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日子往前過才是幸福

如果評選最有影響力的《紅樓夢》人物，我會投劉姥姥一票。皆因那堪稱經典的“劉姥姥進大觀園”之喻，深入人心的程度到了沒讀過紅樓的人亦解其意。

然而，認識這樣—個人物是需要過程的。我在很年輕的時候讀《紅樓夢》，對劉姥姥，是和大觀園里的姐妹們一樣，欣賞黛玉那“母蝗蟲”的比喻（四十二回“瀟湘子雅謔補余香”）；也自認為很理解妙玉對待劉姥姥喝過的那個成窯茶杯的態度——“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她！”（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數十年后的今天，我的目光會在人生的結局上多做停留。這是在歷經歲月后，深知人生有一個好的終場是修來的福分。紅塵一遭，我們所求不就是離場那一刻的功德圓滿嗎？紅樓家族從繁華走向悲涼，每一個人都在往下坡走，就像王小波所說：“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而劉姥姥是個例外，她有旺盛的生命力。她每一次的出場，或如歡快的變奏，或有光明的尾巴。她身體力行地告訴我們，把日子往前過才是幸福。

進榮國府

劉姥姥出現在書的第六、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一百一十三、一百一十九回，可謂是貫穿紅樓始終的人物。

第六回書，曹雪芹寫道：“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雖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并沒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此處脂硯齋評：“略有些瓜葛，是數十回后之正脈也。真千里伏線！”作者看似不經意，實則細意鋪排，引出劉姥姥出場，直到最后結合巧姐兒命運歸宿，襯托世情變幻和世道人心。

書中，劉姥姥是個有姓無名的人物，說她住在女婿狗兒家，女婿姓王，祖上曾做過小小京官，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相識。因貪王家的勢力，便連了宗認作侄兒。但也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與王夫人隨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門連宗之族，余者皆不識。女婿狗兒一家仍以務農為業。這天狗兒吃了悶酒，在家閑尋氣惱，劉姥姥看不過勸慰幾句：“姑爺，你別嗔著我多嘴。咱們村莊人，那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你皆因年小的時候，托著你那老的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什么男子漢大丈夫呢！”劉姥姥出場亮相就擺明了態度——“守著多大的碗兒吃多大的飯”，日子這樣過才踏實。女婿狗兒急赤白臉地說她只會炕頭兒上渾說，劉姥姥便想到了金陵王家這門連過宗的親戚“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一家人商議由劉姥姥帶著外孫板兒先去找王夫人陪房周瑞，理由是周瑞曾和狗兒父親交過一樁事有極好的交情。劉姥姥一想也在理，女婿是個男人不好去，自己女兒年輕更不好拋頭露面，舍得自己的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難得有一股灑脫勁兒，這個村婦不一般。

有些朋友覺得紅樓難讀，是不耐煩去讀一些日常的描述，人物、衣著、器物、食物等，認為這些無助于書里情節推進。而《紅樓夢》又是在一開頭就告知了讀者結局的一部書，還有什么可讀的呢？其實不然，讀紅樓，讀的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表面寫生活日常，字里行間隱藏著世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從劉姥姥到周瑞家的、從平兒到鳳姐，一言一行，答問之間，人性幽微，寫得極其好看。鳳姐初見劉姥姥面的幾句話說得世故老道，責不在己，讓人挑不出毛病：“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里沒人似的。”曹雪芹一邊用一個村婦的眼光描寫鐘鳴鼎盛簪纓世家的陣仗，“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懸目眩”，作者用“點頭咂嘴念佛”六個字點到即止地描寫劉姥姥的反應；畢竟沒有一個人物是白出場的，穿插寫板兒舉止：“板兒一見了，便吵著要肉吃，劉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板兒便躲在背后，百般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幾筆寫活了一個沒見過世面的農村小子。一邊又寫王熙鳳日理萬機、面面俱到。不實寫具體家務事，只寫了賈蓉借炕屏一則。脂硯齋評芹翁寫鳳姐“自劉姥姥來凡笑五次，寫得阿鳳乖滑伶俐，合眼如立眼前”。開口求人總是為難的事，書中描寫她“未語先飛紅的臉”“只得忍恥說道”，可見劉姥姥是懂分寸的人。開口求人幫到什么份兒上也是為難的，曹雪芹高明，避開了實寫，劉姥姥只消開了個頭兒：“今日我帶了你侄兒來，也不為別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鳳姐是何等人？早聽明白了。“一邊趁讓劉姥姥去吃早飯，一邊叫過周瑞家的來拿到了太太的旨意：不可簡慢了。叫奶奶裁度著就是了。”作者筆似游龍，幾番下來，以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告捷”，得了二十兩銀子。

