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體

美國作家R.T.埃斯特出生于尼日利亞，后來和家人搬到了美國得克薩斯州。他原本有望在工程或醫學領域干出一番事業，但埃斯特發現自己在藝術領域的天分，決定轉而學習藝術。目前他是一名專業的視覺設計師，寫作是他尋找靈感的渠道之一。

五歲時，你的老師告訴你：恐懼的重量不多不少，正好十磅。你回家問爸爸媽媽這是不是真的，他們說是，你又接著問為什么。你一直問，直到他們告訴你關于輕體的事。

到了九歲，如果還相信輕體是真的，未免有些尷尬，于是你不再和別的孩子提起，但你并非不相信他們的存在?？謶种厥?。悲傷重二十。如果你不學會記憶，你就無從對抗地心引力。

但你生來就會遺忘，這是你的老師說的。學校讓她走人之后，她就在做一些關于輕體的小眾講座。她說，那重量會伴隨著像你這樣的人。輕體能夠飛翔是因為他們記得恐懼、悲傷、懷疑以及其他諸般感受的根源。記憶將重量轉化為浮力，將他們舉高，高到能夠看見世界曾經的形狀，那與現在截然不同。

二十歲的時候，你去看她。你的童年很孤獨，你想知道為什么那時候自己被無從識別的記憶困擾。那天早上，她在做準備工作，你和另外五個人待在她的客廳里。其中一個人告訴你：他如今已經做了兩次了——據他所知是兩次。他說，那種體驗就像進入了催眠狀態。有時你都感覺不到它的發生。

你的老師出來了，讓大家安靜，全神貫注。她穿著長袍，圍著帶褶邊的披肩，顯得干癟而瘦削。她首先講述了輕體的起源。

先是大卸載，使大腦不再需要記憶，然后大腦和身體經歷一系列微妙的變異重組其結構，形成一個不再有任何心緒不寧的世界。最后，一套全新的記憶伴隨著新的記憶能力，傳遍全身。

第一批輕體聲稱他們來自大卸載之前的人類。他們記得之前被大卸載擦除的那些事情，并且感受比之前更為強烈。發作期間，他們的身體會離開地面，又很快學會如何磨煉這項技能，隨著時間的積累，他們進化成了飛行生物，然后消失。

你的老師開始總結，她稱其為新記憶。生活在大卸載之前的人們留下的一種氣態物質，被那些具有合適特質的人吸收并轉化為環繞自身的上升力。

接著她閉上眼睛，頭向后仰。此前你從未見過真人演示，只看過視頻。她的赤腳離開地磚，飄浮在幾英寸高的地方，你沒有和其他人一起鼓掌。你到這里來，原本是希望把這種可能從你的病因列表中劃掉。輕體并不存在。你曾經相信它，然后你開始被不斷閃回的記憶所困擾，那都是些并不屬于你的遭遇——在大卸載之前經歷的沖突、流離失所，還有其他各種形式的不幸。

老師的表演結束后，你留下來沒走?！笆澜缫郧笆鞘裁葱螤睿俊蹦銌枴Ｄ銈儌z坐在客廳的地板上，中間的食盤上擺著一盤湯和面包片。

“世界的形狀曾經像一個十二面體。我們踏平了它的每一個頂點，把它變成了球體。”

她的眼里閃爍著一絲笑意，你等著她解釋，她卻并沒有繼續說，而是笑得直不起身子。你咬咬牙，看向別處。其他人在離開前告誡過你，她已經年老力衰。你以為那只是自己的想象，但它其實已經發生了。

“你又能靠自己記住事情了，喜歡嗎？”

你回想起自己十八歲時做的手術，搖了搖頭。

“你恢復了舊的記憶能力，給我們帶來新記憶的那些變異也沒有消失。新的事物很重要，你也是其中一部分，不應該回避它?！?/p>

“沒人見過輕體，”你告訴她，再次看向別處，想掩飾臉上依然掛著的不屑神情，“我不知道你剛才是怎么做到的，但這證明不了什么。我只想讓我的發作停止。”你回想起其中一個場景：你從一陣槍聲中逃走，一只手抱著一個孩子，另一只手還拖著一個。你現在可以自行回憶起當時的各種細節了，這讓你很厭惡?！耙话l作，就認為一切都真的發生在我的頭腦里?！?/p>

她一邊大口嚼著涂著豆泥的面包，一邊直視著你?！澳氵€記得你小時候，回家把我跟你說的話全都告訴你爸媽的事嗎？”你剛剛恢復的記憶能力還不足以回溯那么遠的過去，但大卸載告訴你那確實發生過。“你問的很多事情，他們都確認了，因為如果小孩子來問你一個傳說，你不會馬上告訴他們全都是假的。畢竟，他們自己小的時候也問過父母同樣的問題，并且都得到了滿意的答案?！?/p>

