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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

2023-04-12 00:00:00[美]瑪吉·斯萊特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3年8期

瑪吉·斯萊特住在美國新英格蘭一座19世紀的農舍里,家里有兩名不太聽話的男孩、一只有些聽話的小狗、她的丈夫、父母和至少一位善良的幽靈。若能浮生偷得半日閑,她喜歡拿村上春樹的小說來讀上一讀,淺嘗些許精釀啤酒,外加囤積各種廉價筆記本。2007年,瑪吉在《說書人》雜志上發表了處女作《機械障礙》,此后便越戰越勇,陸續在各類雜志上發表了二十余篇作品。

午餐時分,某個自動腕夾閱讀器傳來的第一聲私語打破了小丘鎮的平靜;沒過多久,所有設備都被這條消息填滿了。工人停下手里的活,學生也湊在一塊兒,全都屏息凝神、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丁點細節。眾人的心率直線飆升,居民癱進扶手椅里,面朝東方的窗戶被推開,發出吱呀作響的呻吟;窗后一雙雙眼睛極目遠眺,尋找著目力所不能及的某樣東西。若在往常,那將天幕一分為二的飛機尾跡總是如此陳舊、無趣、轉瞬即逝,又無足輕重。但現在絕不比平日。如今,那尾跡便是即將出口的承諾,更是以五十五英里時速朝小鎮飛馳而來的機遇。

在地下的石堆深處,三百年不見天日的小丘鎮的能量甲蟲重新轉動起渦輪,為劇增的供電需求做好了準備。遙遙位于它頭頂上的小丘鎮里,家家戶戶的居民有哭有笑,互相擁抱,縱情舞蹈。

帕布瑞爾學院即將到來。沒時間浪費了。

打生下來到現在,我一直在計劃著——不,夢想著——像爸爸一樣抓住一所學院。聽了無數遍他登上威克瑞奇的睡前故事,我甚至感覺自己也去過那兒,品嘗過海面的浪沫,感受過胳膊劃水時令人絕望的酸痛。而現在,機會來了。我也不需要在幾個星期甚至數月的時間里尋找它、追蹤它,唯一的維生手段都在一只背包里。帕布瑞爾自己奔我而來了。

學校停課后,我一溜煙沖下小丘山,以為爸爸也會在工作時聽到消息,馬不停蹄地趕回家來,但家里卻空無一人。我在小小的公寓里來回轉悠,從平臺走到廚房,又在爸爸當作臥室的休息區一圈一圈地來回繞,廣播通知所帶來的激動心情在胸中澎湃,久久不能平息。三個星期!

我甚至都記不清帕布瑞爾學院長什么樣了,不過爸爸那本《當代巨獸百科全書》里應該有記錄。我停下徘徊的腳步,轉身走向他搖搖欲墜的書架。他有三百多本關于巨獸的藏書,但我要找的那本不偏不倚正卡在中間,充當了上一層架子的支柱。我小心翼翼地將它一點點扯出來,確保不會有什么東西掉下來砸到我。

這本百科全書由足足一千四百張羊皮紙寫就,按照不同巨獸的不同行蹤以及棲息地劃分章節。小的時候,我沉迷于閱讀有關海洋巨獸的部分,那些眼球突出、渾身是刺的海中機械——通體銹蝕,長滿藤壺,只有在被海浪推上岸時才能被人們察覺到它們的存在——永遠令我著迷。可陸地上的那些教育巨獸,我卻很少涉獵。

稍微翻查了一下,我找到了帕布瑞爾學院。即便插圖是一張僅有巴掌大的素描,它仍令我打了個寒戰。七層高,三百英尺寬,體格健壯如豪豬,頭部碩大如耕犁,背上的塔臺如剛毛一般四散開來。帕布瑞爾可絕非等閑之輩。它就是兇神惡煞的代名詞。

我抬頭看向自己七年級時做的威克瑞奇的紙模。為了它,我拿著硬紙板、顏料和紙張倒騰了許多小時,只為還原出每一扇艙門、每一顆鉚釘。爸爸對此贊賞有加,把它安在我的天花板上,擺出一個準備從高處俯沖下來的造型。帕布瑞爾身上尖銳的地方卻是它平整光滑之處;而帕布瑞爾的丑陋反而讓它顯得美麗。

三個星期。我合上書,一屁股坐回床上,一時間思緒萬千。我怎么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準備好呢?學校里的所有人都在談論他們的計劃、導師、相關理論以及周詳的策略。我連計劃都沒有一個,壓根不知道要怎么去一所來自陸地的學院。

房門開了。聽見爸爸拖著鞋子走在地板上的聲音,我的心臟直跳到了嗓子眼。他放下一件東西,發出沙沙的響聲。水池那邊傳來流水濺上池壁的聲音。

“凱?你回來啦?”

他聽起來未免太冷靜了。我溜到門邊,看著他拖過滿滿的一口帆布袋,開始把里面的雜貨一樣樣歸置好。他微笑著瞟了我一眼,好像全然不知世界即將開始全速運轉。

“噢,你在這兒呢!在學校過得如何?”

他怎么會不知道?街頭巷尾,男女老少,可全都在談論著帕布瑞爾,他不可能沒聽見吧?

他從袋子里拿出一塊破舊的菜板,眉毛擰成一團。“怎么了?”

我正要炸毛,就見他眨了眨眼睛,板著的臉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我壓抑許久的驚懼化作笑聲爆發出來,他跑過來將我一把熊抱住。

“三個星期!”他喊著,我像趴在救生筏上一樣緊緊抱著他。他把我舉離一臂遠,上下打量著我。“你什么時候長這么大了,嗯?激動不?”

我笑得根本合不攏嘴。“太不可思議了!三個星期!”

