,它同等程度地遠離生活語言和文學語言本身。”在加繆的筆下,語言已經變得消極、怠惰,像一層透明的膜布,作家不再通過語言傳達自己的學識、觀點和立場。而《局外人》這部小說從內到外都在尋找一種意義——“無意義的意義”。
加繆使用了第一人稱進行寫作,讀者能夠感受到一個無聊的“局外人”心境的細微變化。在小說第一部分,默爾索深陷于眼前的世界,他被荒謬感和被動感包圍著。“過了一會兒,她問我愛不愛她。我回答說,這種話毫無意義,但我似乎覺得并不愛。她聽了顯得有些傷心。但是,在做飯的時候,她又無緣無故地笑了起來,笑得我又抱她吻她。正是此時,雷蒙的房間里傳來一陣吵架聲。”到了第二部分,默爾索卻表達出更強烈的敘述欲望。槍殺阿拉伯人的那一段著名的描寫,引起了文學批評界廣泛的注意,在扳機扣動的那一刻,默爾索作為個體存在的能動感躍然紙上,他開始“存在”了。
“這一下,那阿拉伯人并未起身,卻抽出了刀子,在陽光下對準了我。刀刃閃閃發光,我覺得就像有一把耀眼的長劍直逼腦門。這時聚集在眉頭的汗珠,一股腦兒流到眼皮上,給眼睛蒙上了一層溫熱、稠厚的水幕。在汗水的遮擋下,我的視線一片模糊。我只覺得太陽像鐃鈸一樣壓在我頭上,那把刀閃亮的鋒芒總是隱隱約約威逼著我。灼熱的刀尖刺穿我的睫毛,戳得我的兩眼發痛。此時此刻,天旋地轉。大海吐出了一大口氣,沉重而熾熱。我覺得天門大開,天火傾瀉而下。我全身緊繃,手里緊握著那把槍。扳機扣動了,我手觸光滑的槍托,那一瞬間,猛然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一切從這時開始了。我把汗水與陽光全都抖掉了。我意識到我打破了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灘上不尋常的寂靜,在這種平衡與寂靜中,我原本是幸福自在的。”
加繆描繪了默爾索經歷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喪母—殺人—坐牢),展現了一個置身事外、生活無聊的“局外人”如何掙扎在社會規則內外的過程。默爾索對身外之物漠不關心,在小說的前半部分,他倒轉椅子坐在陽臺上,看著行人來來去去。他并非一個遲鈍的人,相反,他具備驚人的觀察力。也正因如此,他抗拒社會價值觀念對個體道德、自由的捆綁,在停滯而矯揉造作的龐大社會機器面前,他用沉默表達了一個異教徒的反叛精神。
默爾索曾經說: “ 我以這種方式生活過,我也可能以另外一種方式生活。我干過這,沒有干過那,我做過這樣的事,而沒有做過那樣的事。
而以后呢?似乎我過去一直等待的就是這一分鐘,就是我也許會被判無罪的黎明。沒有任何東西,沒有任何東西是有重要性的,我很明白是為什么……有朝一日,所有的其他人無一例外,都會判死刑,他自己也會被判死刑,幸免不了。這么說來,被指控殺了人,只因在母親的葬禮上沒有哭而被處決,這又有什么重要呢?”
一個百無聊賴的人, 一個總是無動于衷的人,似乎喪失了其存在的意義。從默爾索的反面,我們能推斷出:有時候人類的交往需要“偽裝”和“矯飾”,偽裝情感或許對個體來說是勉強的,對社會來說,卻充滿了必要性和價值。然而,默爾索這樣一個貌似冷若冰霜的“局外人”,在最后卻爆發出強烈的自我存在意識。
意識到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意識到心臟依然在強有力地搏動之后,默爾索無視了神父苦口婆心的叫嚷,忽略了檢察官充滿焦慮的道德譴責,他感受到了人的意識根本不能被簡化成普通的“沖擊—回應”模式——寧可成為痛苦的人,也好過做一頭快活的豬。在臨終時刻,他自認為他戰勝了虛情假意的神父,也戰勝了自我內心長期的虛無感。
“而我,我好像是兩手空空,一無所有,但我對自己很有把握,對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得多,對我的生命,對我即將來到的死亡,都有把握。”
誰才是真正無聊的庸碌之輩?
