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視察的環境治理效應研究：壓力與能力的雙重機制檢驗

摘 要 為把脈地方經濟和了解政策執行情況，赴基層企業走訪視察已成為官員履行行政職能、參與經濟決策的一種常態。那么，官員視察是否對企業環境治理行為產生影響呢？ 利用2016 年第12 次中國私營企業調查數據（CPES），本文實證分析了官員視察對民營企業環境治理的影響效應和作用機理。研究發現，官員視察對企業環境治理具有顯著的促進作用，提高了民營企業環境治理投資水平，在使用一系列穩健性檢驗后，上述結論依然穩健。此外，作用機制研究發現，官員視察通過增強企業的環境規制壓力和治理能力雙重路徑影響了企業環境治理行為，主要表現為增強企業環境規制壓力感強度、提高正規融資便利性和獲取市場發展機會。進一步分析發現，地區市場化程度越低、企業融資約束程度越大、企業面臨的環境盈虧壓力越小，官員視察對企業環境治理的促進作用會越強。本文的研究不僅豐富了政治關系和企業環境治理的相關研究，而且還闡述了官員視察影響企業環境治理的微觀機理，這對政府制定環境規制政策、激勵企業環境治理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關鍵詞 官員視察;環境治理;官員變更;優惠政策

0 引言

改革開放40 多年以來，中國經濟在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的同時，經濟發展與環境污染之間的矛盾卻日益突出，對經濟社會的健康發展造成巨大的負面影響。為著力解決資源環境約束突出問題、實現中國經濟的可持續健康發展，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提出“2030 年前實現碳達峰、2060 年前實現碳中和”這個重大戰略目標。而且，十四五規劃綱要提出，要制定2030 年前碳達峰的行動計劃，加快經濟發展方式的綠色轉型，協同推進生態環境保護與經濟高質量發展。具體到中國目前的環境政策，在中國現有的行政體制下，環境政策的制定和執行遵循自上而下的路徑，地方政府主要負責環境政策的執行（ Denget al. ，2012;沈洪濤和周艷坤，2017），地方政府在環境治理中將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黃壽峰，2017）。

在環境治理方面，官員尤其是地方主政官員通常都是地方環境政策的制定者與具體執行者（王紅建等，2017），在分析政府環境治理行為時就要從具體的官員層面入手（韓超等，2016）。而且，為了治理嚴峻的環境問題，環境保護逐漸被納入官員政績考核體系之中（黎文靖和鄭曼妮，2016），不斷提升環境指標在干部考核機制中的重要性（鄭石明，2016）。誠然，在倡導經濟社會綠色發展過程中，作為經濟發展最為重要的微觀單元，企業環境治理必然會受到地方官員行為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逐漸關注“ 官員視察”這一獨特的官員行為（羅黨論和應千偉，2012;趙晶和孟維烜，2016）。在中國制度環境下，官員政治訴求及其行為特征已成為影響企業環境行為的一個重要因素，官員視察對企業環保行為能產生多重維度的影響。一方面，在環保政績考核下，官員視察通過權威性和威懾力增強企業所面臨的環保壓力，且合理利用視察信息，精準尋找環境治理的工作重點和突破口（ 趙晶和孟維烜，2016）。另一方面，官員視察所賦予的“ 政治聯系” 不僅能降低企業戰略決策的政治風險（羅黨論和應千偉，2012），而且還可提高企業合法性，以獲取利益相關者的支持和認可（Schuler et al. ，2017），從而激勵企業環境治理。可見，理論上來講，作為一種具有政策導向性行為，官員視察對企業環境治理具有壓力效應和激勵效應，以促進企業環境治理的投資，但從已有文獻來看，鮮有學者考察官員視察對企業環境行為的影響，還有待于經驗證據的考證。