“恐懼重十磅，悲傷重二十，輕體老太記得實。她拼拼又湊湊，做了個氣球。她不說要去哪兒，也不會再回頭?！?/p>

大卸載在你腦海中浮現出你小時候背誦這段話童謠的記憶，但你將那段記憶拋之腦后，就像你希望自己的發作也消失一樣。老師把餐盤推到一邊，伸出手來握住你的手。你觸摸到她的雙手，感覺又皺又涼。“大卸載已被多次篡改，”她告訴你，“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必須盡可能以新的方式記住事情。即使結果并不總是——”

你將手從她的手中抽出。你并不是有意無禮，但你已經受夠了有人不斷提醒你：他們都聲稱自己會飄浮，而你卻不會。

“你為什么來這兒？”她問道。這問題讓你很不自在，并不是因為你記起了來這兒的原因，而是因為你才發現自己能記起來，她卻已經知道你此刻為什么坐在她客廳里。“我閉上眼睛，”她繼續說道，“一種原始的恐懼籠罩著我。我赤身裸體。身后有人端著刺刀，我必須跳下去。

“當我第一次想起那個場景，我告訴自己那只是想象，而且拒絕去深究。但最后，我還是開始搜尋關于這個人的一切，因為那些畫面如此生動，就像是我的前世。一開始這事兒并不容易，因為給他們打電話的人一旦多起來，大卸載就會清除涉及的創傷事件。我得找找，看還有沒有別的人在發作時也能夠看到他。調查漸漸有了眉目。到了某個階段，我每次都會飄浮，不過，我的孩子，你這次到我這兒來，別的不說，你一定要記住一件事：飄浮并不是終點。你是一條船。你感受到的情緒——那些你覺得并非屬于你的遭遇——就是你的航程。找出這些遭遇到底屬于誰，然后保護好這些屬于他的記憶?！?/p>

你心中一動。感覺好像懂了，但你在課堂上時常會刨根問底?！澳阕詈筇藛幔俊蹦銌?。

“有一陣子，我記得自己在那一刻做了什么，”她告訴你，“但現在我只記得每次都看到輕體，然后被他們帶上去?！?/p>

你跟她告別，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更為熱情，你收好個人物品，正要走出門時，她說起了輕體。

你回過頭，再次注視著她輕盈的身軀。“輕體？”

“每隔二十一年，輕體就會從寧靜山的頂峰降臨，向所有徒步登頂的人類展示自己。我從來沒有做到過，而且我也看不出自己再過十四年身體還能足夠強壯，能再次嘗試?！?/p>

你站在門口，對她的話并未多加思索。你一回到家，就把輪回轉世從清單上劃掉，然后在清單末尾加上一條：未被發現的食腦細菌。

在大卸載之前——幾年，也許幾十年前（你不記得了）——你住在一個海角小漁村里?？諝庵忻刻於紡浡~的氣味，每晚在去大火堆的路上你都會流口水。在火光中，你坐看那些出海勞作的人年復一年告訴村民們戰爭迫在眉睫，而敵人就是生活在海對面的另一群人。你和其中一個漁民結了婚，全村人都來參加婚禮。你帶著兩個孩子，然后有一年，他和同船的人都沒能回來。他們告訴你，海上發生了襲擊事件——許多人喪生。來自海對面的戰爭幾乎就在眼前。

二十六歲時，你收到了老師去世的消息。拋撒骨灰的儀式上，有個人你一開始沒認出來，因為你和大卸載的連接在海濱地區總是會有延遲。

“爸爸？”

“你好啊……”

他的笑容比你自己記憶中的還要溫暖，也可能是因為四周彌漫的陰郁情緒。他擠過人群走向你，褲腳在濕沙上拖過。目光接觸總是很難，但你努力做到不要皺眉。然后是一個生硬的擁抱，你閃回到那一幕：你抱著自己的大孩子，告訴她爸爸不會回來了。你告訴自己，沒有這些發作，生活也仍有希望——你的生活，而不是其他人的——二十六歲，沒有孩子，未婚。

你跟著這個人，這個在此生你叫他爸爸他仍會答應的人，來到鎮上另一頭的一家酒吧。喝完第六杯啤酒后，他放松下來，于是又一次告訴你，他非常后悔把你和媽媽從他的大卸載本地拷貝中刪掉。他說，從那以后他就再也不用本地靜態拷貝。他現在用的是一條到主服務器的鏈接。

你發現自己對這些事情提不起興致。在此生，寬恕同樣困難，但正如你的老師常說的那樣，你生來就會遺忘。

“你還記得我五歲的時候你跟我說過輕體嗎？”你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問起這個，不過你也喝完六杯啤酒了。