(摘編自:朱國華《〈局外人〉的幾種讀法》,《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2期;〔法〕阿爾貝·加繆《局外人》,柳鳴九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
2. 吉姆·賈木許與電影《帕特森》
在電影界,賈木許是一個特殊人物,他堅持電影創作的高度獨立與反主流性,營造出一種游離而超脫的視聽語言。2016年,他的作品《帕特森》在戛納電影節首映,進一步展現了他對于“加速社會”的“無聊”母題的深刻理解。
《帕特森》是一部關于普通人的電影。在新澤西州帕特森市,有一位名叫帕特森的公交司機,他的伴侶叫勞拉。這部電影,記錄了帕特森與勞拉一周的平凡生活。像所有現代人一樣,帕特森的生活也被工作緊緊捆綁,從家到駕駛臺,到酒吧間,帕特森的生活單調、重復,沒什么新鮮感。也許觀眾會覺得“沒什么可看的”。但是,在這部電影中,帕特森成了一個超脫于無聊的人,他游離于主流社會之外,簡單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中,包含著其生命的富足與沉穩。
程夢菲認為,帕特森清醒地認識到了“加速社會”之下的“加速無聊”。“在這樣的情形下,受世俗評價體系的影響,不少人潛意識中就會認為,做無關個人資本積累的‘無用’之事是對時間與生命的浪費,從而引發我們內心的焦慮與罪惡感——即便是實際上可能帶給我們精神上的滋養與滿足的事情。”
因此,帕特森選擇拒絕使用智能手機。這一表態是具有象征性的,他沒有生活在時尚與繁華交匯的大都市,而是在帕特森這座寧靜、陳舊,甚至有些衰敗的城市。他的面前沒有紛繁的誘惑,他像個田園詩人,把閑暇時間獻給了伴侶與文學創作。精神的激勵與穩定的生活節奏,構成了激情永動的源泉。帕特森縝密地把他的生活切割成“閑暇時光”與“工作時間”兩部分,從容不迫地調適著自我的精神狀態。
“他在自己相對固定的活動空間中能夠游刃有余地捋順生活的時間線。通過對其日常生活空間的‘窺探’,我們發現其‘工作時間’與‘愛好時間’之間不存在分毫當代社會習見的沖突與緊張。二者有規律地交替運行,使我們直觀地感受到帕特森享有著充足的時間,也享有著平穩、從容的生活節奏。”
總之,《帕特森》不是一部緊湊的電影,而是一部“降速”的電影。通過展現一位公交司機的日常生活,賈木許成功地拋出了一個嚴肅的命題:我們該如何克服愈來愈嚴重的“無聊病”?帕特森給了我們兩個答案:生活中的親密關系與文學追求。
每個人,不分人種、性別與年齡的差異,都存在著從無聊困境之中突圍的可能。
(摘編自程夢菲《“加速社會”的“無聊”抵抗:羅薩社會加速批判理論視域下的電影〈帕特森〉》,《大眾文藝》2022年第8期)
小試牛刀
閱讀下面的材料,根據要求寫作。
面對現代性與“無聊病”,我們似乎已經默認了兩者之間的對應關系。你是否也認為,社會發展進程的加速、信息網絡的高度普及,以及物質主義觀念的盛行,與“無聊病”的大流行之間,存在著直接的對應關系?