“老天,真是不敢相信,你是沒看見我聽說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凱!”他扯著自己日漸稀疏的頭發,揮揮手示意我在桌邊坐下。“帕布瑞爾可是所好學校。巨獸學世界一流,也正合你意!不過嘛,它的歷史學和農業學也是一頂一的。哦,還有它們的藝術專項!”他吻吻自己的指尖,轉向桌子,開始拆封雜貨。我看見其中有我最喜歡吃的咖喱的原料,還有一箱六瓶裝的淡拉格啤酒。看來他這是在準備慶祝晚宴。

“上一次學院經過小丘鎮的時候,隔著只有半英里。”爸爸接著說,“但是——可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因為尼爾說他們還沒有運行完所有的模擬——但有不少路徑模型都表明,這次帕布瑞爾會離得近得多。”

“那是多近?”

“幾乎擦著邊過,沒準還會走到一兩條街上去。但還是那句話,時間還早,短期之內也沒人能給出精確的預測。”

我想象著那臺渾身是刺的龐然大物靠著寬如車道的履帶飛速奔向小鎮,不小心噎著了。這是真的。這就是將要發生的事,就在此時此刻,而不是什么只存在于故事中的未來。三周之內帕布瑞爾就要抵達了,我怎么來得及準備呢?

“嘿。”

我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那些想法上挪開,抬頭看見爸爸正站在桌前,彎腰朝我溫暖地微笑著。“別擔心。我知道這不是件小事,也知道要忙的事會很多,但咱們是一起的,好嗎?你并不孤單。”

爸爸朝我眨眨眼,目光中的自信將我的恐懼盡數蒸發。我也許沒有學校里一些孩子配備的智囊團或者噴氣背包什么的,但我有老爸啊。

我如釋重負,身子傾向前方,緊張之情化作興奮。“我們從哪兒開始?”

小丘鎮上再也找不到半處安靜地方。每一家的客廳都在嗡嗡地興奮談論,街道上擠滿了臨時擺攤的一群群小販。掛出來的一面面橫幅在帶沙的風中飄揚,宣傳著教學服務、個性化訓練、幸運護身符之類,諸多廣告,五花八門,無奇不有。哪怕再怎么懷疑的人,眼睛也不免在上面停留片刻。誰也不敢自信到什么都不買。

在城鎮向公寓群過渡的小鎮外緣,來自周圍村子的申請者攜家帶口,搭起帳篷駐扎下來,占據了每一寸無主的人行道和庭院,帳篷面料的纖維吱嘎作響。小丘鎮的能量甲蟲近乎瘋狂地生產著電力,因為每一個空閑的插座都接上了外加的線,另一端連接著不計其數的移動烤架、收音機、電視和充電器。夜晚,路燈忽明忽滅,茍延殘喘地維持著自己的光亮。小丘山上,能量甲蟲內部散發的熱量使得瀝青仿佛正午時一般滾燙,裝飾用的彩燈掛在雕出來的樹上,光亮讓熱浪吹得搖搖晃晃。

第二天晚上,我們吃過晚飯,收拾干凈,爸爸把一疊圖紙拍在廚桌上,把那些巨大的紙張放在桌上攤開、壓平,又用幾個茶杯加上一只鞋壓住四角,圖紙沙沙作響。

我面前正是帕布瑞爾的圖紙,它分毫畢現地展現每一處細節,不再是百科全書上那一小幅素描。有細灰線將它分區、標量,標出重要特征的細部,甚至還標出它每踏一步會用到的滑桿數量。看著特寫旁邊那個渺小的人形參照物,我胃里一陣抽搐。這可比一棟公寓不知道高了多少,履帶居然比大街還寬。它的下腹部離地四十英尺,上面布滿了檢修孔和小通道。

我又看了看那小小的人形,試圖想象緊挨這龐然大物站著會是怎樣的感受。即使把尖叫的我碾成齏粉,帕布瑞爾大概也一點起伏都感受不到吧。我打了個寒戰。

爸爸往前伸了伸下巴,皺起眉頭看著圖紙。“要登上帕布瑞爾,主要難點在于它的步幅。接近小鎮時,它應該會因轉向而減速,但時速仍不會低于二十英里。以我們的目的來說,這速度依舊有些太快。假如離得夠近,倒是有可能勾住它,不過如果沒有加速到同等速度的話,即使成功勾住,這仍然是一個很危險的行為……”

我蜷縮在椅子里。怎么可能辦得到。我要有噴氣式背包或者滑翔傘還能說得過去,只消滑翔到帕布瑞爾的某座塔樓上方降落就成。但從地面上去?那可是一座山岳啊。原地不動的爬上去都夠嗆,移動的怎么爬?我怎么敢妄想自己能辦到這事?

我常常幻想,畢業后我會選擇一所自己想要的學院,再花上幾個月甚至幾年去追蹤它,而在這期間,我總會通過什么途徑變得勇敢、成熟起來,讓自己做好準備。

但我現在可沒準備好啊。我的心臟怦怦猛跳,指尖都開始脹痛起來。我咽下一口唾沫潤潤嗓子,開了口,為聲調中微微的顫抖而尷尬:“我在收音機里聽過一位帕布瑞爾專家講的,他們說,上次帕布瑞爾經過一座人口大城的時候,死了六個人呢。”

“平均的死亡數是九個。”

“哈?”