他用手掌撫摸自己的后頸，鏈接就從那里嵌入。老式的嘀嗒聲告訴你他正在努力接收大卸載剛剛傳送過來的記憶數據包?！翱隙ㄊ悄銒寢尭嬖V你的。”的確是。她告訴你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只是在一旁看著。

你花了點時間回顧最近與媽媽和她男朋友在他們的海濱新家園的回憶。她當時看起來很開心。倏忽間，你想起自己怨恨她，因為她眼睜睜看著你這么多年飽受折磨，卻從來沒有告訴你她和你有同樣的病情，盡管沒那么嚴重。

“你一直都知道嗎……”你用指尖撫摸著玻璃杯的邊緣，“……關于媽媽？”

他猶豫地點了點頭，作為回答?！八莻€運送毒品的‘騾子’——在她的前世。不是她以為自己是——她就是干那個的。我真不該讓她把這事兒藏在心里那么多年。我現在一有空就會想起這事兒，全都清清楚楚?！?/p>

他把臉埋進手掌里，你們倆就那樣安靜地喝著酒，度過了那個下午。

寧靜山頂峰高達海拔一萬兩千米，而且十分陡峭。即使在夏天，攀登也是非常危險的。你竭盡所能去了解過去人們的每一次努力嘗試，并且每年都會復習。曾經有許多人想要登頂，但要么半途而廢，要么就只剩下他們的遺骸到底在哪里的流言。你看得越多，就越發現一個奇怪的模式。每隔二十一年——從你的老師宣稱她最后一次嘗試登頂的那一年開始，一直追溯到大卸載之前的幾十年——在越過八千八百米的次高峰之后，登山者的活動總會出現一段空白。

你覺得自己也許搞錯了年份，但你的老師在她過世時給你留下的日歷回回都證實了這一點。所謂去看輕體的朝圣之旅，要么是捏造的，要么去的都是些在大卸載內沒有留下任何印記的人。沒有人看到他們經過位于次高峰的營地，也沒有人見過他們下山歸來。沒有人能夠知道他們到底為什么要登上寧靜山的頂峰。沒有人在他們消失之后問起過他們。你告訴自己，也許是你多慮了，畢竟也沒有人在山上找到過任何遺骸，其死亡時間能夠指向一個輕體降臨的年份。

到了二十九歲，你開始接受來自世界邊遠地帶關于大卸載的一些說法——他們會定期刪除其中包含的人員和事件，以避免公眾不和。有人告訴你要記日記，把每天發生的事記錄下來，因為大卸載會讓你懷疑自己的記憶能力。

你希望大卸載能抹去恐懼，如果做不到，至少在每次發作突然結束后能抹去你對恐懼的記憶。你試圖尋找掩護，你感覺到大女兒掙扎著要堅持下去，她的手腕骨都被你捏碎了。那年她七歲，艦隊的噴氣引擎震醒了村莊，炮擊開始的時候，她都還沒睡醒，一雙赤腳在礫石上扎的生疼，而弟弟則在你一顆心狂跳的胸口上安靜地蠕動著。你大口喘氣，一身冷汗，周圍的人對此保持禮貌，但你還是打翻了游戲桌，他們又得重新開始，他們執意說你不用走，但你必須走。

你離開了，之后再也沒參加過游戲之夜。你下了訂單購買登山裝備，然后將這些裝備藏起來，并在自己新安裝的大卸載本地版本中清除了它們所在位置的記憶數據包。你已經像爸爸曾經做過的那樣，使用靜態本地版本。這個完全自動化的未來偶爾會允許你對過去的逃離，每一次這樣的機會你都利用起來了。你養成了時不時就擦除某一小塊記憶數據包的習慣，但你從未碰觸十二年前的那個早晨：站在老師的門口，聽她繞著彎子告訴你攀登寧靜山可能是你要從清單中劃掉的另一件事。

你的名字——你終于知道了——是薩尼。你是從一個孩子那里知道的，他有一本記錄自己每一次發作的日記，就像有的人會記錄自己的夢一樣。在每一篇日記中，他都是一位年長的鄰居，醒來時發現自己的室友被埋在成堆的瓦礫下。他的喊聲讓你回想起了你的名字是怎么念的。你又一次聽到它，想起還有別的鄰居從建筑廢墟下呼喚著你。你決定把女兒也抱起來，因為再也無法忍受她那尖叫的聲調，即使這會讓你們三個都慢下來?，F在她和弟弟一起被你抱在胸前，那里很舒服。