此外，現有關企業環境治理方面的研究，缺乏對企業資源稟賦狀況的關注和重視。一般來講，大型企業的資源稟賦較好，擁有充裕的資金資源來同時開展日常運營生產和環境治理，但對民營企業來講，由于先天的合法性不足，資源稟賦狀況較差，同時還面臨融資難、稅費負擔重等方面的政策瓶頸，使得環境規制壓力下企業環境治理的動力不足。有學者表明，對中小企業而言，資源貧瘠一直是其成長發展的“ 軟肋” （ 李曉翔和劉春林，2018），當企業環保壓力過大，但是資源支持不足時，為自身生存發展的需要，企業可能會選擇降低生產規模（崔廣慧和姜英兵，2019）。而且，環境治理投資通常具有成本高、風險大、周期長的特點，由此產生的信息不對稱問題將會導致企業面臨融資困境（ 崔廣慧和姜英兵，2019）。為此，本文將聚焦于民營企業這一群體的環境治理行為，考察官員視察對民營企業環境治理行為的影響，并從環境規制壓力和環境治理能力兩方面來考察其中的影響機理。

為此，從已有疑問出發，基于中國特殊的制度背景，聚焦于中國民營企業這個特殊的企業群體，利用2016 年第12 次中國私營企業調查數據（CPES），本文實證分析了官員視察對民營企業環境治理的影響。研究發現，官員視察對企業環境治理具有顯著的促進作用，提高了民營企業環境治理投資水平。此外，作用機制研究發現，官員視察通過增強企業的環境規制壓力和治理能力雙重路徑影響了企業環境治理表現，主要表現為增強企業環境規制壓力感強度、提高正規融資便利性和獲取市場發展機會。進一步分析發現，地區市場化程度越低、企業融資約束程度越大、企業面臨的環境盈虧壓力越小，官員視察對企業環境治理的促進作用會越強。

相對于已有研究而言，本文的創新之處體現在以下方面。

（1） 從現有文獻來看，它們在關注中觀地區層面的官員特征對微觀企業環保行為的間接影響時，容易導致理論邏輯的斷層，而且在考察官員個人利益函數時，現有文獻往往會忽視官員個體能動性的作用，即個體的動態行為。就官員如何影響企業環境行為問題上，本文基于官員“視察”行為的研究在緩解了現有文獻所造成的邏輯斷層問題的同時，還豐富了官員異質性特征的經濟效應研究，拓展了企業環境治理相關研究的視角和思路。

（2） 從當前有關環境規制對企業環保的影響研究來看，大部分研究未能重視企業異質性特征的潛在影響，不同的企業在面臨環境規制時會呈現不同的表現，尤其是對民營企業的環境治理來講。區別于已有研究，本文結合中國民營企業的生存發展現狀，從環境規制壓力和環境治理能力提升兩個方面考察了官員視察影響民營企業環境治理的中介機制。

（3） 基于中國地區間制度環境和中小企業資源稟賦特征，本文還分析了地區市場化環境和民營企業異質性因素在官員視察和企業環境治理間關系中的調節效應，這些多層次的研究有助于準確把握和理解企業參與環境治理的背后邏輯，將為民營企業環境規制政策的制定提供重要的借鑒。

1 文獻回顧、理論分析與研究假設

1.1 文獻回顧

政治集權和經濟分權的混合激勵結構是支撐中國經濟持續增長的內在機制（李永友和沈坤榮，2008），提高了地方政府推動轄區經濟增長的積極性，并形成了“GDP 晉升錦標賽”的地方發展模式（Li and Zhou，2005;周黎安，2007）。其中，地方官員作為地方政府的政策制定者和執行者，在中國經濟和社會發展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劉玉海和趙鵬，2018），在地方環境治理方面也不例外（韓超等，2016）。從已有研究來看，現有文獻主要分別從中觀地區層面和微觀企業層面兩個維度對地方官員特征與環境治理的影響關系問題展開了研究。

一方面，在中觀地區層面上，部分研究認為，官員年齡是影響地方環境治理的重要因素，官員年齡越大，越傾向于推行河長制政策（ 金剛和沈坤榮，2019），但也有學者卻發現環境規制官員到任年齡與規制行為之間存在倒U 型關系，但這種關系僅在東部地區明顯（韓超等，2016）。還有一部分研究表明，官員的交流經歷對地區環境治理效率有著重要影響（ 臧傳琴和初帥，2016;張楠和盧洪友，2016;劉玉海和趙鵬，2018）。另一方面，在微觀企業層面上，也有學者通過匹配官員特征和企業環境治理兩個基礎數據研究發現，企業環境治理具有隨環保廳長變更年份而變化的政治周期性（胡珺等，2019）。而且，隨著地方政府官員政績考核逐漸注重地方“環境績效”，企業環境投資越來越具有明顯的官員任期的周期性規律（王紅建等，2017）。為此，因環境政績考核機制的存在，官員特征逐漸成為影響企業環境行為中不可忽視的因素之一。