“大多數學院每個學季造成的平均死亡數都在九個左右。講真,帕布瑞爾算好的了。”爸爸仍舊皺著眉頭,指尖跟著軌跡畫著。他嘆了口氣,“也許勾住它不是什么好主意。要是它速度減到夠慢,說不定你可以夠到履帶,再從履帶跳到這里。”他指了指學校左側履帶經過的一排寬而低的陽臺,“這個方法說不定行得通,但前提是我們能追得上它……”

我清清嗓子,試圖不再去想有九個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已經不在人世了。“有——有多少人成功了呢?我是說,成功登上帕布瑞爾。”

“嗯?”爸爸抬頭看著我,好像已經忘了我還在這,“哦,呃,這個嘛,一年前它經過莫施堡的時候……讓我想想,大概……三個吧。但我不知道整個學季總共有成功了多少人。”

“三個?”

爸爸聳聳肩。“凱,有很多申請者根本不去追它啊。要是每個想去的人都能如愿,它又怎么會這么特別呢,對不對?威克瑞奇每年的錄取比例比這個還低呢。”

他再次看向圖紙,依舊皺著眉。“啊!我想到了!”他大叫著,一巴掌拍在圖紙上,發出放炮似的巨響。他跳到陽臺上,翻過扶手,走進了消防通道,我跟了上去。“我的舊摩托!它可以開到四十五英里的時速,沒問題,而且它已經沒用了,所以你之后可以直接扔掉它!這下你鐵定能跟上帕布瑞爾了!”

他繞過最后一根柱子,踩空了第一級樓梯,居然奇跡般地用出跳舞一樣的姿勢下了樓,沒有跌倒在地。他哈哈一笑,消失在樓棟的拐角后面。

我腦海中浮現出那輛停在公共車庫里的摩托車,埋在一箱箱已被遺忘的東西之下。上次他帶我坐摩托出去,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坐在前面,他的雙臂環住八歲的我,防止我掉下去。這趟旅途震得我屁股都麻了,連洗澡都沒法沖干凈身上落的沙子,我卻仍然樂在其中。

樓下的車庫門隆隆打開。箱子吱吱嘎嘎地被爸爸挪去一邊。我走下消防梯,正要拐彎,就見爸爸推著那破舊的摩托過來,將它支好停在我跟前。

“瞧!”他朝摩托咧嘴笑著,仿佛它是某種量身定制的噴氣式背包,而非帶著兩只沒氣輪胎的一堆松松垮垮、油漆掉了大半的螺絲。

“它還能動嗎?”我問道,用手摸著凹陷的油箱和破損的真皮座椅。泥土沾滿了我的手掌。

“噢,當然能動啦。這些摩托車跟坦克一樣結實。稍微調試一下,換上新輪胎,加上新的潤滑油和汽油,再換幾個過濾油嘴——它就能跑得跟美夢一樣好。”

我把話吞了回去。哪怕我完全沒有開過摩托,而且眼下顯然不是開始現學的好時機,看我爸臉上癡癡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經認定這條路,我再說什么也是無濟于事。而且,沒準他是對的呢。我深吸一口氣,試圖找回自信。威克瑞奇的錄取比例比帕布瑞爾更低,的確,有人是丟了小命,但也有很多人是單純沒趕上而已。如果我足夠聰明、足夠小心,有可能——或許有那么一點點可能,我也會成為那些上岸的幸運兒之一。爸爸相信我,而現在我要做的就是相信自己,或者至少假裝相信自己,直到可以真的自信起來為止。

我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跨上摩托,握緊車把。

“這才是我的好姑娘!”爸爸一巴掌拍在摩托的前擋泥板上,它當啷一聲從車上脫落,砸在了地上。

小丘鎮里三句話不離帕布瑞爾。鎮民們爭論著各種策略的好壞、接近方式的優劣,嗓門一陣高過一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種想法都有人叫好,也有人駁斥。

帕布瑞爾為諸多的生命帶來死亡,而非新生。不是所有的種子都能落入肥沃的土壤,有些曬死在石頭上,另一些則會被鳥兒吃掉。生命可沒有保險一說。但面對把自己最有靈氣的居民送出去的機會,面對哪怕其中只有一個人能成功暴富、成名,抑或為科學或藝術領域帶來突破的機遇,面對小丘鎮能成為這種人的故鄉的可能性——風險是可以承受的。

最后一次測試騎行結束,我剎住車,看見爸爸對著腕夾皺起了眉。我們已經練習了將近兩周。再過不到六天,帕布瑞爾就會出現。我們不知花了多少小時,一遍遍地在預計的道路上馳行。塵土在我鼻孔外沿和眼角結了塊,靴子里的沙礫磨得我的腳生疼。坐在沒什么襯墊的駕駛座上,我的屁股飽受磨難,一直握著車把手讓我握拳都沒了力氣。

“你不能害怕加速。”爸爸搖著頭說,“我們已經說過這事了。必須加足馬力,凱。帕布瑞爾可不會為了讓你趕上而減速。”

“我在快了!”

“還得再快些。一輩子就這么一次機會!再來一次,希望你能達到至少三十五英里的時速。我可不管那些個科學家預測的數據,帕布瑞爾是不可能減到十五英里每小時的!而且這次——”他瞥了我一眼,我的五臟六腑縮成一團,“你要試著跳起來。”

“什么?”

“我們只有六天了,凱。六天。你得練習如何跳下行駛中的摩托。”

“要是我受傷了怎么辦?帶傷還怎么上帕布瑞爾!”

