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對詩歌欣賞望而卻步,實在是中了“詩有別才”的毒。一說到詩人,大家也總覺得他們是一群“腦回路”和普通人不同的“怪人”。其實這是誤解,詩人不過是能敏銳地發現自身最隱秘的東西,發現自身與周圍世界最隱秘的聯系的人。“陌上楊柳”或許是人人都見過的尋常景物,但是一旦詩人將這樣的景物和離別的惆悵聯系到一起,我們似乎就打心眼里覺得“陌上楊柳”天生就應該表現離愁別緒——這個例子也可以說明,其實我們每個人心里都住著一個詩人。
不少人正因抱著“詩歌不容易懂”的認識,反而不好好去分析體會詩句,而越不用心思去體會,就越覺得詩歌難懂了。其實,如果我們堅信,詩歌也是詩人一句一句寫出來的,每句詩歌之間必然是有一定關聯的,或許我們就能夠讀出詩歌的意味來。
謂予不信,不妨舉個例子來說說。大家都說李商隱的詩是所謂的“朦朧詩”,不容易懂。那么我們就來看看他最有名的《錦瑟》。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首聯借錦瑟起興,將錦瑟的弦與人生美好的時光(華年)聯系起來。“無端”,就是沒來由、沒道理的意思,既然錦瑟喻指華年,那么“無端”的情緒自然也是詩人在思考人生時獲得的一種真切感受,這種感受就是對人生的迷茫——若這么說,也只不過是一個議論、一種作者自身的感受而已,自然是不足以成為詩的。
詩,不僅要說出詩人自己的感受,而且還要喚起讀者的感受,讓讀者感同身受才好。所以,詩人就將這樣的迷茫展開來說,讓大家都感受到人生的這種“無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一個是說“迷茫”,一個是說“執著”,此非人生之兩大端乎?我們常常會時而迷茫時而執著,在此事上迷茫,在彼事上執著,有時候回過頭來想想也真真是好笑至極。再看“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上一句說清冷、寂寞、傷感,下一句說溫暖、和煦、美好,這豈不又是對人生種種情緒的概括?這兩聯,一說態度,一說情感,總而言之就是“無端”二字。這種對人生“無端”的認識不是當時就有的,而是當我們歷經人世滄桑之后,才能擁有的一種覺悟。在此之前,我們會為了感情,或為了事業,迷茫又執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但等到一切成為過眼云煙,回頭去看,是不是只剩下“無端”兩個字了?蘇東坡的“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也是類似的表達,不過更通達而已。
這樣一看,《錦瑟》四聯整體上是不是“總分總”的結構?只是像這樣用四個畫面去形象地展現一種抽象感受的做法,在唐代詩歌里還比較少見(這樣的手法如果放在法國象征派詩歌里就尋常了),超出了我們對唐代詩歌的結構方式和表現方式的認知,再加上歷朝歷代的人渲染這首詩難懂,所以大家就不好好去分析,拾人牙慧地用“朦朧”來糊弄自己,也糊弄別人了。
所謂“詩是一句一句寫出來的”,就是說詩人創作詩歌,每句話背后必有一個“理路”在,句和句之間也必然有某種必然的聯系,如果我們不善于去發現這種聯系,讀詩的時候就會如墮五里霧中。“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前一句寫聽覺,后一句寫視覺,人之聽覺常常較視覺更靈敏,聽到黃鸝鳴叫,張眼往窗外一望,恰好見著一行白鷺直上青天——這是事理,也就是客觀事物的順序和條理。何以只有“兩個”,何以僅僅“一行”?原來窗外還能看見西嶺之雪,詩人告訴我們這是初春之萌動,這里寫雪,實際上展現的是發現春天悄然降臨的欣喜——這是情理。對這首詩的一切贊美和品評可以各不相同,但都是建立在對這樣的事理和情理的把握的基礎上。
當然,理清詩歌的理路并不是詩歌欣賞的結束,而是第一步的準備工作而已,要真正欣賞詩歌還必須在找到“路”的基礎上發現“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