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末民初白話報刊數量龐大、口語性強、真實可靠、覆蓋面廣,具有極其重要的學術研究價值。詞匯學方面,白話報刊為清末民初詞匯研究提供嶄新的語言材料,有助于勾勒清末民初詞匯系統概貌,促進現代漢語詞匯及方言詞匯的研究;辭書學方面,白話報刊為大型語文辭書增補未收條目、添加遺漏義項、補充缺失書證;民俗學方面,白話報刊展現出清末民初的物質民俗形態,描繪出清末民初的社會民俗畫卷,勾畫出清末民初的精神民俗圖景。為適應新時代文獻資料信息化的發展趨勢,應當考慮建立專門的清末民初白話報刊數據庫,以實現白話報刊學術資源全方位的整合與共享。
[關鍵詞]白話報刊;清末民初;俗語詞;學術價值
[中圖分類號]H13;G219.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3842(2023)02-0018-08
一、引言
清末民初是中國社會新舊交替和近代化轉型時期,伴隨著社會形態的崩塌與重構,中國的語言生活也發生了明顯的轉變。為應對“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一批先進知識分子提出了“崇白話而廢文言”①“我手寫我口”②的語言規劃,由此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蔚為壯觀的早期白話文運動③。出于宣傳和普及白話文的需要,一時間白話報刊如雨后春筍般應運而生。白話報刊的出現,極大推動了“書寫語言的大眾化轉型”④,即白話對文言的逐步取代,為現代漢民族共同語的最終形成奠定了堅實基礎。
作為早期白話文運動的珍貴遺留,白話報刊無疑是一種重要的學術資料。即使與同時期其他文獻資料相比,它也有著難以比擬的特點和優勢。一是數量龐大。據統計,本時期除了370多種純粹的白話報外,以《大公報》為代表的部分文言報刊,也有相當篇幅的白話書寫,數量至少在50種以上,此外還有50余種淺說報、蒙學報、女學報,140余種通俗畫報,40余種白話小說雜志,總算起來,可資利用的白話類報刊數量達到660種之多。二是口語性強。長期以來,書面語和口語的分離,文、言的非一致性是造成文化階層隔閡的重要原因。為讓“各位種田的、做手藝的、做買賣的、當兵的以及孩子們、婦女們,個個明白,個個增進學問,增進識見”(林白水:《發刊辭》,《中國白話報》,1903年第1期。),白話報刊打破以往報刊文言化的模式,行文“但求淺、俗、清楚,不敢用冷字眼兒,不敢加上文話、成語”(《說大公報》,《大公報》,1902年7月20日第4版。),真正做到了“話怎樣說便怎樣寫”(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50頁。),即言文一致。三是真實可靠。漢語的文獻資料分為“同時資料”和“后時資料”([日]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蔣紹愚、徐昌華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74-375頁。),“同時資料”未經后人傳抄與竄改,較之“后時資料”更為準確和可靠。白話報刊忠實記錄了清末民初的社會語言事實,時間地域明確,語言面貌真實,因而成為研究清末民初漢語實際難得的“同時資料”。四是覆蓋面廣。白話報刊的欄目編排和設置豐富多彩,覆蓋了政治、經濟、法律、軍事、科學、宗教、民俗等多個領域,內容廣博,旁涉甚多,可謂無所不包、無所不載,其社會覆蓋面之廣可見一斑。