到了秋天，你變得比自己擔心的還要更為癡狂，你害怕版畫合作社的其他成員知道這一點。你想知道過去那些輕體降臨的年份里，嘗試攀登寧靜山的是否真的凈是些極為神秘的人，甚至在能夠以最高效率捕捉任何移動的系統里，這些人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你想知道是否大卸載代表整個世界決定將這些嘗試抹去，不復存在。你一提到被遺忘的朝圣之旅，那些在練習斜坡上的向導們，從上到下，都會斜眼瞧著你。你記得你是他們的初級學員中唯一有這種特殊病情的人。

你帶一個向導回了家。共度一夜之后，你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注定要獨自踏上這段旅程，因為正如那位向導在早餐時告訴你的那樣，今年的壓力實在太低，低到近乎暴露在真空里。這種時候，但凡登山者在山下有本地的朋友，都會勸說他們放棄攀登寧靜山頂峰的嘗試。

你的團隊在冬季的第一天從大本營出發。大本營里的一名服務員告訴你，預計第二天將有大批登山者加入登頂競爭，接下來的整個星期還會有更多。你們一共有九個人一起徒步，其中只有一個人懷疑你的身份。你知道這個，是因為她一直在講笑話，而這些笑話正戳中了你的痛處，也就是你永遠無法像你的老師那樣飄浮。

“如果把一個登山者跟輕體結合在一起，會得到什么？”她問道，然后轉過身看著你，而你正在小心避開她的靴子在凍雪上踩出的凹槽?！皶玫揭粋€真正的騙子。你不會正好知道有這么一位，非要擠進我們這個隊伍來吧？”

她看起來很友善，或許是因為這個下午她護目鏡的漸變色。你把雪杖插進雪中好站穩身子，然后笑了笑。“這個笑話可不怎么好笑?！?/p>

“兩天前我的笑話就全都給你講光了?！彼f著，試圖追上前面的其他人，不過并不很著急。

“你都這個年紀了，怎么相信還有輕體?！?/p>

“我都這個年紀了，可以選擇自己相信什么?！?/p>

這一周的大部分時間里你都落在隊伍的后方，但你并不介意，盡管這樣就得和她走在一起。有些笑話你以前聽過。她講那些笑話時會有一種天真，讓你微笑，感覺她正在以一種別扭的方式試圖跟你拉近關系。

這是一個冒險的嘗試，但你還是提出了這個話題：“你知道有誰在輕體降臨的年份登頂成功的嗎？”

“怎么了——那就是你想做的事？”

“是我先問的，小姐?！?/p>

她停了下來，哈哈大笑，背部一起一伏，笑聲又漸漸變成了悶聲咳嗽，你意識到這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地方可比你平時經歷的要冷得多。

終于可以喘上氣了之后，她笑著喊道：“對不起。一開始把你當成他們其中一員的時候，我還在想：真希望最終證明這只是一場尷尬的誤會，然后大家商量下山后要去哪兒一起喝酒?！彼D過身，面帶微笑打量著你，“我不認識你，但我們還有六個星期的時間才能到達次高峰，希望到那時我們已經足夠熟悉，可以讓我說服你不要嘗試攀登真正的頂峰。登上次高峰已經夠瘋狂了，完全能夠滿足你想追求的超越?！?/p>

寒冷刺骨，你咬緊牙關?！耙院笤僬f吧，你也不必裝作自己真的相信這些?！?/p>

“哦，不，我相信。輕體以某種形式存在……存在于某個地方。就好像，我相信人類與海洋同一，也相信美好而曲折的艷遇?！?/p>

你意識到自己的表情已經變得暴躁，而她依舊面帶微笑。你費力地從她身邊走過，氣喘吁吁地咕噥著，她在你身后呼喚你，笑話又開始講了。她又沒有那種只能依賴一種信念的病情，當然就很容易信這信那。

你從自己的本地大卸載副本中刪掉她的名字，告訴自己：這個女人并沒有你困擾多年的那種病。你堅守這個信念，直至到達海拔五千米，氧氣稀薄，又把你拉回了村子。

她從院子后面進來，那是她和朋友嬉戲的地方。你把睡著的弟弟從懷中放下，就這么一會兒工夫，她已經在屋子里踩得到處是泥，得你來打掃。

“別吵醒弟弟?！蹦隳X子里只響起這句話。看著她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咯咯笑，你覺得很開心。“你餓了嗎？”你問道，隨即知道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因為走出房間你就發現，還烤在火上的燉鍋周圍滿是她的手印。

“媽媽……”她一屁股坐在你的床頭，過剩的腎上腺素需要過幾秒鐘才能消退，“媽媽，我可以和亞拉和尼波一起去看戰士訓練嗎？”

你記得那些士兵。你記得一個遙遠的內陸城市，那里有破敗不堪的軍營和不斷涌入的農場青澀男孩，他們爭先恐后，要在海對面的威脅到達之前讓自己做好上戰場的準備。

“那要走好遠的路，”你告訴她，“就算有亞拉一起，也太遠了。”