從上述研究來看，當前已有不少有關官員特征對地區環境治理影響關系的研究，但地區的環境問題主要來自企業層面的污染問題，因此如何將官員個體特征深入到微觀企業環境治理層面是未來研究設計中亟待解決的問題。當然，雖然近期也有文獻逐漸考慮到這方面的問題（ 王紅建等，2017;胡珺等，2019），但他們主要考察中觀層面的官員特征對微觀企業環境行為的影響，依然存在理論邏輯斷層的不足。幸運的是，近些年來，不少學者逐漸關注官員視察這一獨特的官員行為，這為后續研究如何將官員個體特征深入到微觀企業的環境治理層面、避免邏輯關系斷層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路。

為了解政策實施的情況，官員經常需要到企業中進行視察，即官員視察（羅黨論和應千偉，2012）。一般而言，官員視察具有相當的政策含義和經濟意義，對微觀企業往往會產生多方面的影響（Schuler et al. ，2017）。有研究發現，由于官員視察所賦予的合法性，官員視察不僅對企業績效有著積極的影響（ 羅黨論和應千偉，2012），而且對推進企業聯盟的形成、技術創新具有明顯的促進作用（羅黨論和李曉霞，2014;趙晶和孟維烜，2016），同時還有助于企業獲取政府補貼（戴亦一等，2015）。為此，有學者認為，官員視察具有明顯的“ 認證” 效應，這類消息會被其他利益者（如競爭對手、供應商、銀行和客戶等） 解讀為企業具有更強的資源調動與風險抵抗能力（Schuler et al. ，2017）。但也有研究發現，對企業發展來講，官員視察是一把“雙刃劍”，官員視察在提高企業資源獲取能力的同時，還會增加被訪企業尤其是國有企業的無效率投資和期限錯配程度（ 邱穆青和白云霞，2019）。

鑒于此，已有不少學者從資源獲取角度開展了官員視察對企業行為的影響研究，如企業合作聯盟的構建、政府補貼、技術創新和財務績效等，但鮮有學者關注官員視察對企業環境治理的影響。從理論上來講，生態環境具有類似公共品的外部屬性，使得具有逐利特征的微觀企業往往缺乏足夠參與環境治理的動機，使得企業環境行為有別于技術創新、財務績效和獲取政府補貼等行為。此外，正如已有文獻所言，官員視察能提升企業的合法性，有助于企業為環境治理提供充資源支撐，增強企業環境治理的能力;但同時，在環境政績訴求下，官員視察也會帶有獨特的行政權威性和威懾力，對企業環境治理會產生一定的影響，而這是現有文獻所忽視的官員視察的潛在影響。為此，官員視察是否對企業環境治理產生影響？ 倘若有影響，那么其中的作用機制是什么？ 這是本文亟待探索和解答的問題。

1.2 理論分析與研究假設

自秦漢起，政府就開始采取以“明察” “微服私訪” 等方式，來深入民間了解地方輿情，并以此作為政府決策的一種信息收集制度（ 劉毅，2007）。官員視察在中國歷史上由來已久，而且一直到當今社會，這一官員視察現象也非常普遍。在企業層面，據2016 年中國私營企業調查數據顯示，有64%的企業存在官員視察的現象。視察作為官員與企業接觸溝通的重要渠道之一，能為官員了解相關企業的基本情況、檢查企業專項工作、視察企業特定行為創造機會，進而為政策出臺或調整提供依據（趙晶和孟維烜，2016）。在財政分權和政治集權雙重激勵下，官員尤其是地方官員往往需要完成一定的政績目標（周黎安，2007），其中官員通過合理利用視察信息，有助于科學決策、尋找工作的重點和突破口，以快速實現政績（趙晶和孟維烜，2016）。