“那就別受傷啊。快點,我們可沒時間演戲。你得適應起跳才行。”

我咬住腮幫子,不甘心地流下眼淚。演戲。再過幾天帕布瑞爾就要到了,這念頭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如同世界末日。我的整個人生在這道門檻跟前停下了。跨過這道門檻,一切都將不復從前,我甚至無法想象跨過去后會是怎樣的人生。

無論我上不上帕布瑞爾,無論我活下來還是死掉,它的到來都將是我人生中最為里程碑的一個事件。登上威克瑞奇是爸爸人生中的高光時刻,表明他有掌握自己命運的能力,拋卻了凡人的恐懼,也證明了自己有能力拿捏世界上最大最嚇人的東西。

我其實就是怕了。怕是正常的,每個人都害怕,不是嗎?我深吸一口氣。我不能繼續自憐自哀,不然就會沉浸其中,再也沒法追上帕布瑞爾。

“好的。”我說著,塵土在牙間咯吱作響,“但我能按自己的方式來嗎?”

爸爸嘆了口氣。“我們練過顛簸了。你不能一直逃避加速。”

“我沒有逃避!”我幾乎喊了起來,“我只是……想一點點來。慢慢加速,慢慢建立自信。要是我嘗試時速三十五英里失敗了,想要保持正確的心態就很難了。但如果我慢慢來,就可以達到那個速度!”

他慢慢點頭同意,我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好。行。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但要從十五英里開始訓練。”

“給油,上!”

他以一個笑容回應了我。我拉下護目鏡,發動了摩托。

路面傳來的震動一天強似一天。小丘鎮感覺到它來了。鎮里的居民也感覺到了,震動沿著床腳桌腳傳上來,通過街道和地板傳出去,居民們緊張到胃都收緊了,變得急躁、焦慮。即使天空晴朗得令人惱火,也沒能寬慰那些緊盯著地平線盯到重影的目光。一縷塵土、一抹影子都能讓他們的呼吸為之一頓。誰也不敢卸下防備。

在以市政廳為中心的金屬建筑群里,機器嗶嗶地響著,隨著新信息的加入,小丘鎮里最聰明的一群人運行著一個個模擬程序。路徑模型開始收斂、固定,集合成某種必然。看著新路徑逐漸逼近城鎮外圍,人們壓低了嗓門,語氣中滿是關切。

除非奇跡出現,讓支配著學院前進的各機制的某些混沌理論出了差錯,否則帕布瑞爾學院將會撞上小丘鎮。疏散可以挽救市民們的生命。謝天謝地,還有時間,帕布瑞爾還有些日子才能到。

但它走得可不慢。

還剩兩天。我獨自一人坐在客廳里,看著疏散令下達后爸爸和我打包好的那一摞箱子和包裹。兩天之內,帕布瑞爾就會穿過街區、壓毀一切。

我昨晚沒睡好。直到半夜,我們還在規劃,外加測試老爸安在摩托上的臨時雷達,以防揚起的塵土遮住視野找不到路。討論結束后,我太累了,沒有洗澡,直接像一袋混凝土一樣砸進床里,頭皮上仍殘留著平原上帶回來的塵土。即使眼睛累得像在灼燒,身體也因筋疲力盡而發抖,我還是睡不著。

我睜著眼睛躺著,思緒徜徉,想著那些不太合常理的事情,但是在實際生活中解決、應用它們又是那么重要。我的內心開始自暴自棄。上學院,我怎么敢想?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爸一樣——我就不能。他曾經和那些巨獸之一正面對決,并非和其他申請者一起,而是單槍匹馬。假如波浪打翻了他的皮劃艇,或者遇上了激流,或者他沒能在威克瑞奇入水之前上去,他就會淹死在海里。他賭上了一切,知道一旦失敗就沒有重來的機會,所以他沒有失敗。

但我呢?我能做到嗎?

我盯著陰影中天花板上的威克瑞奇那優雅拱起的身型。在裝飾燈的照耀下,它的鱗甲和身體轉彎處有一點微光閃爍。帕布瑞爾則和威克瑞奇相去甚遠,既龐大笨重,又尖銳嚇人。

我拉起被子蓋過頭頂,用枕頭蒙住頭,眼前的一切都昏暗而低沉,令人窒息,就像深海一般。最后,不知是被我自己排出的二氧化碳憋暈,還是確實太累了,我終于艱難入眠。

早晨來臨。伴隨而來的還有疏散令的發布,我和爸爸開始匆忙整理一切能帶的行裝。我沒拿威克瑞奇模型,因為它太大了,不過倒是把裝飾燈放進了背包。我也帶上了一周換洗的衣物、老朋友毛絨鯨魚尼莫以及日記本。其他的再也裝不下了,而且我也不能把摩托車壓扁打包。爸爸還另準備了一個箱子,專門用來裝其他我想帶走的東西,但我很快意識到我想帶的東西沒有一件裝得下。

帶著挫敗感,我又幫他收拾了些廚房用具、洗漱用品、衣服和書。我停在《當代巨獸百科全書》跟前,又想起他上學的故事。每次講述的內容都稍有出入,因為人的記憶就是這樣隨時而變,不過核心內容仍然一致:

彼時爸爸二十出頭,黝黑的頭發蓬亂地打著卷,赤腳踩在布滿海藻的石頭上,沿著南部的海岸線走了一百英里。要是能撿到帽貝和蛤蜊,就以它們充饑;手上的傷口感染了,還要不停地接觸沙子和咸海水,使他痛得站不穩;他隨身帶著發了潮的筆記本,記下當地漁民目擊的威克瑞奇的行蹤;計算下一次換氣時它是否離岸夠近,如果自己速度夠快,就能登上;買下那條不具備出海條件的漏水皮劃艇,沒等出海三百碼遠,船里就盛滿了海水和浪沫,浸濕了他的所有物品,泡得他手腳冰涼。當威克瑞奇背上的金屬尖刺從海底深處涌上來,出現在前方四分之一英里的海面上時,他開始奮力加速劃槳。霧笛長鳴,威克瑞奇噴出的水柱沖向天空,落在他身上。皮劃艇快沉了。他把槳扔到一邊,躍入冰冷的水中,漁夫曾經警告過他,最多堅持十分鐘他就會被淹死。他喘著粗氣,用盡最后一點力氣爬上結了冰的金屬梯蹬,朝著舷窗大喊大叫,希望有誰來開門讓他進去,結果與一個滿臉驚恐地看著自己的學生打了個照面,在學校再次下沉的幾秒鐘前被拖進了門。

