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后疫情”時代,大眾心理健康成為日益重要的主題,心理健康建設在“健康中國行動”中具有重要地位。在諸多促進心理健康的實踐方法中,根植于西方心理學的理論背景、改良于佛教正念禪修的現代正念療法,正作為各類身心疾患的輔助療法被廣泛應用。在2020 年抗擊疫情之初,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印發的《新冠肺炎出院患者康復方案(試行)》和中國疾控中心提供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公眾防護指南》,都推薦了正念療法以緩解公眾緊張壓力。不過這一新興的現代療法具有西方文化中的一些理念,有待進一步探索本土化實踐,而作為國人日常生活方式之一、富含優秀傳統文化意蘊的茶事活動或可作為正念療法本土化的一種途徑。
正念療法的作用及不足
現在流行的正念療法是在西方文化背景下對佛教中的正念、禪宗的禪修和禪定的借鑒與改良。相比于服用藥物、催眠治療等其他療法,正念療法更為輕松簡易,只需專注于自己當下的身心體驗,回歸身體與生命的當下時刻,是一種主動的心理覺知。
具體的正念療法可以分為正念行為療法與正念認知療法。正念行為療法采取身體感受掃描(覺知從頭到腳不同身體部位的感受)、端坐時觀察呼吸感受(坐禪)、行走中保持正念(行禪)等行為方式提高覺知力。正念認知療法則將正念與認知療法結合起來,又與傳統的認知療法不同。傳統認知療法目的是重新構建認知結構與方式以矯正不良認知,正念認知療法則是去觀察與接納負面情緒,而不試圖去改變。
雖然正念療法自20 世紀70 年代引入減壓門診后,其科學性和有效性已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來自臨床實踐、腦電研究等方面的證明。然而西方心理學存在著一些難以合理解釋的固有難題,以此為土壤發展的正念療法也存在著相應問題。
正念行為療法更多的是行為上的調節,而沒有認知上的改變,因而只有暫時緩解的作用,無法徹底根治心靈上的煩惱。
當正念訓練結束之后,人們回到現實生活當中,被暫時止息的煩惱又會再次襲來;同時,正念行為療法還拘于靜坐或沉思默想,當人們結束冥想靜坐狀態時,在生活中仍然會被煩惱困擾,陷入到“靜坐”和“煩惱”兩種狀態的分裂對立當中。在正念認知療法中,接納負面情緒的方式讓參與者不易從舊有的思維定式中跳脫出來,且難以找到合適的評判認知標準。
以茶事活動促進正念療法本土化
除了自身固有的難題與不足,正念療法在引進中國時,還面臨如何與中國傳統文化相融合的問題。在西方文化背景下興起的正念療法傳入中國時出現了某種程度的“水土不服”現象。許多學者試圖將正念療法與中國的傳統文化背景相結合,希望促進正念療法的本土化,使之更契合中國人的文化理解和心理需要。有研究將正念禪修與中國傳統醫學結合起來,如與氣功這類中醫養生學相結合。有研究認為佛教禪定作為中國本土心理學的方法,強調深層意識的活動,對比西方的實證研究有著獨特的優勢。筆者認為,以“ 茶”這一與中國人生活緊密相關的飲品為媒介,以國人的茶事活動、茶文化和飲茶生活這一文化背景作為正念療法的文化土壤,可為促進正念療法的本土化提供新的思路。
茶事活動與正念療法結合
茶,是中國人生活中的重要元素。在筆者的家鄉—— 廣東潮汕地區,茶也叫做“茶米”,一種解釋是茶葉如米一樣,不可一日無茶。在中國,不僅有紅茶、綠茶、白茶等眾多茶類,更有龍井茶、鐵觀音、碧螺春、大紅袍等耳熟能詳的著名茶種。現代年輕人也普遍喜歡奶茶、果茶等茶類飲料,各種奶茶店、果茶店于街頭隨處可見。飲茶方式中,既可直接將幾片茶葉放入熱水中簡單沖泡,也有一系列落茶、沖茶、倒茶、點茶等沖泡品茗的茶道方法。日常生活中的茶事活動,何以與正念療法相結合?