她轉了轉大眼睛，但那是裝出來的。她跑出房間，你回想著——已故的丈夫是你的共犯——你把一個狡黠得令人擔憂的孩子帶到了這個世界上。在屋子外面，你發現她跟亞拉和尼波圍坐在石桌旁，就挨著你丈夫從前總用來烤種子的壁爐。尼波是一個和她同齡的男孩，皮膚起了疹子，門牙也掉了。亞拉馬上就十多歲了，身體壯實得像個職業拳擊手。他們向你問好。他們的媽媽今天下午肯定是要從稻田晚回來了。

“亞拉，無論你要把我的莉露帶去哪兒，都得先問問我?！蹦阋贿叞岩煌霟跞夥旁谒麄內齻€之間，給他們分著木薯塊，一邊脫口而出。

莉露，這個名字你的女兒答應了。你回味著喊出這個名字時舌頭從上顎滑彈而下的感覺。莉——露。L——I——莉，L——U——露。

她和尼波竊笑起來，你聽到亞拉的嘟噥。亞拉是個大姑娘了，她很想入伍，但年齡還差幾歲才能達到要求，而且她很不耐煩總得提醒大家：有個城市的兵營里駐扎著一支全女子部隊。

要對抗地心引力，你必須學會記憶。

迷霧逐漸消散，幾世前的那些寧靜片段也多起來，占據了你的腦海。透過窗戶，你的鄰居端著他的棕櫚酒，和一群上了年紀的朋友一起大聲爭論：當年參加過的戰爭中，誰表現得最勇敢，誰躲了起來，誰又從村姑那里收獲了最多的婚誓，她們那脾氣暴躁的父親可是連一盤跳棋都不會讓他們贏。

他們的爭吵聲越來越大，變成了刺耳的笑聲，突然有兩個登山者用一種你從未聽過的語言對你狂吼，他們跪在地上，兩個人的安全背帶之間拉著一段繩子。你仍然迷迷糊糊地沉醉在滿心歡喜之中，然而面前的冰墻讓你之前登山訓練時獲得的記憶數據包一下子全部涌上來。你掉進了冰川裂縫。

四下里一片混沌，很難辨清方向。大喊大叫的登山者們聚集在相對于你的有利位置，你估計這表明你是在抬頭看著他們。

“對不起，”你對他們說。他們停了幾秒鐘，又開始叫喊。再一次，你發現他們講的并不是之前大家彼此可以流利溝通的語言，而是完全陌生的另一種?！拔衣牪欢蹦愀嬖V他們，“對不起，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么。我真的很抱歉。你們就告訴我要做什么吧，我會照做的?！?/p>

這是一次救援，但與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你沒有感受到本應該有的緊迫感。到處都是混沌一片，你能參照的只有面前的冰墻，還有兩張充滿憂慮的臉，那兩人從裂縫的邊緣探出頭來，講著讓你莫名其妙的古怪語言。

冰墻上嵌著一把斧頭。斧頭上系著一根繩子，連接著你的安全背帶，但你覺得那并不足以阻止你墜入冰冷的裂縫深處。在你側面，有第三位登山者正攀著另一段繩索，借助她的帶爪冰鞋蹬在冰墻上，緩緩爬下，直到與你視線平齊，你一下子記起了她。沒有大卸載的幫助，也沒有用手術恢復的回憶能力，你就像老師說的那樣記起了她。新的記憶。她到底喚醒了你在漁村哪一世人生的哪一部分，暫時還不清楚，但那種熟悉感是如此強烈，讓你更想擁抱它，而不是逃離。

她取下斧頭上那根繩子，將它系在腰間。一切都非常混亂，你知道不該如此。你曾經為應對這樣的意外訓練了很多次。她一說話，你心里就一咯噔，因為你能夠聽懂?！俺疫@邊爬?！彼嬖V你，聲音比之前講那些不好笑的笑話時輕柔了許多。你打算按她說的做，你低下頭，第一次發現你的右腳淺淺點在了冰墻上，這才確保你沒有掉下去。你抓住她之后，地面上某處的滑輪開始將她和你一起向上提升，七英尺后到達了裂縫邊緣。

你成功脫險之后，隊伍走得比之前慢了許多。你覺得其他登山者都比之前更為健談，但其實是因為有了語言障礙，你就再也無法忽略他們在說話。你發現他們在盯著你看。你聽到他們在低語，希望他們能換成大家都能聽懂的語言。你低估了地形的影響。你的膝蓋開始有感覺了。你覺得喘不過氣，不過嚴重程度跟搬完家具之后的感覺也差不多。一個個宿營睡袋鋪開，人們準備過夜，你聽到了喋喋不休的討論，你覺得那應該是在說要在八千八百米處的次高峰預前補充氧氣。

