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日利亞作家佩米·阿古達(dá)在密歇根大學(xué)完成寫作進(jìn)修后,開始在各大主流科幻雜志上發(fā)表作品,并且連連得獎。先是拿下了非洲幻想文學(xué)協(xié)會(ASFS)推出的諾莫獎,又跳出科幻圈子,在今年斬獲了歐·亨利獎。雖然漸漸受到英語地區(qū)讀者的青睞,但她的作品中一直保留了一些奇妙的非洲元素。下面這篇《假面時節(jié)》也是如此。
從表哥那兒回家這段路,保利應(yīng)該沿著大路走的。這個暑假,每次媽媽送他到表哥那里都會這么叮囑,每次說的話也都一樣。他總是點頭答應(yīng);但在這件事上,他沒有做聽話的孩子。他試過走大路回家,但路上太吵了,不但全是大卡車的轟隆聲,還充斥著小汽車爭搶超車時怨氣十足的喇叭聲。保利知道另一條回家的路,那邊風(fēng)景更好,沒有噪音,還會途經(jīng)幾棟他們永遠(yuǎn)買不起的大房子,以及媽媽永遠(yuǎn)沒時間帶他去玩的公園。另外,如果不想走這條愜意的小路,還有一條抄近路的小道:繞到表哥家那條街上的清真寺后面,快速跑過搭在排水溝上方的兩塊權(quán)當(dāng)橋梁的木板,穿過一片肆意生長的灌木,接著跳過阿勒爾地產(chǎn)公司廢棄生銹的后門,再從正門走出去,離家就只剩下兩條街了。正門的保安從沒管過,只是看著保利進(jìn)出公司,朝滿頭大汗的他揮揮手,看到他短褲上的草漬微微發(fā)笑。這短褲是媽媽給他做的。
保利今天想快些回家,他在表哥家椰樹圍繞的寬大后院里踢球,一同來的還有艾克內(nèi)和約翰兩個表兄弟,四個人玩得太久了。他在清真寺驚擾了一位正在做禮拜的人。那人停下動作,額頭懸在禮拜毯上方一英寸的位置,目光跟著保利繞過建筑。保利小聲道歉,但腳步?jīng)]有慢下來。他知道朽壞的木板肯定受得住他的體重,果斷穿過排水溝。但剛剛沖進(jìn)灌木叢跑了幾步,他就發(fā)現(xiàn)今天有些不一樣,差點摔了一跤。三個假面人在他面前隨風(fēng)擺動,擋住去路。保利想不出這個季節(jié)有什么假面慶典,他小心地后退一步,琢磨著這幅不符合時令的畫面。
“對不起,請讓讓。”他說。他媽媽教過他,對人要禮貌。
假面人沒有回應(yīng),它們站在原地,左搖右晃,像教堂里的候補(bǔ)唱詩班。第一個假面人長得最高。保利的自然課老師身高一米九,經(jīng)常在一群小矮子學(xué)生面前大搖大擺。但這個假面人比他還要高,沒有臉,身上綴著長長的、層層疊疊的酒椰纖維。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有人把一堆掃帚綁在一起,在頂部扣了一頂牛仔帽——就是《玩具總動員》里伍迪戴的那種。第二個假面人比保利的媽媽高一點,身穿一件阿索-奧克1垂褶形衣服,顏色像血一樣紅。保利看見布料上縫著珠子,亮晶晶的,隨著假面人的擺動而閃閃發(fā)光。不過,最讓他挪不開眼睛的地方在于,它頭戴一張方形銀色面具,臉上有兩個橢圓形的黑乎乎的洞,兩邊臉頰各有三道割痕,不知是什么部落的標(biāo)志。第三個假面人的腦袋很長,占了身體的一半,是一整塊黑色木頭做的(上面的鼻子鑿得棱角分明、凹陷的圓圈代表眼睛,還刻出了一條鋸齒線代表牙齒)。它周身綴滿五彩繽紛的羽毛,有藍(lán)色、紫色、紅色、黃色和粉色;每一根都很長,每一根都不一樣,仿佛全世界的鳥兒都贈送了一根羽毛給它。它的裙子是許多塊布料拼成的,每一塊都繡著精美的圖案。
