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義的茶道包括茶性、茶藝與茶道哲學,而狹義的茶道只是指茶道哲學。有別于把茶當作飲料來飲用,飲茶在茶道哲學中主要體現的是一個“ 品”字。品茶是藝術精神,鑒賞是人對自己所喜愛的事物的藝術觀照,鑒賞活動需要文化根基,茶性之清純、淡雅、質樸是與人的本性相通的。品茶的過程就是心性修煉的過程。通過不斷修行,能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這也是中國哲學中的心性論、工夫論與境界論的內容。茶道哲學中的茶性與天地之性密切關聯,心性論、工夫論、境界論都是朱子哲學體系中的重要內容。同時,中國的茶文化能包容儒釋道三家思想的精華。朱子不僅是儒學之集大成者,對于儒學之外的中國文化也有較深的理解。朱子注解了道教經典《陰符經》與《周易參同契》,以“敬”“凈”“靜”思想做對比,此三者能夠體現儒釋道三家的主要思想特色。在學術研究中,一般更注重此三者的區別,而在茶道哲學中,注重的是此三者的融通。朱子酷愛茶,以朱子的哲學思想作為窗口,管窺“敬”“靜”“凈”與茶道哲學的聯系,不失為一項非常有意義的研究。
茶之凈
其一,飲茶需要潔凈的茶具與環境。這是最基本的要求,無論是把茶作為飲品,還是以茶悟道,都要注重使用潔凈的器物飲茶。同時,這也是外在的環境要求,是飲食之道中的健康理念。凈可以體現茶的本味,也符合茶的人文價值。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林語堂認為“茶是象征著塵世的純潔的”,說明茶具有潔凈的本體屬性。其二,要品純凈的茶。在品茶的文化史中,雖然唐代茶圣陸羽開始提倡“ 清飲”,但直到宋代飲茶才不再添加香料、鹽等調味品,品味茶之原味,并且宋代的點茶法讓品茶成為一種獨特的修為和靜養方式,這兩個因素結合才形成“茶道”。這反映了在茶中摻雜其他食品同樣不利于品茶悟道。茶本身具有先苦后甘的特性,加入調料則破壞了茶的本性,這就是不純凈的茶飲。陸羽開創茶的“ 清飲法”被視為茶文化進步的標志。其三,茶性的純潔與人性的純粹、清凈是相通的。作為中國化佛教思想中最具代表的宗派——禪宗,把“ 如來藏”教理貫徹得最為徹底。禪宗說人性即佛性,本自清凈,如“ 明鏡臺”不染塵埃。凈在佛教思想中具有顯著的本體義,而儒家對于純粹之性多用“至善”來表達,這反映了儒佛兩家對于本體的共同理解——純粹、純凈。
在以凈為特色的佛教思想中看待茶道,其對茶的作用不如儒家那般重視。佛家認為萬法皆空,所以茶也是不真實的,唯有自性清凈是實相。在成佛的修養中,茶作為“ 權”法也是要舍棄的。趙州禪師“ 吃茶去”的公案反映了茶在佛學文化中的重要作用是休閑功能,承擔了人際交往活動中一項重要的內容,而且是一項高雅、有閑趣的活動,因而禪師不會說“吃飯去”。
儒家對凈的重視在于本體純凈無惡的性質。朱子有明于心的本體義與功能義。在本體的意義上,當然無須工夫;但在心的功能意義上,朱子提出以敬涵養,可謂以敬見性、以敬見凈。茶作為清凈之物,對于見性而言也是大有益處的。理學家反對飲茶作樂。北宋理學家、教育家程頤就以“ 吾平生不啜茶,亦不識畫”為由,拒絕參加聚會。朱子認為,飲茶與吃飯一樣是家常之事,其中都承載有道,在這種日常生活中體味探求道的含義。
茶之靜
其一,靜是品茶的客觀環境要求。在清靜的環境中,人的思緒不容易受到其他事物的干擾,精力主要用來對茶進行品鑒,因而有利于感悟天地之道。其二,靜是一種主觀心境。在心靜的境界中,外界的活動并不影響心緒,如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這要經過修煉而養成。其三,靜是一項工夫修煉。靜的工夫,早期見于《老子》中,“致虛極,守靜篤”,重視虛靜的修養工夫。在生命哲學中,“ 靜就能保全物的全部真實,因而清靜是天下之正道,是正確的保全、保養生命之途徑。”
品茶需要靜的工夫和靜的心境。在人與茶的關系中,作為客體的茶在沖泡之后,需要靜置一段時間,激發茶的香味,使茶與水結合,在靜中清澈茶性,順便也把茶水的溫度控制到適宜的口感。作為主體的人,需要在靜中感受生命、人生,觀照無物欲之時的寧靜之心,這是一種藝術美感,也是一種精神境界,達到這種境界方可體驗人生、生命的本真屬性,而不被形形色色的物質世界所迷亂。老子說:“ 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天地萬物在靜中回歸自性,就會自然安定。