一般而言， 官員視察具有相當的政策含義和經濟意義（ Schuler et al. ，2017），對微觀企業往往會產生多方面的影響。一方面，官員通過視察來了解政策落實情況，這種視察活動所形成的權威性和威懾力，會督促企業去完成和執行某項經濟政策，從而將有助于政府政策目標的實現。另一方面，官員視察會提高對象企業的合法性，尤其是對中小民營企業來講，從而有助于獲取發展所需的資源。那么，具體到環境保護層面，官員視察是否能對企業環境治理產生影響影響機制是什么呢？ 這些將是本文主要回答的問題。隨著環境保護被納入地方官員晉升的考核體系之中，地方政府將日益重視環境污染和治理問題，自然中小企業環境戰略也會受到政府或官員政治訴求的影響。為此，結合官員視察的行動意圖及其對企業戰略所產生的潛在影響，本文認為官員視察可從三個方面的中介路徑來對企業環境治理行為產生影響：一是在環保政績考核下，官員視察通過行政權威性增強企業所面臨的環境規制壓力感，迫使企業加大環境治理投入力度。隨著官員考核機制的科學化，環境質量已被納入官員政績考核之中（潘越等，2017），地方官員對來自環境治理方面的政治訴求也在增加（孫偉增等，2014）。為獲取晉升資本，地方官員出于環保政績的激勵而加大地方環境規制力度，以改善地方環境質量。比如，官員通過視察來了解地方環境政策的執行情況，有助于找到環境治理工作的重點和突破口，快速實現環保政績。官員尤其是地方主政官員通常都是地方環境政策的制定者與具體執行者（王紅建等，2017），在赴基層企業視察過程中，官員可能會專項視察和了解企業環境治理的情況，急切關注企業排污、治污等方面的基本概括，并將這類企業視為環境監督的標桿對象。為此，官員視察所形成的行政權威性會提高企業所面臨的環境規制壓力，進而迫使企業增加在環境治理方面的投入。

二是官員視察通過提升企業的組織合法性，增強企業的資源獲取能力，而資源稟賦狀況的改善，會激勵企業增加環境治理方面的投入。處于轉型經濟期的中國，合法性不足一直是中小民營企業生存發展所面臨的問題（衛武，2006），而官員視察則為緩解這種合法性問題提供了解決方案。一般而言，官員視察通常會被外界視為一種企業特殊信號（羅黨論和李曉霞，2014），這是因為被官員視察的企業是基于官員當前的工作重點，并經過慎重考慮、甄別來確定的，會向外界傳遞有關企業獲取政府重視、認可和重點支持等方面的積極信息（ Schuleret al. ，2017）。而且，外界投資者會將官員視察作為企業政治聯系的積極信號（潘越等，2015），并以此來決定是否對企業加以投資或提供更多的資源支持（趙晶和孟維烜，2016）。顯然，合法性提升帶來資源稟賦的改善，會激勵這類企業在環境治理方面的投資力度。

三是企業通過官員視察可直接獲知地區政策或發展信息優勢，以降低環境治理給企業正常經營帶來的沖擊，從而激勵企業進行環境治理。傳統的經濟學理論認為，企業缺乏環保激勵的原因在于環境治理會給企業帶來額外的生產成本（Cole and Elliott，2003），這使得企業產品或服務缺乏市場競爭力，限制了企業的盈利能力（Palmer et al. ，1995）。換言之，如何獲取新的發展機會或利潤增長點，以降低環境治理對企業成本預算帶來的沖擊，也是環境政策設計的重要思路之一。在官員視察過程中，企業借機了解政府政策的未來方向、人事變動、為官理念等方面信息，增強應對不確定性的感知能力，提高企業捕捉機會的能力。尤其是利用官員視察的機會，企業能夠提前布局投資戰略，搶占市場機會，尋找企業新的利潤增長點，這將有助于緩解環境治理對企業日常經營的負面沖擊，從而激勵企業進行環境治理。

綜上而言，官員視察對企業環境治理具有明顯的雙重效應，既提高了企業所面臨的環境規制壓力感，又提升了企業參與環境治理的能力。鑒于此，本文提出以下研究假設：官員視察與企業環境治理投資水平間呈正相關性，即官員視察促進了企業環境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