它們一聲不吭,在風(fēng)中搖擺。保利決定繞過去,它們沒有阻攔。真奇怪,保利一邊想,一邊繼續(xù)奔跑,但身后似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保利猛地轉(zhuǎn)身,假面人停在他身后幾步遠(yuǎn)的地方。
“你們?yōu)槭裁锤遥俊北@麊枴?/p>
說話的是滿身羽毛的假面人,用的是一種沙沙作響的低語,仿佛發(fā)出聲音的正是那些羽毛,“因為我們是你的假面人。”
在灌木叢的小道,也就是回家的近路上,保利想著自己從未擁有過這么特別、這么鮮艷、這么大的東西。媽媽會為他驕傲,表兄弟會羨慕他的。
“好吧。”保利決定帶它們回家,在每一個轉(zhuǎn)角都回頭看上一眼,確保它們依然跟著。真高,真氣派,全是他的。
假面人站在客廳角落里來回轉(zhuǎn)身,面前是老電視七歪八扭的天線,身后是媽媽一直想不起更換、讓房間悶熱不已的天鵝絨窗簾。加面人顏色鮮亮,甚至亮得有些過了頭,讓屋里顯得灰撲撲的。保利坐在沙發(fā)邊上,有時不得不移開視線,免得被亮色灼傷眼睛。
把假面人帶回家不是難事,它們能在灌木叢里靈活穿梭,能優(yōu)雅地跳過生銹的后門,仿佛個個都像羽毛一樣輕。阿勒爾公司的保安看見假面人走來,朝保利揮手道:“今天的客人是誰呀?”保利回答:“這是我的假面人。”假面人搖晃著走出大門,保安沖它們點頭,伸手碰了碰遮陽帽帽檐以示敬意。保利心里美極了。
媽媽叮囑過,不能帶陌生人回家。所以他又做了一件不聽話的事。但保利覺得媽媽會明白,三個假面人是很難拒絕的,尤其是它們還屬于自己。而且,媽媽不是還說過嗎?自己的東西不要亂放,不要弄丟。
保利不知道該怎么和假面人說話,可以問它們的來歷嗎?這樣禮不禮貌?會不會顯得他對從天而降的禮物太挑剔了?還是說,他該問它們平時玩些什么?它們看起來不像是喜歡踢球的,那會弄臟衣服。不知為什么,雖然它們鉆過了灌木叢,身上卻依然干干凈凈。或許保利不該亂猜。它們會不會像寵物一樣,需要他喂東西吃?
最后,保利問:“我能給你們拿點餅干和水嗎?”
穿著紅色阿索-奧克衣服的假面人向前彎腰,又直起身,布料褶皺隨著動作像波浪一樣起伏。和穿羽毛衣裳的假面人比起來,它的聲音一樣很溫柔,同時也軟軟的,滑滑的。“棕櫚油。”它的聲音從銀色面具后面?zhèn)鞒鰜怼?/p>
“你要棕櫚油?”
“是的。”它說,尾音讀得很重,拖得很長,“只吃棕櫚油。”
話音剛落,媽媽做完了白天的裁縫工,回家了。
“啊。”她打開房門,一只手提著做晚餐用的幾包蔬菜和魚,另一只手夾著幾匹布。她站了一會兒,看著假面人,忘了關(guān)上身后的門,“啊,”她重復(fù)道,“我們有客人啊。”
“這是我的假面人。”保利昂首挺胸宣布道,十歲孩子的身高被他展現(xiàn)到了極點。他朝它們張開雙臂,仿佛它們是他做出來的藝術(shù)品,等著媽媽露出佩服的眼神。
但她什么都沒說,只是終于走進(jìn)客廳,一只腳帶上門,走過三個假面人,徑直去了廚房,把買來的東西一股腦放在桌上。保利趁她待在廚房時瞇起眼睛端詳假面人,想知道它們是不是不夠好看,為什么媽媽沒站在他身旁,驚嘆假面人神奇的色調(diào)和質(zhì)感。
媽媽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拿著一把刀。“所以我要給五個人做飯嗎?”