請結合材料寫一篇文章,體現你的感悟與思考。
要求: 選準角度, 確定立意,明確文體,自擬標題;不要套作,不得抄襲;不少于800字。
寫作點撥
意義追尋是人類永遠的精神原動力。在信息化的大背景之下,個體的力量卻受到空前的削弱。同輩之間的焦慮傳染、單調乏味的日常生活,都促進了意義感的缺失。有一部分心理學家認為,無聊又會反作用于意義追尋,加劇人類對物質主義評價體系的高度依賴。無聊成為日常生活的一大主題,與我們緊緊相連。因此,針對這個話題,寫作者可以結合自身的體會與對社會現實的感知力,有條理地討論“無聊感”與“加速社會”“普及化的信息網絡”“物質主義”之間的勾連與拉扯,也為消費主義籠罩下的人類本體提供自我完善的方向。
豐饒的死海
南京市第一中學高一(10)班 崔澤欣 指導老師:汪波
后現代是一個虛無主義盛行的時代。
這是一個陌生感喪失的時代,也是一個真理虛設的時代。這是物質大豐富、信息大爆炸的時代,也是語言最粗糙、道德最貧瘠的時代。這是一個物質決定我們對世界的認識,而且決定我們如何改造世界的時代。
世界如一片海,海底是千變萬化的多彩的珊瑚,海面是剛開始蔓延的各色浮游水華。我們沉湎于海的豐饒,卻未認識到:珊瑚是過去積淀成的白骨,水華消耗了新鮮氧氣。單調的風景愈發令人厭倦,恰似一片死海。無聊是唯一的詞語,我們日復一日在這樣無聊的、無新意的苦咸死水里漂浮,直到從身體到大腦完全皺縮。
從電視發明的那天起,就有人意識到“娛樂至死”。
電子與圖像革命呈現出的世界已不再是奇異的、開闊的,而是尋常的、普遍的。我們的文化對信息和物質時代妥協得太快、太徹底,以至于我們再也不愿意討論信息和物質本身,而是癡迷于模擬的信號。我們完全接受主流對真理、知識和現實的一系列定義,無聊的東西在我們眼里
充滿了意義,語無倫次變得合情合理。在現代社會,只有一種不變的聲音,那就是娛樂的聲音,而娛樂的回音就是無聊的虛無。如果我不能適應這個時代的模式,承認它的正義性、合理性,那么在世界看來,是我不合時宜,是我行為乖張,而絕不是這個時代有什么問題。
娛樂的歸宿為什么一定是無聊?以新聞為例,現在很多青年通過微博了解各種社會熱點事件,謂之“吃瓜”。事件本身的嚴肅性、社會性,在極快的信息更新和標題黨的夸張中一點點弱化,而觀眾看戲、冷漠、不參與的心態也使得深入事件的核心和本質難以實現。更有甚者,人們在互動交流中由情緒宣泄演化出倦怠,當疲倦進一步異化,產生的不正是隔閡和無聊嗎?
伴隨著名為“網絡號”和“物質號”的現代列車高速運行,不只是淺陋的碎片化思想,還有泛濫的現代語言,逐漸淹沒我們的生活。在過去只有典籍的時代,文字這種精密、嚴謹、邏輯化的抽象工具是文化精神得以保存和流傳的關鍵,傳承了一代又一代的哲學、藝術、政治的思想成果。而在當今這個過度信息化的時代,濫用的套話、濫用的學術語言以及濫用的網絡語言,仿佛無聊之海中即將溺死我們的海水。開放的社群被分層的網絡用語割裂成一個個孤島式的小群體,“島上”的人所受的限制越來越多,交流和理解也越發困難。病毒式的傳播機制,助長了原創精神的貧瘠與消弭。物質和信息的大豐富帶來的不是進一步的包容和開放,而是巴別塔倒塌后的隔閡、疏離以及寂寥、空洞。
孔孟主張“克己復禮”,推崇堯舜時代,以前我對儒家這種認為“黃金時代永遠在往昔”的思想頗不贊同,可現代社會的發展所指向的未來也不是徹底光明、完全進步。荷馬在歌唱了特洛伊戰爭以后,又歌唱了蛙鼠之戰,難道這是一種智慧的隱喻?
在一片豐饒而混雜的死海里,也許我們應該深潛到淵穴之中,找回散佚在死海中的古卷,在沉默而無聊的喧囂里炸響新生的驚雷,猶如先哲古老的歌謠:“太陽剛剛從徐徐漂動、深深奔流的遼闊長河里爬上天空,用新的光芒照射大地田疇……”
亮點借鑒
能從時代的表象中提煉人性的本質,謂之“深刻”;能以藝術的手段豐富語言的表達,謂之“形象”。作者借“豐饒”與“死海”的對立,言說物質與精神的矛盾,巧妙貼切。文章在對時代困境的憂思中,將“無聊”逐步細化為“虛無”“隔閡”“貧瘠”等諸多現代性病癥,豐富了思考的維度,展現了作者卓越的思辨力。結尾引用《荷馬史詩》,余韻悠悠,以歷史時空的幽渺凸顯出人性反思的深刻。
(南京市第一中學 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