我也想有這種故事,以此證明我不屈不撓的決心、力量和勇氣。私下里,我一直覺得自己三者皆有,但此刻坐在客廳里等著爸爸回來,我感到信心正在一點點流失。

我只想像原來一樣生活。我想和爸爸住在一起,每天上學,暑假兼職打工,在我的威克瑞奇模型下一次次入眠。我還沒準備好迎來一切的改變,但它馬上就要發生了,無論我能不能進帕布瑞爾,無論我們撤不撤離;兩天之內,一切都將不復從前。我用手抱住頭強迫自己不要哭出來。我沒準備好啊。無論誰,無論我的哪個同學,他們怎么可能準備得好?

前門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使得我心一沉,我使勁擤了擤鼻涕,吞下即將讓我崩潰的恐懼。門豁然洞開,爸爸沖了進來,腋下夾著三明治,另一只手上拿著一副亮綠色的護目鏡。

“嘿,閨女!”他笑著喚我,熟練地舞動著把午餐放在空桌子上。兩天之內,這桌子就會消失不見;房子也會消失,一切,一切都——

爸爸過來,噗一聲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喏,我讓他們專門給你印的。看!上面有帕布瑞爾的標志呢。”

我盯著它看了許久。

“嘿。”爸爸的手落在我肩膀上,輕輕捏了一把。“怎么了?你看起來就像噎著了一樣。你還好嗎?”

他話里的關切讓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控制不住地蜷在他旁邊哭了起來,就好像爸爸故事里的那些海水全都從我雙眼中傾倒出來,匯成海洋。我哭了又哭,直到眼淚都哭干了,木木地被爸爸抱在懷里,他輕柔地安撫著我,低聲說著:“嘿,嘿,嘿。沒事的。沒事的。”

“我辦不到的。”我終于嘶啞著嗓子開了口,用手在臉上胡亂地抹著擦去淚水,“我做不到,爸爸,我會死的,我知道我會死的。”

爸爸調了下凳子,正面對著我,抓住我的雙肩,輕輕晃了晃。“嘿。聽著,聽好了,明白嗎?你可以做到的,凱婭,你既強壯又勇敢,而且還聰明。”

“一點也不!”我感覺眼淚又涌了上來,“我既不勇敢也不強大。我怕死了。自從他們宣布帕布瑞爾要來的那天開始,幾個星期以來我都怕得要命。”

“你當然會怕了!”爸爸喊道,我抬頭看著他。

“什么?”

“凱,如果你不怕的話,我反而要擔心你是不是瘋了。帕布瑞爾是所龐大而強悍的學校,它曾經,而且將來也會毀掉一些人,有好人,有智者,也有勇者。我曾經也一樣怕威克瑞奇啊。”

“真的?”

爸爸點點頭,臉上閃過一抹令人寬慰的笑容。“是啊,凱。這部分我不常提,因為我不喜歡回憶它。我坐在皮劃艇里,魂都要嚇飛了,幾乎都要掉頭往回劃到岸邊去。我的一部分堅信自己馬上就要死了,一旦我靠近威克瑞奇勢必就會潛下去,而尾流也會把我拖入海中。”他溫暖的手掌摩挲著我的手臂。“上大學的確是很嚇人的事情,但你的能力足夠辦到。我了解你。如果我覺得你沒有這樣的天分,一開始就不會讓你這么做了。”

那股緊攥著我腸胃的恐懼減輕了些許。“為什么一定要這樣呢?”我小聲問道,“為什么非要這么難呢?”

爸爸聳聳肩。“誰知道呢?但我向你保證,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我都是你的后盾,好嗎?我不想讓你的恐懼攔住你,因為我知道你會后悔的。這是一輩子就這么一次的人生經歷,是從現在開始成長為將來的那個自己的機會。這就是你的成人禮,是你成熟了的證明,凱。”他說著,拉過我的手,“你比自己想象的勇敢多了,不需要去做些傻事來證明這點,好嗎?比如健康方面的風險。不要執著于可能出岔子的事情,相反,想想當你爬上帕布瑞爾,其他學生把你接進去的時候,會是什么感覺?你肯定會愛上這感覺的。有市政廳那么大的圖書館,寢室里滿是和你一樣充滿雄心壯志的孩子們,凱,未來是你的呀!到時候你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還有啊,不管你去到哪兒都要知道——”他和我拉開一段距離,充滿愛意地注視著我的眼睛,“我在。一直在。好嗎?”

他的激情感染了我,使我信心大振。這是我的機會。是的,這很嚇人,但證明自己,證明我可以在這個世界上走出自己的一條路來,難道不夠誘人嗎?

“好。”我說道。他又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

“真棒。那我們現在先吃飯,然后打包,好嗎?”