“不用,”保利很高興沒有給媽媽添麻煩,“它們只吃棕櫚油。”
“很好。”說完,媽媽回到光線昏暗的廚房,“很好。”她重復(fù)了一句,“我太累了。”
保利的表兄弟想知道假面人能做什么,他們忘記了踢球,緊緊圍著后院里輕輕搖晃的假面人。男孩們想伸手摸一摸,但都在隔著一英寸的地方收回了手。
“我覺得它們什么都做不了!”亮晶晶的珠子、泛著光澤的酒椰纖維和鮮艷的羽毛還滿足不了這些男孩子,讓保利有點不高興,說道,“它們是假面人。”
和假面人度過的第一個晚上感覺有點怪。它們被堵在臥室墻角,和保利的玩偶、樂高放在一起。但驚醒了幾次之后,他開始學(xué)會在第一個假面人酒椰纖維的沙沙聲中放松下來。月光從窗簾的縫隙溜進(jìn)來,穿過縫在阿索-奧克布料上的珠子。光芒經(jīng)過折射照在墻上和天花板上,光點像星星一樣多。第三個假面人裙子上的刺繡圖案看在保利眼里,仿佛那是一個個用某種秘密語言寫就的故事,只有他才能讀懂。銀白色的絲線在夜里散發(fā)著靈動的熒光。
“老天爺,別過來。”艾克內(nèi)挪了幾步,遠(yuǎn)離保利和他的假面人,“它們很酷,但如果它們只是站在那兒不動——”
“隨便吧,”保利說。有了假面人,他沒必要和表兄弟們一起玩,“我回家了。”他宣布,三個假面人無聲地跟在他身后,似乎在為他幫腔。
回家路上,保利踢著小石子。假面人不說話,他有些后悔離開表兄弟們了。
“那你們到底能做什么?”他轉(zhuǎn)身問道。
一開始,保利以為它們沒反應(yīng)。但接著,身穿紅色阿索-奧克的假面人開始隨風(fēng)搖擺;帶銀色面具的假面人開始彎腰鞠躬,又直起身;第三個滿身羽毛的假面人跳起來,羽毛朝著四面八方張開,仿佛展翅欲飛的鳥兒。保利后退了一步。
三個假面人就在大街上跳起舞來。它們扭動身子,轉(zhuǎn)圈、翻筋斗。保利感覺煥然一新,仿佛進(jìn)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的光芒勝過一整個暑假。他的興奮感甚至超越了與埃克內(nèi)踢球時打進(jìn)一球。假面人傾身向左,接著迅速閃到右邊。它們彎腰跳起,在空中扭動、顫抖,羽毛和布料隨之飄起來,在風(fēng)中搖曳,變換的顏色讓人來不及看清。珠子撞在一起,叮當(dāng)作響,酒椰纖維掃出“呼——呼——”的風(fēng)聲。它們就著這風(fēng)聲的節(jié)奏跳著舞。
保利的媽媽準(zhǔn)備好晚上要用的縫紉機(jī),來到保利身邊坐下。他正在看一檔小偵探節(jié)目,幾個十幾歲的孩子用他們的寵物龍破案。電視信號不好,屏幕上時不時出現(xiàn)靜止的橫條,干擾了小偵探的冒險歷程。
保利挪到媽媽腳邊的地上,把頭放在她膝蓋上。媽媽很少放下工作過來陪他,這一刻他很開心。假面人站在電視機(jī)旁,一如既往地輕輕搖晃著,腳邊擺著一碗快要見底的棕櫚油。這是保利最喜歡的碗,上面有機(jī)器人手牽手的圖案。保利這天花了大半個下午盯著碗里的棕櫚油,想看看它們是怎么吃的。但每次他晃神、打瞌睡,棕櫚油就會少一點。此時他放棄了,決定不再打探它們的秘密。
他有假面人,還有媽媽。保利滿心歡喜,享受著這一刻的平靜。
媽媽緩緩揉著他的腦袋。“保利?”