“清末民初白話報刊是一個跨學科、綜合性的資料庫和研究課題,近代史學界、新聞史學界、語言學界、近現代文學界等,都可以從中獲取本學科需要的研究史料。”(胡全章:《清末民初白話報刊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頁。)遺憾的是,由于受到種種客觀因素的制約,絕大多數白話報刊一直未能清晰地進入研究者視野。近年來,隨著近代文學、新聞傳媒學等領域對該文獻探索的不斷深入,這一學術資料愈發浮出水面。但洎今為止,該資料的關注度、利用率,與其自身的應用價值仍不相匹配,從學術研究的角度而論,依舊是一座有待深入開發和挖掘的“富礦”。有見于此,我們以10種白話報刊載錄的俗語詞作為切入點(俗語詞來源于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能夠比較客觀地反映當時的社會實際和語言實際,具有極高的典范性和代表性,因此本文選擇白話報刊中的俗語詞作為研究例證。10種白話報刊分別是《白話》《京話報》《京話日報》《安徽俗話報》《安徽白話報》《杭州白話報》《大同白話報》《吉林白話報》《競業旬報》《敝帚千金》。),多角度探討清末民初白話報刊的學術價值,以期有助于這一珍貴材料的發掘和利用。
二、詞匯學價值
清末民初是漢語詞匯劇烈變動的時期,這一時期詞匯的衍生、汰選、演變異常豐富而又紛紜復雜,整體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競爭與變動,有學者概括為“近代詞匯體系的建構與重組”
(沈國威:《漢語近代二字詞研究——語言接觸與漢語的近代演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1-43頁。)。正因為此,本時期的漢語詞匯,非常值得作細致深入的描寫和闡釋。但是,由于傳統漢語史的研究中,近代漢語的下限多以明末清初為界,而現代漢語的上限又多設定在“五四”時期,這樣就使得清末民初漢語詞匯的研究落入一個空檔,由此導致“該時期的漢語詞匯研究在整個漢語詞匯史研究的鏈條中也是非常薄弱的一環”(華樹君:《清末民初漢語詞匯專題研究》,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1頁。)。例如,這一階段漢語詞匯的總體面貌、變化情況,詞匯系統內部各成員關系及其分布等,都沒有得到充分地研究。“研究語言,最主要的是資料的選擇,語料如果不可靠,研究也就失去了基礎。”(徐時儀:《略論〈朱子語類〉的語料價值》,勵耘學刊(語言卷),2012年第2期。)雖然清末民初“此期語料的復雜程度和陌生化程度遠髙于漢語研究的任何一個階段”(刁晏斌:《試論清末民初語言的研究》,勵耘學刊(語言卷),2008年第2期。),但白話報刊以其顯著的語料優勢而獨樹一幟、別開天地,成為研究此期漢語詞匯的極佳材料。以白話報刊為基礎,綜合考察清末民初共時平面的詞匯樣態,不僅有助于推動和深化本時期的白話詞匯研究,將其引向更深入的層面,而且能夠服務于漢語史尤其是詞匯史的整體性關照,使之在已有基礎上更為均衡和全面。
(一)為清末民初詞匯研究提供嶄新的語言材料
白話報刊如實反映了清末民初的語言事實和漢語過渡時期新舊質素的融合更替,能夠為該時期的白話詞匯研究提供全新而可靠的語料支撐。白話報刊中的俗語詞資料,既可作為新的語料來源,拓寬清末民初詞匯研究的范圍,又可與同時期白話作品中的詞語進行對比研究,相互補充、互為佐證,以進一步促進清末民初的白話詞匯研究。
其一,記錄了相當數量的方言俗語詞匯。白話報刊地域分布廣泛,最北到黑龍江省,如《黑河白話醒時日報》,最南到廣東省,如《廣東白話報》。不同地域的人群難免有不同的語言使用,因而白話報刊得以記載大量的地方特色用語。它們是研究方言和地域文化的寶貴材料,為考察彼時方言與通語間的互動關系、競爭情況提供了很好的語言依據。如:
【賊星】【天星移家】夜里看見天空里,有星走的很快,好比飛的樣子,亮光狠長的,這就叫做流星,安慶人叫做賊星,徽州俗話叫做天星移家。[安徽俗話報1904(8)32](本文所引例句的出處格式有兩種:一是“刊名+年份+(期數)+頁碼”,如“安徽俗話報1904(8)32”,指《安徽俗話報》1904年第8期第32頁;一是“報名+年份.月份.日期-版次”,如“京話日報1906.08.30—4”,指《京話日報》1906年8月30日第4版。另白話報刊原文沒有標點,大部分是句子成分之間或分句之間空一格,但為了閱讀方便,本文特為之加注標點,特此說明。)
【坍臺】夠不上人家高等小學的人,也要出洋。一來呢,丟臉(上海人叫做坍臺);二來在外國費用大。[競業旬報1908(20)16]
其二,提供了一定規模的白話新詞材料。清末以降殆至民初,作為新質要素的新詞語,成系統成類聚的不斷涌現,極大促進了漢語的轉型、發展和現代性重構。白話報刊記載了清末民初豐富的語言實態,詞匯系統的動態調整和變化自然也反映到報刊語言中。值得注意的是,白話報刊收錄的新俗語詞,很多都不見載于傳世文獻,極具探討價值。如:
【跑帖】近因銀元卯利加漲,市面罔利之徒,即包攬各商家的官帖,來回赴官帖局兌換現洋,名曰跑帖。[吉林白話報1907(50)5]
【托槍】去年冬天,素仙班妓女金寶屋里,客人桂伯友被托槍的搶奪(手持洋槍威嚇人,叫作托槍),連身上衣服都給剝了。[京話日報1906.08.30-4]
其三,補充了為數不少的早期外來語詞。鴉片戰爭之后,中西方文化交流與碰撞日益頻繁。海外留學生的派出、西方傳教士的來華、翻譯活動的發展、對外貿易的興盛,都推動著語言接觸向更廣的層面深入,由此形成了外來語言與本土語言融合、吸收的高潮,本時期的一些俗語詞就具有外來性質。但外來詞在創制初期,語言結構處于極度的不穩定之中,同一概念甚至有十數個不同的譯介形式。經過語言的自我規范和凈化,一部分外來詞最終被語言生活所淘汰。這些消逝的早期外來形式雖已不再使用,但并非毫無價值,其對于研究詞匯的創生、傳播、定型等,具有極大的啟發意義。如:
【耶司】只聽一個外國人說著中國話,說道:“這才是他們大清國的國恥哪。”那個外國人答道:“耶司(對的意思)。”[大同白話報1909(174)3]
【花邊】我思禮拜太寺,太守不見憐,但聞太守喜花邊(皖俗多稱洋銀為花邊),紫鬢廣額聳兩觀。[安徽白話報1909(1)60]
(二)有助于勾勒清末民初詞匯系統概貌
“相較于穩定性強、規范化程度高的雅言,俗語詞則具有口語色彩明顯、變動性強、流傳速度快等特點,最能反映某個歷史時期語言發展的基本面貌。”(齊瑞霞:《宋代新生稱謂類俗語詞成詞特點及其文化因素分析》,《東岳論叢》,2015年第3期。) 清末民初共時態下的詞匯系統顯示出突出的個性,而口語特征突出的俗語詞較能反映當時的詞匯實際。據我們對白話報刊中俗語詞的考察,清末民初的漢語詞匯系統,呈現出“多產而無序”的基本面貌。所謂“多產”,指短時間內新的詞匯單位的大量顯現。“語言詞匯與社會結構間不相適應的矛盾,是語言發展變化的催化劑,是新詞語得以產生的一個重要基礎。”(姚漢銘:《新詞語·社會·文化》,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清末民初的社會巨變,特別是新事物、新概念的激增,打破了固有詞匯容量與社會結構間的相對平衡,為緩解詞匯供需的失衡局面,各種各樣極具特色的新俗語詞得以產生。所謂“無序”,表現在本時期存在大量“同義異形”的詞匯現象,即同一概念意義具有多種語言表達形式。首先,語素材料替換可以構成“同義異形”,如“扶梯/胡梯、自行車/自由車、丫頭/鴉頭、勞什子/牢什子”(前兩組是異體語素的替換,后兩組是異形語素的替換。)等。其次,語素位置顛倒可以造成“同義異形”,如“活潑/潑活、買賣/賣買、伺候/候伺”等。再次,語素數量增減可以產生“同義異形”,如“拐子/拐子手、拉皮條/拉皮條纖、風水先生/看風水先生”等。最后,譯介方式差異可以帶來“同義異形”,如“仆歐/西崽、康白度/剛巴斗、自來火/洋火”(依次是音譯與意譯間、音譯之間、意譯之間的差異。)。由此可見,清末民初的漢語詞形尚不穩定,仍處在過渡、選擇與競用之中,表現出極大的主觀性和隨意性。這也表明本時期的白話詞匯具有過渡性、動態性的時代特點。