我看著爸爸拆開三明治包裝,輕聲哼唱著“只剩兩天!只剩兩天了!”我在他懷里感到的溫暖與信心又開始消融。

我又看了看那堆要搬走的物品。我望著公寓里掉漆且凹凸不平的墻壁,望著承受著書架重量而凹陷的地板,望著爸爸當床用的折疊沙發,望著堆了高高一摞筆記本的小桌,還有我出生以來幾乎每一頓飯都在那里吃的廚房。

我顫抖著深吸一口氣,吞進咖啡、鋸屑和紙張的味道。生長在小丘鎮,我很幸運,盡管可能有些無聊。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這點。而過了明天,我就永遠不會再站在這間公寓里了。

我把這個想法拋到腦后,回到飯桌邊。爸爸已經在大嚼他的小香腸三明治了。

是的,我告訴自己,一切都會變的。但都會變得更好。

肯定會變得更好。

它出現時,仿若地平線上的一朵烏云,震起溝中的沙礫,搖晃柜臺上的玻璃器皿,昭告它的來臨。小丘鎮的混凝土門戶顫抖著,霎時之間,家家戶戶屋頂上警笛齊鳴:它來了。一雙雙眼睛猛然睜開,倦意瞬間從每個居民的臉上褪去,他們統統奔向自己朝東的窗戶,看著那逼近的一團黑影,好像地平線上火山爆發后升起的黑煙。

整座城市屏息了一拍心跳的時間,隨后炸開了鍋。居民趕緊拿取物資,噴氣式背包吱吱作響,引擎也開始打火,調頻中的耳機和手持收音機發出尖銳的蜂鳴。滑翔傘在微風中舒展開來,一雙又一雙靴子奔下小丘鎮的樓梯,沖向關鍵位置。

這一刻終于來臨了。城墻周圍的加油聲不絕于耳,小丘山的護欄上趴滿了人,紙殼做的橫幅在眾人頭頂舞動,旗幟飄揚迎風招展。空氣中充滿了烤堅果的氣息,還能聞到炸面團和路邊辣面條的味道。

遙遠的平原對面,穿過那團塵霧,帕布瑞爾學院逐漸顯出了自己的真容,滿是尖刺的身影咆哮著,漸漸靠近。

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來,爸爸就靠在平臺扶手上,手中攥著一瓶啤酒。他看起來消瘦又憔悴,頭發蓬亂,大概也和我一樣,一夜無眠、輾轉反側。我拉開滑動門,他轉過身來,瞇著眼睛看著我;越過他的肩頭,我見到了它:一大團從東邊刮來的黑色的塵土。在那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塵團里,一個黑影若隱若現。我屏住了呼吸。

爸爸在護欄上一撐身子,走過來雙臂環住我的肩頭。我們就那么站著,看著那團塵土越來越近,感受那震撼大地的顫抖向上傳導到地板,再到我們的腳心。警笛大作,在周圍的建筑和庭院中不斷回響。

塵團卷出令人著迷的漩渦,直達天空。它不斷地向上延伸,遮住了時隱時現的太陽,把它變成一個暗紅色的水皰。我聽見爸爸在我身側顫抖著吸了一口氣,但我抬頭看他時,他卻在咧嘴笑。

“咱們去準備一下吧,嗯?”

我跟著爸爸下到停放摩托車的那個庭院,每走一步都感覺自己雙腿灌了鉛,甚至讓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肌肉和骨頭是怎樣共同協作,完成走路這個動作的。我意識到走路真是個奇怪的過程,需要那么多的思考,需要那么多的精神控制,但這些全部都在我的潛意識中完成了,只因熟能生巧,已經忘記了怎樣去思考。不過這真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啊。

熹微的晨光照在摩托車上,顯得無比脆弱:各處部件被強力膠帶粘在一起,漆也掉了,裂縫里填滿了前幾天訓練跑進來的塵土。我騎上車,握住小小的橡膠扶手。帕布瑞爾的接近使得車身輕輕地振動著,好似在發抖一般。我從煤油箱上撣下一縷灰塵,輕輕發出噓噓聲哄著它,這才記起它并不是個活物。它不會害怕,同樣,也不會死。

爸爸雙手插兜站立,弓起身子繞著圈,仔細檢查著摩托車。“我已經檢查過所有東西了。”他說,“整夜都在檢查,確保它處在正常狀態。完全沒問題的。”

我點點頭,吞下一口摻了泥土、越變越多的口水。那震動讓我有些犯惡心。我需要出發了,需要分散注意力。

“我出發后你就會直接上小丘山去,對吧?”我問。此時他正俯下身去,從輪胎上拿起一片什么東西,沒有看我。“那里的視野會更好,而且腕夾信號也更強,我打電話過來的時候……”

爸爸點點頭,站起來,清了清嗓子。我看見他的眼底濕潤了,不禁打了個寒戰。“嗯。是啊,很完美。”他點點頭,仰視院墻外的天空,我看見他的鼻孔張大了。那團塵土正奔我們而來。帕布瑞爾越來越近,靠著樓棟的消防梯震動起來。

“我得走了。”我嘶啞著扯出這句。爸爸突然沖過來,把我緊緊抱在懷中。

“小心點,好嗎?”他喃喃地說著,快速吻了吻我的臉頰,嘴唇干燥。他揉揉我的頭發,后退一步,“不要讓恐懼控制你,也別做傻事,好嗎?”

我點點頭。“謝了,老爸。”

為了掩蓋在眼眶里打轉的淚水,他擠出一抹笑容,隨即挺起兩個大拇指。“去吧,閨女!”

我驅動摩托加速,輪胎開始在瀝青路上打滑,我差點被甩飛出去,好在及時把住了。好像我之前所學的、所練習的那些東西自然而然就從腦海里蹦了出來。突然之間,我需要做的僅僅是穩穩地騎在車上,走直線就行。

我躲開房屋上滾落的大塊磚石,穿過一條小街,來到了平原上,把這片大地的景色盡收眼底。就在此刻,我看到了它:帕布瑞爾,在不到兩英里的地方,它的尖刺從黑暗中升起,窗戶在那煙熏的暮色中閃閃發光。

我把摩托車轟到三、四十英里的最高時速。風灌了滿耳,女高音般的嘯叫聲與學校的轟隆聲交織在一起。我繞了一圈,繞過殘骸的邊緣。在我左邊遠處,我瞥見一些小小的人影在城鎮邊緣的樹上搖曳,繩索和魚叉懸吊在他們下面晃來晃去,像精致的蜘蛛絲一樣。當學校轉向的時候,他們會不會離得太近?