“嗯?”這溫馨的時刻讓他逐漸安心地閉上眼。
“我接到一單活,為那個叫妮妮·艾多的演員做一條裙子。你知道她嗎?她想穿著我做的裙子去參加一場頒獎典禮。”
保利聳聳肩。
“總之她名氣很大。如果她對裙子滿意,我就會接到很多訂單。到時候,說不定我們能住上大房子,外加一個寬大的后院,你可以把艾克內(nèi)、約翰叫過來踢球。”
“聽起來好棒。”保利慵懶、含糊地說。
“但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保利抬起頭。媽媽對她有許多期望:要禮貌,要洗盤子,要在她下班之前回家,等等。但她從沒對他說過“需要”。保利坐直身子,一點也不瞌睡了,“什么幫助?”
“我覺得假面人身上的酒椰纖維能做成一條漂亮的腰帶,只要一點點就好。這些酒椰纖維手感光滑,色澤亮麗,我從來沒見過!系在橙色裙子上絕對亮眼。”媽媽說到后面有些喘不上氣,保利瑟縮了一下。
他轉(zhuǎn)頭看著媽媽,電視屏幕的光線在她臉上流動,而她的眼睛死死盯著假面人所在的角落。保利明白了,媽媽坐在沙發(fā)上這一陣,看的并不是電視。“啊,我不知道,”他說,“你必須問它們。”
“但它們是你的假面人啊。”媽媽提醒道,“你可以對它們做任何事。”
保利爬到客廳角落,跪在媽媽看中的那個假面人面前。媽媽沒有說錯,長長的濃密的酒椰纖維泛著美麗的光澤,保利一直是知道的。“我能先和它們談?wù)剢幔俊彼麊柕馈?/p>
“當(dāng)然,當(dāng)然。”媽媽說完,離開了客廳。
保利抬起頭,依然看不清假面人的面容,于是他低頭盯著它的腳所在的位置。酒椰纖維末端來回掃著地板,動作很慢。“我媽媽可以取一點你的纖維嗎?”他問,“她的工作上要用,我保證只取一點。”
披著酒椰纖維的假面人繼續(xù)擺動,從沒停下過,“我們是你的假面人。”這次的聲音像大鼓一樣低沉,在保利的胸腔震動。
“好吧。”保利說著,把媽媽叫進(jìn)來。
媽媽已經(jīng)拿了一把剪刀,笑著走向它們。她動作輕柔,就像撫摸保利的腦袋一樣輕撫假面人,手指插進(jìn)纖維,感受著它們的質(zhì)地,笑得更開了。“是它了,用它絕對能行。”她說。剪刀的咔嚓聲響起來時,保利看向了一邊。
第二天,保利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他發(fā)現(xiàn)披著酒椰纖維的假面人有點歪斜,身子似乎變彎了,身高也比不上他的自然課老師了。另外,第二個假面人身上的阿索-奧克好像不那么紅了,第三個假面人身上的羽毛也有些黯淡。他提起小桶往碗里倒棕櫚油,直到裝滿小碗,又溢出來。棕櫚油給碗側(cè)機(jī)器人的手上覆蓋了一溜紅色。
媽媽在午后不久就回了家,破天荒的早。她說那位演員特別喜歡她做的腰帶,會把她推薦給朋友。媽媽無比開心,笑得牙齦都露了出來。她打算帶保利去“甜蜜味覺”慶祝。保利也很興奮,他們好久沒出去吃過飯了。他穿上自己最愛的一雙板鞋,梳了梳擰在一起的卷發(fā),接著和假面人站在門口,等待出門。
“啊,保利,”媽媽從房間走出來,一手拿著車鑰匙,一手還在涂口紅,“你的假面人不能一起去,這是我們母子兩人的時間。而且餐館會有很多人。”
保利看向假面人,他還沒開口,就聽到熟悉的低語聲:“我們是你的假面人。”保利立刻知道,他可以叫它們留在屋里。“留下。”他說。媽媽牽起了他的手。
餐館。保利點了蛋包番薯之后又點了冰激凌和蛋卷,媽媽同意了,表揚他是聽話的乖孩子。但每一樣他吃起來都覺得味同嚼蠟,每一口都要使勁才能吞下去。媽媽開始向他許諾:一處新房子,一輛新自行車,以及以后花更多時間陪他。他默默點頭。