總而言之,白話報刊作為清末民初語言活動的實錄,所載詞匯尤其是其中的俗語詞,能夠比較客觀地呈現出清末民初漢語詞匯的樣貌狀態,有助于深化我們對該期詞匯體系基本特征的認識,從而與學界對中古、近代古白話與現代漢語的詞匯研究一起構建起漢語詞匯發展史的完整序列,填補近代漢語古白話到現代白話、現代漢語之間這一重要轉折點的研究空白。
(三)促進現代漢語詞匯及方言詞匯的研究
白話報刊中出現的俗語詞或某些詞的俗語義,在語言發展的過程中發生了不同的轉向。雖然有些隨著社會的發展而消失,但也有為數不少的俗語詞,在社會的廣泛應用中被約定俗成下來,逐漸進入到現代漢語普通話中。這些俗語詞經歷了復雜的歷時演變,負載著多重的語言信息。它們豐富了現代漢語詞匯系統的構成要素,對現代漢語詞匯的研究具有相當的促進作用。如:
【二踢腳】雙響爆竹又叫二踢腳,點著了在地下崩的一聲,可就崩到半空里去了,跟著又是一響兒。[敝帚千金1907(22)32]
【抬杠】講報是講報,演說是演說,抬杠又是抬杠(京城俗語管爭論叫抬杠),三樣事大不相同。[京話日報1905.12.29—1]
“有些古代的俗語詞,在后來的書面語中消失了,但在某些方言詞匯中可能還活著。”(郭在貽:《訓詁學》(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172頁。)白話報刊中的一些俗語詞,雖未被現代漢語普通話吸收,但以極強的生命力留存在某些方言區內。它們擴充了各地方言詞匯的容量和表現空間,為現代方言詞語的深入研究創設了重要條件。如:
【撒爛污】這茍且二字,便是隨隨便便的意思,說得深一層,便是上海人說的撒爛污。[競業旬報1908(36)1]
【藏蒙哥兒】自己跟自己藏蒙哥兒,又怕人家看見臉(藏門旮旯,小孩叫作藏蒙哥兒)。[京話日報1906.04.23-3]
三、辭書學價值
“漢語辭書是中華文化的重要載體,是中華民族知識財富的集中體現。我國漢語辭書編纂歷史悠久,成果豐碩。”(袁世旭,鄭振峰:《漢語辭書理論史研究的價值和意義》,《中國語言文學研究》,2019年第2期。)作為我國目前最有影響的兩部大型語文辭書,《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以下簡稱《大詞典》《大字典》)自問世以來,在學術研究和文化建設方面作出了不可估量的歷史貢獻。但由于受當時編纂條件的限制,《大詞典》《大字典》在條目收列、義項確立、書證安排等方面,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些瑕疵,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學術性和實用性。“資料是提高詞典質量的前提條件,占有的資料越多,對質量的保證就越有把握,而且可以出人頭地。”(羅竹風:《試論語文詞典編纂工作》,《辭書研究》,1981年第2期。)占有文獻資料的多少,與辭書質量的高低密切相關,而《大詞典》《大字典》的種種疏失,很大原因是由于彼時資料匱乏造成的。當前,《大詞典》(第二版)的修訂工作正在進行,與初版相比,第二版“拓寬了資料的使用范圍,新利用了漢譯佛典、出土文獻、中古漢語和近代漢語四大板塊的資料”(江藍生:《一次全面深入的修訂——〈漢語大詞典〉第二版第一冊管窺》,《辭書研究》,2019年第4期。),但對白話報刊此類珍貴文獻,仍缺乏應有的重視,而白話報刊在增補條目、添加義項、補充書證等方面,明顯能夠為《大詞典》《大字典》的編纂和修訂提供重要參考。
(一)增補未收條目
《大詞典》《大字典》以“古今兼收、源流并重”為收錄原則,自應廣泛搜羅文獻著作中符合條件的條目,但實際編纂中往往會忽視已有的語言現實。白話報刊中的俗語言資料,可作為辭書條目增補之參證語料。如:
【飛帖打網】巡警第六局巡弁德興阿,因為本身要完婚(就是娶媳婦),在六局所管界內,撒了無數的帖子,請界內商民的分金(俗名飛帖打網)。[吉林白話報1907(1)9]
按:《大詞典》未收“飛帖打網”,而譚汝為先生曾考證該詞,并進行了詳解:“‘飛帖’,指請柬滿天飛,‘打網’,即網羅錢財。指借喜壽、喪事名義聚斂錢財。”(譚汝為:《天津方言詞典》,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75頁。)我們結合相關文獻,認為譚先生的解釋比較恰當,茲不贅言。《大詞典》應將該詞補收立目。
【玉皇帽頂兒】最大的是哥老會,單浙江有五六千人,長江一帶,隨處皆有,會魁叫作玉皇帽頂兒。他借名要驅逐外人,實在是要驅逐滿洲人。[白話1904(4)30]
按:“玉皇帽頂兒”,舊時民間幫會哥老會首領的俗稱。管見其他文獻,《國聞報》亦有記載:“蜀中吏治廢弛,小民鋌而走險,相率以哥老會為逋逃藪。其會中之頭目名曰‘玉皇帽頂兒’,群稱之曰‘大爺’”。(轉引自路遙:《義和團運動文獻資料匯編》中文卷上冊,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05頁。)該詞未見于《大詞典》,應據《白話》補收。
(二)添加遺漏義項
“釋義是衡量一部辭書質量高低和修纂水準的最重要也是最顯著的標志”(陳增杰:《釋義深化的途徑——〈漢語大詞典〉第二版修訂定稿思考之一》,《辭書研究》,2019年第4期。),而義項處理則是辭書釋義的首要問題。《大詞典》《大字典》屬于超大型的詳解詞典,對字、詞義的訓釋本應系統全面,但由于在歸納義項時并未借鑒白話報刊材料,對第一手學術資料缺乏應有的分析,造成個別條目的義項殘缺。如:
【水牛】蝸,音哇,俗名水牛,生在潮濕地方,雨后出來,在墻上行走,隨走隨出黏水,光亮如絲。[京話日報1905.04.30-4]
按:《大詞典》“水牛”條釋義為“牛的一種,我國南方耕種水田的主要力畜。”(5卷855頁)據《京話日報》所示,“水牛”有“蝸牛的俗稱”義。另《光緒順天府志》載:“蝸牛,順天人呼水牛。”([清]周家楣、[清]繆荃孫撰,左笑鴻點校:《光緒順天府志》第4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18年版,第1082頁。)《爾雅義疏》載:“棲霞人謂蝸牛為‘薄贏’……順天人呼‘水牛’。”([清]郝懿行撰,王其和、吳慶峰、張金霞點校:《爾雅義疏》下冊,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846頁。)可見“水牛”此稱是北京及周邊地區的特有稱呼,該義可視為《大詞典》義項增補的參考項對待。
【飛腳】這漁夫從惠茵弗里脫到監視守備士官處,因火車不通,故用特別飛腳送來,又擔擱許多時候。[競業旬報1909(38)37]
按:《大詞典》“飛腳”條釋義為“武術動作。兩足相繼踢起,高約齊頭。”(12卷699頁)由《競業旬報》用例可知,“飛腳”還可以指“徒步傳送信件的信使”。“飛腳”原是日語詞匯,近代從日本逆輸至中國,但沒有固定在漢語詞匯的意義系統中。該詞在日本的文學作品中多有出現(《虞美人草》:“你們畢竟只顧走路,就像‘飛腳’信使那樣,所以不行。”[日]夏目漱石:《虞美人草》,侯為譯,青島:青島出版社,2019年版,第170頁。《眠狂四郎無賴控》:“但這個貌不起眼的飛腳,在常年的送信生計中奔跑的身形和步法,在狂四郎看來,應該也是具備某種不一般的特長的。”[日]柴田煉三郎:《眠狂四郎無賴控》,馮君亞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8年版,第94頁。)。《大詞典》當補該義項。
(三)補充缺失書證