我打了個寒戰,騎得更遠了些。我需要橫跨學院的方向,才能從后方發起進攻。摩托車的引擎在加到時速四十三英里時發出尖銳的噪音。一塊石頭刺傷了我的臉頰。在我的左側,學院好似一片黑暗的斷崖。它不再是一個統一的群體,而是一個由凹陷和凸起組成的綜合體,包括數千個內部走廊、實驗室、通信室和私人空間。塔尖高處人影幢幢,聚集在一起,揮手致意。

今晚我就會加入他們了。我想著,一把拉下護目鏡。

我低伏在車把上,又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爸爸的攻擊計劃。我必須保持高速駕駛,以此穩住摩托、準備跳躍。一個動作,一次跳躍,一次機會。如果我跳偏,八成要全身擦傷,或許還會摔斷骨頭。

塵團在我眼前翻滾著,看不見它的內部,我只能靠著雷達,先轉向,再對準,最后沖進最密集的殘骸中。

頭頂有什么動靜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看著一個背著噴氣背包的孩子沖向學校,身后留下兩道蒸汽尾跡。他馬上就要到了,結果背包的左引擎噴出一團黑煙,他直直地一頭栽了下去。看著他向下跌去,四肢拼命亂舞,在帕布瑞爾的另一側消失不見,我的心臟跳到了嗓子眼。

隨即我沖進了塵土云里。沙子打在我的防風外套上,我打開雷達,來了個急轉彎。那塊拳頭大小的屏幕閃爍起來,顯示著前方漸漸逼近的一個鈷藍色斑點。摩托在殘破的泥濘中顛簸著。我必須專心。

沙塵密集起來。我繼續向前,沖向我希望履帶所在的位置,緊了緊圍巾。碎屑刺得我臉頰生疼,更是給我的護目鏡來了場沙暴洗禮,接著,我感覺到了:黑暗中笨重的一大塊,正迅速朝我駛來。除了能把骨頭震麻的咆哮聲、土地的哀號和石頭落下的打擊音,我什么也聽不見。一塊石頭正中肩頭,我的手直接麻掉了。我大叫一聲,結果嗆了一嘴土。

我沖向肆虐的風暴。一塊鵝卵石打碎了我的護目鏡。就快到了。砂礫刺進了我的眼睛,右邊的視野瞬間模糊。不久我就得起跳,可我甚至不知道該往哪跳。一片混亂中,我什么也看不見,甚至無法聽聲尋路。瓦礫向我飛來,彈開了。過一會兒我準是滿身淤青。一大塊瓦礫擊中了我的嘴唇,一陣劇烈的疼痛沿著鼻子后方直沖腦門。我嘗到血的味道,用舌頭舔到一顆裂開的牙齒那銳利的邊緣。

我意識到自己離得不夠近。爸爸沒有考慮到土壤中會混進多少巖石,近到一定距離再起跳極其危險。我什么也看不見,護目鏡也壞了。我喘不過氣了!

他的計劃行不通的。我回到沙塵變薄的地方,一把扯下護目鏡,忍住一聲充滿挫敗的抽噎。這是我上岸的故事,然而這就是它的結局了嗎?以我被嚇破膽而最終臨陣脫逃結束?我想象自己騎回鎮上,滿身灰塵,忍受那些認出失敗者的目光。他們會笑話我嗎?還是說會來試圖安撫我,拍拍我的肩膀,說“干得不賴”?我又想到了爸爸的臉,擠出的微笑,安撫的擁抱,加上他會說的無數句試圖寬慰我的話,說還會有其他機會,說有時候只是需要運氣加持而已……但內心深處,我知道——他也知道——不過是因為我自己放棄了而已。當我也面對他當年在距離威克瑞奇一百碼時要做出的選擇,我選擇了轉身逃跑,沖向安全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間,周圍的灰塵變薄了片刻,我從履帶之間的縫隙看過去,帕布里埃的下腹部如今清晰可見。我回想著,在腦子里搜尋著一些細枝末節,猛地想起了它下腹部的舷窗。

我再次加速向前沖去,沖進了學校下方那片空曠而陰森的空地。頭頂上,學院成了一道巨大的、倒置的地平線。它的體積令我毛骨悚然,就好像我是頭朝下從天空中掉下來,朝著下面黑暗的土地掉去。

我步履蹣跚,抑制住嘔吐的欲望。往右望,向上看,我辨認出了那組成格子狀的小通道。如果我能上得去……

有什么動靜吸引了我的目光。一段繩子飄動著,懸掛在欄桿的鉤子上。我朝它開去,但就在這時,學院轉向了,右邊的履帶直沖著我。我被迫轉向,沒能抓住繩子。回頭一看,那根繩子不見了。它真的出現過嗎?

透過前面寬闊的縫隙,我可以看到鄰里的建筑越來越近。我在窄小的通道間搜尋著有所幫助的東西。有了!觸手可及的破損人行道。

我必須趕快起身,馬上進去,不然殘骸就會在底盤之間來回彈射。十英尺。五英尺。我想把腳踩在身下,靴子卻在座椅上踩滑了,皮革上滿是灰塵。我握緊車把,就像爸爸教的那樣,再次把自己撐起來。摩托車搖搖晃晃。我加速以保持穩定,然后跳了起來!