保利引著假面人穿過附近一個居民區(qū),這是他平時散步的地方。它們安靜地跟著他走過干凈的街道。這里兩旁種著高高的棕櫚樹,草地綠得讓人懷疑是假的。身披酒椰纖維的假面人依然有些歪斜,但不是很嚴(yán)重,阿索-奧克和羽毛的色彩似乎又變鮮艷了。保利很快樂。
“聽著,”他指著遠(yuǎn)處的一處房子,房子的陽臺由兩根巨大的柱子支撐著,封住前院的精致鐵門被涂成了金色,“我們能住進(jìn)這樣的房子,能站在那上面俯瞰街道,能在開闊的后院跳舞、踢球。”
假面人在他身后搖擺,一言不發(fā)。
當(dāng)媽媽問保利要一塊紅色的阿索-奧克時,保利哭了。
“怎么哭了?”她彎腰坐在保利身旁的地板上,撫摸著他的腦袋。她身上干掉的汗味和縫紉機(jī)潤滑油的味道包裹了保利。
“不公平!”保利說。
媽媽靠向另一邊,遠(yuǎn)離保利。“不公平?”
“它們不喜歡這樣。”他解釋道,“你剪的那一次它們就不喜歡。”
“它們這樣告訴你的嗎?”
保利沒有回答,于是媽媽繼續(xù)道,“它們屬于你,你能對它們做任何事。剪去一點布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轉(zhuǎn)身看著站在電視機(jī)后面的假面人,“你看啊,”她再次激動得喘不上氣,“那東西身上恐怕有四十碼的阿索-奧克料子。保利,我只問你要半碼。”
保利哭得更厲害了,他還記得上次剪刀的咔嚓聲,以及假面人被剪過之后歪歪斜斜的身影。“我不想……不想你……剪它們。”他一邊說一邊打嗝。
“聽著,委托我做這條裙子的是雅洛加·巴洛貢,一位很有名的太太。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保利搖搖頭。
“意味著只要這一單做得好,就成功了。我會打入她的客戶圈子。聽著,保利,你不是想我多花時間在家陪你嗎?你不是想讓艾克內(nèi)和約翰過來玩,不用次次都去他們家嗎?我一個人照顧你真的很辛苦,保利,我只希望我們能快樂,能生活得舒適一些。”
保利又哭了一會兒,最后點了頭。剪刀穿過阿索-奧克時,保利眼里依然噙著淚水,模糊的視線中,媽媽仿佛剪斷了一攤血。
去表兄那兒的路上,保利請求假面人再跳一次舞。
假面人彎腰、起身,似乎又在向保利鞠躬。這次它們沒有跳躍、轉(zhuǎn)圈、翻筋斗,只是一邊彎腰一邊搖擺,一開始速度很慢,接著越來越快,在頭快要垂到地上時猛地朝反方向彎曲。羽毛掛在木頭腦袋下方,不再壯觀地向四面張開;牛仔帽的邊沿起了褶皺;銀色面具不再反射陽光,面具上的空洞看起來更黑了。它們沉默地跳著舞,沒有酒椰纖維摩挲出的沙沙聲,也沒有珠子碰撞的叮當(dāng)聲。這支毫無生氣、甚至有些哀傷的舞讓保利看得直想哭。“停下。”他低聲說道。它們停了下來。
到了表哥家里,保利發(fā)現(xiàn)他們都穿好了衣服,準(zhǔn)備一起去他家。媽媽顯然提前打了電話,告訴大家有驚喜。
他們出發(fā)去保利家,走的是大路。行人看著三個蔫巴巴的假面人,紛紛停下來皺眉。保利暗暗希望他的手能長一點,個子能高一點,為它們擋住人們的目光,給它們擁抱,安慰它們。
保利的房間里多了一臺新電視,屏幕薄而光亮,占了一大塊地方。假面人一一站到屬于他們的角落,現(xiàn)在這個角落只有原來的一半大了。保利難受地發(fā)現(xiàn),它們笨拙了許多,羽毛插進(jìn)阿索-奧克布料,阿索-奧克蓋住了酒椰纖維,酒椰纖維纏住了羽毛。但很快,表兄弟們打開了電視,電視屏幕的色彩第一次賽過了三個假面人。
媽媽敲響了保利的房間門,保利立刻知道了她想要什么。