書證是辭書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確立條目和建立義項的直接依據。客觀地說,《大詞典》《大字典》對書證的搜羅和應用已屬典范,但在具體條目書證的安排上,仍顯不足,如有的首證時代滯后,有的為孤證,有的無書證,有的則為自編書證,這顯然不符合大型語文辭書的書證要求。借助于白話報刊俗語詞的用例與研究,可以更加詳盡地補正《大詞典》書證。如:
【發財票】我們大小臣工,正在這里為難。忽然有一個人,想出了一個法子,俗語叫做發財票。[京話報1903(1)10]
按:《大詞典》“發財票”條:“獎券的俗稱。”(8卷556頁)首例書證引自瞿秋白《文藝雜著續輯》,晚于《京話報》。《大詞典》應首引《京話報》。
【信】砒霜的砒,毒最大,入口便死,俗名叫信。燒酒里有這樣毒物,不宜多飲。[京話日報1904.10.30-4]
按:《大詞典》“信”條第十五個義項:“即信石。指砒霜。為劇毒藥物。”(1卷1414頁)《大字典》“信”條第十八個義項:“信石(砒霜)的簡稱。”(201頁)該條《大詞典》《大字典》均只引《聊齋志異·真生》一條書證,可將《京話日報》語料加于該條下作為書證。
四、民俗學價值
“語言的內容,不用說,是和文化有密切關系的。……語言的詞匯多多少少忠實地反映出它所服務的文化。”([美]愛德華·薩丕爾:《語言論:言語研究導論》,陸卓元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196頁。)語言與社會文化共生共存,并成為文化存在的主要載體和外在形式。尤其一些活在群眾口頭的俗語詞匯,表現出“語言民俗的雙重屬性”
(黃濤:《語言研究的民俗學視角》,《北方論叢》,2000年第3期。),一方面,它們自身就是一種民俗,是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另一方面,它們作為“一種特殊的符號民俗傳承”(鐘敬文:《民俗文化學:梗概與興起》,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0頁。),積極參與到民俗生活的建構之中。白話報刊中眾多的俗語詞,源自中下層民眾的日常話語表達,有著深厚的民俗文化底蘊,屬于“經約定俗成、獲得廣泛認知,民間性的、涵化有民俗要素的語言材料”(曲彥斌:《語言民俗學概要》,鄭州:大象出版社,2015年版,第32頁。)。作為民俗事象的語言符號化的載體,它們對民俗生活的切入與物化,甚為廣泛而富有現實性,或負載民俗事象,或兼表民俗事象,或旁涉民俗事象,全方位展現出清末民初的物質民俗形態,描繪出清末民初的社會民俗畫卷,勾畫出清末民初的精神民俗圖景,為我們了解彼時的社會生活、文化意識和風俗習慣,提供了十分寶貴的民俗資料實證。
(一)展現出清末民初的物質民俗形態
所謂“物質民俗,是指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那些可感的、有形的居住、服飾、飲食、生產、交通、工藝制作等文化傳承。”(陶立璠:《民俗學》(修訂版),北京:學苑出版社,2018年版,第120頁。)物質民俗以人們生存所必需的衣、食、住、行為基本內容,它是民俗形態最基礎、最穩定的部分,也是一個時期物質生活和社會發展最直觀、最具體的反映。白話報刊收錄的那些生動而又樸實的俗語詞匯,以普遍的形式滲透在人們的日常實踐活動中,真實展現出清末民初物質民俗形態的多方面內容。如:
【愛國餅兒】像那年興出來的那愛國餅兒,人人也都知道,原來那餅上本是一個螻蟈蟲兒,又有一個艾葉子,借著這兩個字音就叫愛國餅兒。[弊帚千金1907(23)42]
【爬山虎兒】燒富香的,一家男女老少,帶著使喚人,坐著熱車快馬到了山底下,換上爬山虎兒(就是小山轎),用人抬著上了山。[京話日報1905.05.05-1]