如何進入靜的境界? 這需要與之相應的工夫。道家有“坐忘”與“心齋”,佛家有“坐禪”,儒家有“靜坐”。在靜坐的工夫源流上,“坐忘”并非是要以“坐”的姿勢進行,而強調的是“ 忘”;“ 坐禪”則強調“ 坐”的姿勢,以“ 坐”入靜、入定。道家“ 坐忘”可感通于“ 道”,佛家“ 坐禪”可成佛,但是儒家“靜坐”并不能成圣。在儒家看來,靜有助于收斂紛亂的心,成圣必須要具備“ 仁義”。朱子認為“ 須是靜坐,方能收斂”,說明靜坐是為了讓人收斂心志,專注于所做之事。朱子說“敬只是收斂來”,說明在敬與靜之間,儒家更重視敬的修養工夫。朱子是“以敬統靜”的思想,朱子不是反對靜,而是反對偏向于靜而偏廢于動。在朱子的視域下,工夫論是以敬為主、以靜為輔,也可以說是敬貫動靜。
茶之敬
其一,敬是對茶道的認真對待。品茶是在干凈整潔的環境中,細細品嘗茶中的道韻。這種認真對待的精神,在朱子哲學中稱為“ 如有所畏”。朱子說:“ 只是有所畏謹,不敢放縱。如此則身心收斂,如有所畏。”在這種如有所畏的精神狀態中,身心也就是收斂的狀態,不至于心猿意馬,不至于出現身在品茶而心已飄遠的情況。其二,品茶要專一、專注。在以茶待客的禮儀中,茶是作為禮儀的物品,主人與客人主要是對具體事情進行交談。而在品茶的心境中,心要完全投入到茶中。其三,品茶以喚醒昏昧之心。正因為認真對待品茶活動且專注于此,才有助于喚醒昏昧的心,讓心靈能夠契合至真至善的天道,從而能聰明地處理事務。
朱子在學術與生活中都特別重視敬。朱子說:“‘ 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朱子認為日常的飲食之中都有天理與人欲之分。在品茶中,“ 敬”能體認天理,“ 肆”則沉溺于茶之味、茶之養生功能,這就有了貪欲,貪戀口腹之欲、貪戀長壽之欲。朱子說的人欲是與天理相對的概念,而非簡單理解為人之情欲。相對天理中正的思想內涵來說,人欲可謂是不正之情欲。在茶道哲學中,雖然茶有保健的有益作用,但茶人并不沉溺于其中,而是以追求道為終極目標。
朱子說人與物的理同,都是天賦予的性理,因此在本體上人與物能夠相通。“茶性清潔,茶境清幽,茶事淡雅,茶道清醇,相較生理層次的除乏祛魅,自身的沉思屬于更高層級的思維活動,更能體現出人的本質屬性與價值。”這段話可謂把茶性最為本質的作用體現了出來,但沒有上升到哲學語境,沒有把茶的本質屬性當作哲學中本體與現象的關系來說明。在另一種哲學語境中,茶道哲學的體為純凈、用為清靜。而打通本體與發用的工夫則是“ 敬”,以“ 敬”見本體之凈,以“ 敬”統境界之靜。
在朱子敬論中有“整齊嚴肅”一義,可以從工夫與境界兩個方面來認識。從工夫上來說,整齊嚴肅是外在冠服、容貌、舉止的整齊嚴肅,這是需要花費心思與力氣去做的;從境界上說,整齊嚴肅是養成而得的境界,在此境界中,如有言行舉止的不整齊、不嚴肅,則會“ 渾身不舒服”。在茶道哲學中,以敬貫凈、靜,體現的是整齊嚴肅的境界論,而不是在悠閑的品茶活動中加入諸多嚴肅的要求。
中國人民大學茶道哲學研究所所長李萍說:“道在茶中,悟道就在品茗的過程中。”對于茶道哲學中的宇宙論、本體論、工夫論、境界論有覺解之后,才能享受與之匹配的境界。李萍從“讓茶成為具有普遍意義的茶道哲學,才有望成為全人類共有的知識”這一觀點出發,認為構建茶道哲學是必要的。筆者認為,從人生境界論出發,讓品茶者有哲學的覺解,從而在品茶中得到精神受用,通過哲學來了解宇宙,達到通天地的境界,而不僅僅停留在品嘗味道、休閑娛樂的層面。這是構建茶道哲學的必要性因素。
誠然,茶葉的品質有高低之分,這是在廣義茶道上的分別。而在茶道哲學中,茶葉品質的高低并不是主要因素,關鍵在于個人精神世界的創造。
在茶道哲學中,保證茶葉、茶具的純凈,不摻入雜質,這是對茶性之潔凈的“ 敬”;保證寧靜的品茶環境,用平靜的心態品茶,這是以“靜”明心,求道于內心;保持用專注之“敬”來對待品茶,見純粹的茶性、人性、天性之貫通。這些是茶道哲學的重要內容。在朱子的哲學視角中,以敬見凈,敬為工夫,凈為本體;以敬統靜,敬與靜同為工夫,敬貫動靜;敬畏、專注、常惺惺(指頭腦經常或長久保持清醒)對待品茶,達到“敬則自然和樂”的境界。這些體現在茶道哲學中則是茶之凈為茶之本體,茶之靜為茶人之工夫,茶之敬是茶人的工夫與境界。在茶道哲學中,儒釋道三家文化互相融貫、互相成就,共同筑造既有自我實現又有人文關懷的茶道哲學。茶道哲學把儒家哲學中的主敬、仁德,道家哲學中的清靜、自然,佛家哲學中的凈心、解脫等精神融合在一起,在各個時代都彰顯了獨特的茶道魅力。
隨著中國哲學研究的日益深入,中國傳統思想的內涵得到了較多的表達,在當下有必要發揚“哲人茶”的概念,把茶道的形而上之道在品茶中凸顯出來,以茶道哲學融通儒釋道三家思想,以“ 極高明而道中庸”的方式在日常生活中體現中國茶道的至高人文價值。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宗教學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