我撞到格柵上,感覺扭曲的金屬咬進了我的大腿。我大叫一聲,立即換姿勢減輕腿上的重量,感覺有又熱又粘的液體浸濕了我的褲子。我向更高處爬去,又聽見了城里的警笛聲。我得抓緊了。

一只手扣在我的手腕上,我抬頭一看,發現一位蒼白的女士吊在登山繩上晃來晃去。“歡迎來到帕布瑞爾!”她喊著,在我腰上綁了一條安全繩。她把我們吊上一處穩定的平臺,解開我的安全扣,把我推向四個正在等待的孩子。一塊混凝土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僅僅隔著二十英尺。

“進去!快!我們要撞上了!”

有人把我和他們一起拖了進去,女人砰地關上了我們身后的鐵門,把咆哮的噪音隔絕在門外,成了嗡嗡的蚊吟。大家都大笑起來。我坐著,有人給我腿上的傷口按壓止血,我顫抖起來。一個黑色卷發的女孩擁抱了我。

“祝賀你!你成功了!”她咧嘴笑著說。“我們去登記入學,好嗎?”

一切都結束了。最后一塊石頭從帕布瑞爾的履帶邊彈開,小丘鎮感受著轉向北方的巨獸的轟鳴聲逐漸減弱,激起的塵埃團再次遮住了它。整個城市屏息凝視,直到一個膽大的聲音歡喜地叫喊起來,隨即整個街道都爆發出叫好聲和歡呼聲,每個人爛熟于心的帕布瑞爾戰歌也響徹街道。

根據地面傳來報告,更多的細節開始涌入。三十個申請者中,八個獲得了入學資格,十個錯過了機會,另外十二個失去了生命。學校給兩條街道造成的沖擊比預想的更深,使得居民們只能倉皇逃生,有些沒能及時出來。帕布瑞爾再一次給小丘鎮打上了烙印。

真是何等驚險,何等可怕的破壞力!整個小丘鎮都輕飄飄的,吵鬧而喧囂。香檳塞四處彈開,處處歡聲笑語,載歌載舞。但在這其中,一些黑暗而安靜的屋子里,失敗的申請者和罹難者的家人雙手抱頭,有的哭泣著,有的用被子塞住自己的嘴巴,憤怒地嚎叫。

能量甲蟲安靜地嗡嗡作響,很高興自己能讓串燈閃閃發光,讓音響響個不停,煎鍋滋滋作響。整個城鎮都充斥著驕傲,他們將肩負未來繁榮的一批種子送進了那龐大的學院,而且還有不少成功著陸了。至于那些失敗或者死了的人,小丘鎮更愿相信:如果他們更努力或者更聰明,如果他們做了更好的決定,他們肯定就會成功。畢竟,這樣想更容易。

我躺在自己寢室的床上,至于床,其實就是一個上床下桌還帶一個儲物柜的正方體。頭頂的燈泡明亮,照亮了每一個角落,不留一點黑暗。我關掉燈,更喜歡看著窗外透進來的傍晚的紅暈。

我腿上纏滿了繃帶,還套了一條醫務室給的運動校褲。身上總共縫了十三針,摔碎的牙也填了補料。止痛藥倒是有所幫助,但我累得快死了,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淤青。

我一直等著勝利的狂喜來臨,等著爸爸得勝的吶喊從我的胸膛中迸發出來,等著全身充盈著喜悅和榮耀,等著自己改變了、變得更有價值的感覺。但我什么也沒感覺到。

我見了無數個學業導師。他們全都想從我嘴里套出我將來想學什么、以后想做什么,但是我沒辦法告訴他們,因為我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如果成功上了一所學院會發生什么。

最后,他們讓我報了巨獸學專業。這是我記得的唯一一個爸爸和我談過的專業,而且出于目前我這個迷茫的狀態,去研究讓我陷入這種迷茫的東西,看起來也很合理。這巨大的機器,來了、毀了、走了,沒有一絲憐憫,更沒有一個解釋。它和所有的巨獸一樣,只是存在著,沒有解釋地存在著。誰建造了它們,誰又控制著它們?但更重要的是,怎么沒有人對這一切表示疑問?

也許我就是不知感恩吧。我試圖喚起我在廚房餐桌上曾經感到的那種激情,但那只讓我聯想到餐桌已經不在了。我們的計劃也已經不在了。我們的公寓、平臺,我的房間,我的威克瑞奇模型,一切的一切都沒有了。

我想起那個噴氣背包失控了的人,胃里瞬間一陣翻江倒海。他們把我帶進醫療室的時候,里面已經躺了四名孩子,全身流著血,身上刮傷不計其數,全都是這場登上帕布瑞爾的磨難造成的。給我們清理傷口、縫合皮膚的醫療護工們一邊干活一邊聊天,有十二個孩子在今年的上學途中都死掉了。一名護工說,這是帕布瑞爾史上最高的傷亡人數,而且這無疑會增加它的誘人度。

我的腕夾震了震,一看是爸爸發來的祝賀消息,讓我給他打電話,事無巨細地告訴他整個過程。我盯著腕夾破損的屏幕,又抬頭看著裂了縫的窗戶。風裹挾著淤泥刮進窗沿,給所有東西都蒙上了一層灰,也包括我。

爸爸想聽我上岸的故事,那個我從小就夢想自己能擁有的故事。但現在我只想睡覺。我閉上眼睛,嘗試著從心中擠出哪怕那么一點點驕傲。我怎么可能什么都感覺不到呢?我怎么可能感覺不到自己已經改變了呢?

我只是累了,我這么告訴自己,明天我一醒來就會發出喜悅的尖叫,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值得,我告訴自己。但在帕布瑞爾轟鳴的引擎創造的搖籃之中,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堅信,自己錯了。

責任編輯:龍 飛

翻譯"/"邢藝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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