首先,茶所具有的茶多酚和咖啡堿等物質有助于提神醒腦、寧心安神,所謂“ 蕩昏寐,飲之以茶”。大腦在清醒、安寧的狀態下更能訓練正念中的專注力和覺知力,能更好地覺察當下的身心感受,有助于心專注而不散亂。
飲茶,不僅可以解渴提神,還可以作為正念的行為方式, 即“ 正念茶事”。在“正念茶事”中,最重要的是“專注”,參與茶事活動的人需專注于煮水、泡茶、倒茶、飲茶等整個茶事過程,觀察茶色、感受茶溫、欣賞茶葉形態,將身心融入到茶事活動中。通過飲茶來感受茶味之芬芳的同時專注于自己泡茶、品茶時當下的身心感受,讓注意力從紛亂繁雜的心緒中解脫出來,以更好地面對生活中的煩惱與不如意。一行禪師在《正念的奇跡》中提到的32 個正念練習中便有以泡茶保持專注、訓練正念的方法:“ 洗碗時,你也許會想著待會兒要喝茶,因此盡快地把碗洗完,好坐下來喝杯茶。但是,那意味著你在洗碗時,根本沒有活在當下。在你洗碗時,洗碗應當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當你喝茶時,喝茶就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 準備一壺茶款待客人,或泡給自己喝。在正念中,緩緩地進行每個動作。不要失去正念讓任何一個最細微的動作滑了過去,心中要了了分明。了知你的手正握住茶壺把手,提起茶壺。了知你將清香暖熱的茶水,倒入杯中。每一個步驟都要在正念中進行。”
“ 禪茶一味”,是指茶事活動可以達到“禪”的境界,即心不散亂、斂心專注、止息煩惱的正念境界。趙州禪師“吃茶去”的著名公案,便指出了吃茶這一日常活動也可契合“禪”之意趣。
在“ 正念茶事”中,還可以觀想與想象一杯茶的誕生。茶從樹葉變為杯中之飲,其中不僅需要煮水泡茶,還有采摘、炒茶、制茶的過程。這一切又源于茶樹漫長的生長過程,融合了陽光、雨露、土壤養分等自然因素。通過觀想小小的一杯茶中蘊含了不同時空中的不同因緣,讓品茶者與遙遠的時空相融合,從自身的局限中跳脫出來,融入更大的時空范圍,有助于止息個人的煩惱與不快。
“正念茶事”對西方正念療法不足的彌補
“正念茶事”何以回應和彌補西方心理學及相應的西方正念療法的不足?
對于西方心理學所固有的主客對立的問題,正念茶事能夠實現人和茶之間的融合,能夠在茶事活動中泯滅物質和精神的二分。在飲茶中通過品飲,不僅能將茶這一物質自身的風味轉化為人的味覺與口感,而且還能被人體吸收而有益于身心。
此外,通過人的采制、沖泡和品飲,又賦予了茶這一物質以豐富的精神內涵,如唐代劉貞亮提出的“ 茶之十德”,以及凈慧長老于柏林禪寺第一屆世界禪茶文化交流大會上所提出的“正、清、和、雅”的禪茶文化內涵。
對于西方心理學具有的過分凸顯自我意識而導致人際緊張的問題,茶作為中國人待客之道的物質載體,以茶敬客體現了君子之交的禮儀風度。飲茶不僅是個人的活動,還關涉到采茶、做茶、煮茶、倒茶等不同的“ 茶者”,還有一起品談飲茶的賓客。
泡茶、飲茶時,人和人之間的隔閡在此刻消融,此刻不分年齡、階層、種族,大家都是平等的“ 茶者”。以傳統潮汕工夫茶禮儀為例,泡茶過程中有稱為“關公巡城”“韓信點兵”的兩步。“關公巡城”是指讓茶壺似巡城的關公一般循環斟茶,使杯中茶的濃度盡可能一致。“ 韓信點兵”是指壺中茶水即將斟盡時,將余下的茶水一點一滴平均斟注于每一杯中。這兩步體現的是對賓客茶者的一視同仁,以此表示平等尊敬的待客之道。由此可見,以茶相敬相交,以茶事活動構建與他者的聯結,有助于緩解人際間的緊張與沖突。
相比西方正念療法所具有的局限性,“正念茶事”要更為靈活且貼合中國人的文化背景。西方的正念行為療法需要有特定的環境,如特定的正念空間和時間來進行特定的身體掃描、冥想、坐禪、行禪等活動。然而飲茶這種日常行為可以隨時隨地進行,只需要有杯子、熱水、茶葉或便攜式的茶包,隨時隨地都可進行洗滌身心的茶事活動,并在此活動中覺察當下的身心體驗以達到正念的狀態,時時處處皆可正念。可見“正念茶事”在時空上相較于西方正念療法而言,方式更為靈活、適用范圍更為廣闊且不受局限。
對于西方正念療法拘于靜坐沉思的問題,“ 正念茶事” 不同于靜坐只有純粹的“靜”與“默”,而是一項活潑的、富有生機的日常活動。茶事活動含有采茶、制茶、選茶、泡茶、品茶等一系列過程,還包括與其他茶者品茶、談茶等社交與交談活動,并不拘于靜坐飲茶。飲茶是更為生活化、日常化的活動,在這一日常生活方式中訓練正念,使得正念不只是在日常生活之外的特定活動,而更能將正念的行為與認知方式融入生活,使其回歸日常生活本身。
結語
茶事活動作為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方式,可與西方文化背景下興起的正念療法相結合,構建出既具有中國傳統飲茶文化特色,還能契合現代人生活方式的“正念茶事”療法。由此既能實現西方正念療法的本土化發展,又能通過茶事活動使得正念療法更加契合國人的文化心理和生活方式。
在茶和人的關系中,茶者與制茶、泡茶、飲茶等茶事活動相融合,既以茶潤身心,又賦予茶以豐富的正念禪茶理念,進而解決西方文化中主客對立的問題。
在茶者間的關系中,以茶敬客體現了君子之交的禮儀風度,茶事中沒有人與人的分別隔閡,只有平等的“茶者”,進而解決西方文化中自我意識過分凸顯、人際關系緊張的問題。在茶事與生活的關系中,“正念茶事”不拘于特定時空而更為生活化、日常化,與中國人的文化生活緊密結合,進而解決西方正念療法作用局限、拘于靜坐沉思的問題。
(作者系中山大學哲學系2020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