“他們認為你不需要補充氧氣，”她告訴你。她跪下來幫你鋪設露營裝置，臉上沒戴滑雪鏡，表情諱莫如深，白天的最后一道陽光被她寬闊的身影遮擋住?！俺四谴螇嬄洌愕谋憩F都非常好——比所有人在這次攀登之前所見過的都要好。你感覺怎么樣？”

身體方面你很好，但當她微笑時，你卻不可遏制地閃過一絲背叛感。裂縫救援之后已經一周了，這是你第一次真正見到她，也是你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你多少還能聽懂的話。

“你去哪兒了？”你問她。

“你要是想知道——我一直在躲著你?！?/p>

“這也正常，我能想到。至少你不會假裝聽不懂我講的話，就像他們那樣……”

她咯咯笑了，然后回到自己的露營處。你夢見了水母。早上，徒步繼續，那個女人又走在你前面?，F在，她的護目鏡下戴著氧氣面罩。你也有一個，但還沒有使用。一路上很安靜，因為大家都在注意保存體能。時間變得界限不清，只有當發生重大事件時，才值得算算日子。

你們借助嵌在上面的登山錨，一次一個，九個人全都勉力翻過了一處裸露的峭壁。輪到那女人爬上去時，她回頭看了看你，搖搖手指。

“不許作弊。”

你沒覺得自己在作弊，但攀登那陡峭的巖壁比你想象的要容易。你們再次拖著腳步穿過雪地和冰原，你等到她的喘息聲輕下來之后，找了一個時機。

“你恨我嗎？”

她停下來，想笑，但沒有太出聲?！安话?。你怎么會那么想？”

她前面七個登山者你現在只能看見三個，因為飄落的雪花模糊了你的視線。“他們呢？他們打算這樣繼續裝多久？假裝聽不懂我說話……”

她轉過身來看著你，臉完全看不見。“他們沒有裝，”她說，“兩周前，你開始說一種幾乎無人能懂的語言。”

真相猛然鈍擊到你。你第一次發現，在那條裂縫里，你忘記了屬于自己的一部分——你這一生講了三十多年的第一語言。你頭腦中出現的下一個念頭，用的是你在漁村時說的語言。

“你對這一切都絲毫不感興趣嗎？”她問道，就好像她讀懂了你的心思一樣。

“我十二歲的時候還很感興趣?，F在已經厭倦了?！?/p>

她繼續奮力前行，時不時回頭看一眼，你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澳阋惠呑佣荚趩枮槭裁幢仨毷悄?，而不是那個人——那個不管你決定要爬到多高的地方，他都會在那兒等著你的人。”

“你是怎么能懂我的？”你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笨了，但她為什么要這么神秘？

到了傍晚，她又來了，跪在你的宿營地旁?！拔以浽谝凰倚〈袭敶瑔T，”她告訴你，“我站在甲板上，聽到一聲巨響——我懷疑那是魚雷。這就是我能記得的全部?！?/p>

她摘掉了氧氣面罩。伴隨著輕柔的呼吸，她的胸部一起一伏。從她的眼睛里，你能看到自己留著齊肩的辮發，掛著一串念珠。你轉過頭去。

她在雪地里坐下，身體向后靠，又把頭探到你面前?！拔也恢牢沂悄愕氖裁慈?，但我感覺我們彼此認識。如果你堅持要登頂，我會在次主峰等你。只要上面還有游客，制氧機就會一直開著，目前我們身后至少有兩支隊伍?！?/p>

你的心幾乎都要跳出胸腔，感覺要被一團冰冷的嘔吐物噎住了。“如果我再也不下山，怎么辦？”

她費力地站了起來?！澳阒来驈哪惚痪瘸鰜碇?，這一路上別的人都在抱怨什么嗎……？你原本應該掉下去更深，把我也帶下去的。可你的那段繩子是松著的，看上去，你就只用一只腳把全身的重量都掛在了冰墻上。你當時是在飄浮。如果真有人能看到輕體，還能在回來的時候不被大卸載抹掉這段經歷，那就是你?！?/p>

她回了自己的露營地。你一夜未眠。

你們向次主峰發起最后沖擊，所有人都穿過了一座冰塔中的一個楔形洞，它越往上越傾斜，鉆出去的整個過程感覺就像在跟冰崖不停地互相推搡，最后還輸給了它。

她在這里的名字是泰莎。在營地的第一個晚上，其他人都睡了，她煞有介事地又做了一遍自我介紹，然后從床里爬出來和你坐在一起，交流彼此的人生故事。她之前被人傷害過，她告訴你——