“這次是州長的妻子,保利!”她聽起來興奮極了,聲音比平時更尖,穿過木墻鉆進(jìn)保利的耳朵。
他沒有回應(yīng)。假面人和他的玩具安放在一起,依然在搖擺,但幅度小了許多,仿佛累了。
“只需要幾根羽毛,親愛的小寶貝。我打算做一個驚艷所有人的頸飾!就是這次了,保利!我敢肯定我們會從此過上好日子。”
保利爬下床,動作很輕,以免媽媽聽見。他緩緩把樂高推到一邊,騰出一塊地方,坐在它們面前,低頭捂住臉。三個假面人彎下腰來,俯身圍住他。他能感覺到它們掃到他的后頸,蹭到他的手臂,貼在他后腦上。
“保利,你在睡覺嗎?我知道你沒睡。把門打開!你怎么能不理媽媽呢?不能這么不聽話!”
保利躲在假面人中間,依然不說話。
“我只想給我們掙一個好生活,”媽媽繼續(xù)敲門,“好吧,明早我給你做薄煎餅,到時候我們再商量。”
媽媽離開了,保利依然被假面人保護(hù)著。現(xiàn)在他知道了,這件事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這里扯幾根羽毛,那里裁一塊阿索奧克,再抽三根酒椰纖維……到最后什么也不會剩下。
晚上,保利睜著眼躺在床上,看著縫在阿索-奧克上的珠子折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聽著酒椰纖維的沙沙聲;在滿身羽毛的假面人裙子上研究刺繡圖案,琢磨著圖案背后的故事。他沒有睡著。
早上第一縷日光照進(jìn)窗戶,保利帶著他的假面人溜出家門,去往他第一次遇見它們的那片灌木林。一路上,天色依然很暗。阿勒爾地產(chǎn)公司當(dāng)值的保安還睡著,穿過大門時,他們正在打鼾。
保利面對三個假面人站著。清真寺房頂?shù)膱A球在昏暗的黎明中抓住一絲光線,折射到珠子上,落在阿索-奧克的紡織紋路上,最后照亮了羽毛的顏色。
“你們必須離開。”保利對假面人說。他必須留在媽媽身邊,做個聽話的乖孩子,但不該犧牲它們換取理想生活。
假面人沒有離開,在他面前搖擺。
“我們是你的假面人。”三個假面人同時說。一個像是低語,一個聲線柔軟,還有一個低沉地震動著。
保利身后,宣禮人呼喚人們做禮拜了,高亢的聲音一路向上,接著徐徐止住。
“那你們就要聽我的。”保利說,“你們必須離開。”
它們還是沒有離開,反而在保利身邊來回移動,慢慢靠近。
“你們必須走!”
“我們是你的假面人。”它們動作更大了,更加急促地左右來回移動,“我們是你的假面人。”
“求求你們,離開吧。”保利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成了悄悄話。
這蹩腳而流暢的舞蹈漸漸慢下來,最后它們鞠了一躬,頭頂蹭到了保利的額頭。它們圍上來,纖維、圖案和顏色包圍了他。
它們離開時,保利再次聽見了沙沙聲。他不想看,但也不允許自己不看。一開始,它們還在搖擺,不過速度慢了些。接著,第一個假面人披著酒椰纖維轉(zhuǎn)了一圈,第二個假面人身上的珠子發(fā)出叮當(dāng)聲,第三個假面人的羽毛再次朝著四面張開。三個假面人開始旋轉(zhuǎn)、跳躍、翻筋斗。顏色模糊成一團(tuán),酒椰纖維里傳出破風(fēng)的“呼——呼——”聲,自由而完美。它們跳著舞,朝著初升的太陽遠(yuǎn)去了。
責(zé)任編輯:鐘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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