白話報刊中的物質民俗書寫,在豐富底層百姓視野的同時,也為他們提供了飲食、交通、建筑等各方面有實用價值的生活百科知識。這些知識不僅對當時民眾的日常生活具有一定的指導作用,而且是我們今天探討清末民初物質文化史的珍貴材料。
(二)描繪出清末民初的社會民俗畫卷
“社會的民俗是指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各社會集團結合、交往過程中各種關系間形成的習俗慣制。就是這些習俗慣制,深刻地支配著社會生活和事務,直接關系著社會發展的進程。”(烏丙安:《中國民俗學》,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30頁。)社會民俗是民俗生活中普及面、散射面最廣的社會習慣生活形態,可以說,涉及到社會習慣和禮俗的方方面面,而歲時節日民俗和人生儀禮民俗是社會民俗的主要組成部分。白話報刊的俗語詞描寫,生動再現了清末民初勞動人民珠璣璀璨的社會民俗生活,為我們描繪出一幅又一幅鮮活的社會民俗畫卷。
自古以來,人們在農事節日、祭祀節日、紀念節日等重要時日,往往會舉行一些有趣的民俗活動,由此沉淀下許多特殊的節日民俗。它們經過了民眾主體的創造性認定,無一例外的表現出多樣性的內容與形式。白話報刊在大量日常生活場面的描繪中,記載了各種歲時節日民俗。如:
【香市】杭州三竺是老大著名的,每年二、三月之交,香客異常擁擠,俗便叫做香市。
[杭州白話報1909(40)47]
【朱天素】杭州風俗四月二十八日,為朱大天君出游之日,家家吃素,名曰朱天素。[競業旬報1908(19)30-31]
“人生儀禮,貫穿于人們生活過程之始終,它的禮俗成份最濃,也有落后迷信的因素。”
(張紫晨:《中國民俗與民俗學》,臺北:南天書局,1995年版,第209頁。)人生儀禮具體指人的一生中所經歷的誕生禮、成年禮、婚禮和葬禮,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將個體社會化和民俗化的一種有效方式。在人生儀禮的各個節點中,尤以婚喪儀禮最為隆重,而白話報刊真實反映了清末民初中國社會的婚喪習俗。如:
【念材頭經】【做七】中國拜懺這一件事,已成了牢不可破、普及社會的風俗。人死了拜懺,叫作念材頭經。逢七日拜懺一次,共七七四十九日,叫作做七。[杭州白話報1902(33)52]
【同鞋到老】那新人小小的三寸金蓮,已經是寸步難移了,還要踏著一雙厚底的男鞋,名叫做同鞋到老。[安徽俗話報1904(4)2]
(三)勾畫出清末民初的精神民俗圖景
“精神民俗指人類在物質生產和社會生活過程中形成的有關意識形態方面的民俗。
它是人類在認識和改造自然與社會過程中形成的心理經驗,這種經驗一旦成為集體的心理習慣,并表現為特定的行為方式并世代傳承,就成為精神民俗。”(鐘敬文:《民俗學概論》(第2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精神民俗體現的是人們以信仰為核心的心理活動和操作行為,也是社會民俗和物質民俗在思想上的反映。白話報刊中的俗語詞以獨特的方式勾畫出清末民初廣大民眾的精神世界圖景,尤其是民間信仰的建構。
民間信仰,是精神民俗中“多民族的‘萬靈崇拜’與‘多神崇拜’”(烏丙安:《中國民間信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頁。)。民間信仰的對象種類繁多、表現各異,自然神、圖騰、祖先神、生育神、靈魂等都是人們敬奉的偶像。當然,民間信仰中有很多迷信思想和行為,并不值得人們提倡。白話報刊中的俗語詞涉及到某些民間信仰,它們長期而廣泛地存在于中國的鄉土社會中。如:
【金華將軍】黃河一帶地方,最相信的是金龍大王,那金龍大王,卻是一條小蛇。我們杭州地方,最相信的是金華將軍,那金華將軍,卻是一只青蛙。[杭州白話報1903(6)11]