你們出發的那天早上天黑著，霧蒙蒙的。剩下的路程，地形近乎垂直，少有可以供你站立和休息上身的地方。沒有固定在巖石上的安全繩，在攀爬時，積雪覆蓋的山體表面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供你系住安全帶。

你一手一把登山斧，劈開積雪。你的腳在帶釘鐵的冰靴里直哆嗦，你的肩膀反復從酸痛變成麻木。你時刻面臨掉下去摔死的威脅，還知道自己死了之后也不會有誰記得你，這讓你感覺額外沉重。

暴風雪一陣接著一陣，間隔越來越短。你不時找個冰壁凹處蹲下躲避。你的氧氣在減少，也許是因為頭暈和饑餓，時間也在奇怪地跳躍。你掛在保護繩上，搖搖欲墜。你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發誓能感覺到泰莎在你的后頸上。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九千米。

九千四百米。

一萬米……

莉露和你一起坐在桌旁，敲門聲響起，你去應門。門口的那個人假裝上門表示哀悼，其實他隸屬當地的雇傭軍部隊，一個月后，他們會回到這里，為空襲提供地面支持。

你丈夫最近一直在和村里人開會。你倆向大伙兒敞開家門，圍著桌子一次坐了幾十個人，壁爐里的火噼啪作響，有人檢閱來自世界另一邊的信件，將其中危險的文本翻譯讀給大家聽。

你告訴門口的人，你們已經得到了很多幫助，并不需要他，那人立刻不再裝模作樣。他用手肘把你推開，從你身邊擠過，走進屋子，隔著桌子怒視著莉露。他一只腳踏上凳子，前臂架在膝蓋上，要她回憶爸爸在世時，在這張桌子旁都見過哪些村民。

你的手掌一摸到切肉刀那磨損的木柄，母性的本能就上來了。你手握著刀，偷偷溜到入侵者的背后。你的女兒躲在桌后，幾乎被他的身形吞噬。

面對他的質問，她一言不發，最后他直起身子。你把切肉刀扔到一邊，他轉過身再次看著你，鐵刃當的一聲撞在墻上，嘴角掛著一抹壞笑。

“我們很快還會再見面的?！彼f，然后慢慢悠悠地離開了。

你砰的一聲關上門。你在發抖。這足以喚醒你，再次攀登。

你腳下已經又攀過了五百米，但你完全不記得是怎么上來的。一陣隆隆聲響起，預示著一場雪崩即將開始，你緊緊貼住一個冰塔。你的下一個揮斧動作失手到離譜，引發了一連串的錯誤，你驚慌失措，又有點希望這就是最后的解脫。

你在墜落。你仰面朝天，推背感讓你感覺心臟快被胸骨擠碎。刺眼的天空中，粉色和黃色的云彩分開，那感覺仿佛你的額葉也被扯開。你的四肢在下降中四下亂擺。你的老師靠近你的右耳。這一路上你的耳朵都麻木了，嗡嗡作響，但你聽到了她的聲音。

要對抗地心引力，你必須學會記憶。

回憶每一次——過去每一次——它是如何結束的。你學得很慢，因為大卸載拒絕減輕你的負擔。這里說的發作，就像一個反復出現的夢，每次在它結束之前，你就醒了；像一本結局殘酷的書，讓你流連忘返于前面讀過的那些段落之中；像一部無法快進的電影，也不能跳過?？找u過后，地面部隊開始掃蕩，他們將消滅任何幸存者，不留活口。

你在奔跑。你穿過舊墓地，那里空氣中總是彌漫著糞便的氣味。你把兩個孩子一起抱在胸前，莉露扭了扭身子。她指著一口廢棄的井，隔著一堆堆瓦礫，還能看見井口的轆轤。

井中水桶的大小剛好能容得下她和弟弟。井繩使用多年，已經朽爛，但你身后傳來槍聲和遠處村民的哀求聲，他們從藏身之地被拖出來，驅趕到一起。你轉動轆轤，心中祈禱繩子不要斷掉。

莉露拉了一下繩子，讓你知道她已經到井底了。太陽升起來了，有那么一秒鐘，你發現村莊短暫地恢復了空襲之前的寧靜。左輪手槍的啪啪聲響起。然后是大笑聲。引擎轟鳴。你擔心那輛車可能會載著一些地面部隊的士兵朝你這邊開過來，于是顧不上測試井繩是否結實，就拽著它爬進了井口。

井下空氣潮濕，聞起來一股霉味。陽光從井口灑下，你長滿老繭的手被井繩磨得紅腫，你感覺就像皮膚上抹了一層油。

繩子開始一股接一股地撕裂。你的心都要停止跳動了，腦子里閃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祈禱。嬰兒在下方哼哼唧唧——你看不見他在哪兒，只聽到莉露在他身邊抽泣。你抬頭正好看到最后一股繩索也斷開了。

你在墜落，視線逐漸變成黏稠的黑色，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要學會記憶，你的老師又說了一遍，就像一段副歌在你耳邊回響。

黑暗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雪和碎冰，它們繞著你旋轉，仿佛被旋風卷起，將你舉到空中，你的四肢在恢復感覺，一陣讓你無法解釋的暖意從你的頭部向全身擴散。

寧靜山的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而你就像是一顆困在軌道上的衛星。你飄浮起來。你雙眼腫脹，喉嚨里卡著一個核桃大小的腫塊，但你飄起來了。你在上升，就像身下有一陣風。你越是努力忘掉在井中最后醒來的那一刻，就升得越高，越過山頂，穿過云霄，胸膛挺起，四肢伸展，就像一個祭品，獻給上方那寒冷嚴酷的真空。莉露和弟弟的聲音回蕩在你的耳邊，但從這一刻起，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就交給天使——交給輕體——了。

第一個輕體飛下來，懸停在你上方。那是一個光球，大小與一架小型飛機相仿，中間有一個幾不可見的透明物體。那是一盞燈，它開始閃爍，伴隨著一個令人心悸的低沉聲音傳出，詢問你的名字。

“我是薩尼，”你對它說，“我的孩子……救救他們。求求你們……”

“你在這里叫什么名字？”

你啞口無言。你開始哭泣。要回答這個問題，你首先必須重新學習自己在這里從小到大講的語言。

“謝謝你?！边^了一會兒，它對你說。

“謝我什么？”

“你的病情……讓我們可以把你用作工具。它從來都不是你們以為的那樣，它是另一種存在——你的老師，還有她之前的許多人，他們試圖解釋但力所不逮的存在；它對統治這個世界的人而言是一種莫大的冒犯，于是他們想到的權宜之計就是將它視為幻覺，無視有這種體驗的人，并從大卸載中將這些人與我們相遇的記憶完全抹去?！?/p>

“那我不是薩尼？”

“她原本是誰，和我們來到這個世界要把她變成誰，這兩者之間，就是你。我們找了很多像你一樣的人，利用你們獨特的突變，來對數據進行排序，這些數據由于異種性質，我們自己是無法整理的?！?/p>

“我不明白。你們能救救他們嗎？我不明白——如果你們連試都不愿意試，又何苦搞出這一切。”

“你的反應并不奇怪。這是你最接近了解我們的時候了，就在眼下這糾纏最深的一刻：你是誰，她又是誰。

“現在，讓我們為你展示我們精致的身體形態，這樣我們就可以讓你從這些記憶中解脫出來：關于莉露和她弟弟的回憶，他們在薩尼之后又生活了很多年，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找到了近乎幸福的東西——關于薩尼，關于那座海角上的村莊?！?/p>

接著，你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抱在懷里。在寧靜山頂，你被放平躺下，聽到身下那原始雪層發出的嘎吱聲。你望著靛藍天空中那一塊塊模糊的白色，初看起來它們就像一朵朵云，但細看之下，它們形狀太圓，也實在太亮，里面的晶核在閃閃發光。你的眼睛濕潤了。

之前降臨下來歡迎你的那一位，現在又飛升回去，加入了展示的隊列。它們像一群移動的蜂鳥，有上百只。一束光射出來，從你視野的一側到另一側，然后又返回。你躺在那兒，想著自己也許會永遠待在這里，這些古怪有趣的東西倒正好可以讓你的眼睛有事干。

不管薩尼是誰，她現在就要離開，加入隊列了。隨著一圈又一圈的輕體占據山頂，她的離去變得越發真實。吸進肺里的富余空氣越來越多，讓你發癢，讓你發笑。你坐起身來，因為現在你已經忘記了她的名字。

你搖搖晃晃地想要站起來。起身時，你偷偷瞥了幾眼頭頂上那些奇怪而又縹緲的東西。他們叫什么？你是如何來到這里，見證如此可愛、如此崇高的事物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們問。你不記得了。

“你還記得你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嗎？”

你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什么都想不起來，甚至都忘了要用什么語言來告訴他們你不記得了。你感覺到最近才恢復的與大卸載的鏈接正在被切斷，于是嘗試檢索一個記憶包，但輕體打斷了你。

“有人在等你嗎？”他們問，“在山下？”

你頭腦的幽深之處已被清理干凈，但一個詞從里面跳了出來。你還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但你對他們大聲喊叫著這個詞。

泰莎！泰莎！這是某人的名字。你認識這個人已經很久了。泰莎！

“要我們送你下山嗎？”

責任編輯：賈 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