【廣澤王爺】京城各水窩子,都供奉廣澤王爺,不知是何神道,大概才不外井泉童子一類。燒香供奉,也是飲水思源之意,原非邪道可比。[京話日報1904.10.22-2]
除民間信仰外,民間藝術也是精神民俗的重要內容。民間藝術指勞動人民直接創造并在人民群眾中廣泛流傳的藝術形式。白話報刊中有不少概括指稱民間藝術的俗語詞,它們是人民大眾精神生活的外在顯現,通過它們可以知悉當時人們的生活態度、審美觀念及精神內質。如:
【西湖景】西安市場從來沒有拉大畫的(俗說西湖景),這兩天居然添了四五分,熱鬧非常。[大同白話報1909(223)3]
【蹦蹦腔】天津有一種戲,俗名蹦蹦腔,真男真女演戲調情,太不像事,已經巡警局禁止。[京話日報1906.08.05—1]
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的民俗文化經歷了多次強烈沖擊,民眾原有的文化生活受到了破壞和摧殘,文化傳承的鏈條發生了斷裂和破碎。清末民初的很多民俗事象現今已不為人知曉,就是一個典型證明。隨著我國綜合國力的增強和民眾物質生活的豐富,文化自覺、文化自信、文化自強的觀念日益深化,新時代呼喚傳統民俗文化的現代回歸與重構。白話報刊以俗語詞的方式記錄了清末民初的諸多民間習俗慣制和民俗文化事象,為傳統民俗的探源闡釋、流變考察提供了最大可能和有力依據。從該角度說,白話報刊中的俗語詞資料,對于民俗文化的溯源和重現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五、結語
白話報刊作為學術研究一種不可多得的“新材料”(陳寅恪先生在《陳垣〈敦煌劫余錄〉序》中有言:“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白話報刊資料近年來才被逐步發掘與研究,因此可視為當今時代學術研究的新材料。),對史學、文學、語言學、新聞學、民俗學等各學科都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和現實功用,有助于彌補研究資料及學術視野上的缺環。學界應加強對該資料的開發利用,以更好地為教學科研服務。鑒于白話報刊研究潛力巨大、學術輻射極廣,但資料浩瀚紛雜、獲取難度較高,因此,構建專門的、與時代相適應的清末民初白話報刊數據庫,實現研究資料的數字化和網絡化,是一個非常必要且值得進一步開展的課題。數據庫的建立,不僅將為學界內部提供一個科學、實用的研究平臺,而且也是創新研究思路和方法的一次有益探索,對于學科發展和學術研究無疑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重大的推動作用。
[責任編輯:金 城]
[基金項目]本文系山東省社科規劃一般項目“上古漢語的+‘名動詞’及其歷史演變的認知研究”(項目編號:07JDB118)之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張政,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詞匯學;張文國,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漢語語法學、詞匯學。
①裘廷梁:《論白話為維新之本》,《中國官音白話報》,1898年第20期。
②[清]黃遵憲撰,錢仲聯箋注:《人境廬詩草箋注》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2頁。
③不同于隨后而來的“五四”白話文運動,清末民初時期的白話文運動在理論倡導、實踐路徑、價值導向等方面有著自身獨特的個性特征,為示區分,可稱之為“早期白話文運動”。
④劉光磊,孫墀:《白話報刊對白話文運動的影響》,《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