進大觀園

劉姥姥再出場便是書中第三十九回，此后連續幾回筆墨都集中在劉姥姥隨著賈母和賈府的公子小姐們游大觀園的情節。這一次，劉姥姥不為打秋風而來，而是帶著板兒給賈府送來頭一起摘下的、留著尖兒的瓜果菜蔬。王熙鳳說難為她扛了那些沉東西來就留她住上一夜明兒再去。又趕上賈母“正想找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于是展開了以劉姥姥視角寫賈府從老太太到公子小姐們的日常生活，以及大觀園的房屋、景致等。見了面，劉姥姥稱賈母為老壽星，賈母稱劉姥姥為老親家，這是兩個經歷過歲月卻又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偶然交集。劉姥姥時年75歲，比養尊處優的賈母還大幾歲。何謂老來福？一有好身體、生命力旺盛；二是日子過得有盼頭。上回劉姥姥來賈府得了二十兩銀子回去，這是怎樣的一筆錢？可從三十九回書里寫到螃蟹時劉姥姥算的一筆經濟賬了解一二：“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就夠莊稼人過一年了。”劉姥姥前一次是寒冬前來，這一次來是轉年秋天豐收季，日子過得寬裕了：“因為莊稼忙好容易近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相比之下，賈母過了一輩子好日子，卻在最后眼見樹倒猢猻散的家族衰敗景象，郁郁而終。兩人同游大觀園，賈母受了風身體不爽。而劉姥姥呢，蒼苔地滑摔一跟頭她摔不壞；吃醉了睡一覺醒來也不礙事。她和賈母，和大觀園里的女孩子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彼此對對方的世界又都有一份好奇心。鳳姐要劉姥姥“把你們那里的新聞故事兒說些與我們老太太聽聽”，劉姥姥便編派出大雪天抽柴草的姑娘來，惹得賈寶玉一個勁兒追問。村婦信口開河映襯出寶玉的率直天真。書中多處如這般對比著寫、襯托著寫，曹翁以平視的視角，不偏不倚，不貶不揚。這幾回書作者寫得活色生香，一忽兒“天上”（精神世界），一忽兒“人間”（物質生活）。那道流傳下來的紅樓菜肴“茄鲞”，竟不知是天上人間。在劉姥姥嘗來，“若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當她聽了王熙鳳介紹這道菜的做法后，又念了一聲佛祖，總結出“倒得十來只雞來配他”。

曹雪芹內心對劉姥姥是敬重的：“那劉姥姥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的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歷過的。”

作者也是生活美學大師，從摹寫鐘鳴鼎食之家日常的吃穿用度著手，連接了歷史、世俗文化和美學。第四十回書里描寫丫頭用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里面盛著各色的折支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于鬢上。饒是在色彩斑斕之中，賈母的銀發配大紅菊花，也為重點襯托出劉姥姥，且看被王熙鳳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地插了一頭，她卻說“我雖老了年輕時也愛個花兒粉兒的”。讀者至此可腦補一下，劉姥姥也曾經年輕，也曾有過對美的向往。不僅如此，曹翁還讓自己筆下的賈母擔任“生活美學導師”。賈母說自己“最會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沒有這些閑心了。他們姊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此處點睛，凡事沾了“俗氣”，便是好東西也不得好了。比如一個人要是俗氣起來，便是從頭到腳的名牌也顯不出個好來，這樣的例子在我們周圍應不難看見。再看由賈母發號施令安排的幾件事也是極盡精致之能事，讓家班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演戲，眾人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借著水音（聽戲）更好聽。這得是聽了多少回戲才總結得出的經驗之談。

說回大觀園里眾人的游覽路線，先到了黛玉住的瀟湘館。書里這一段展開的便是“生活美學導師”賈母給眾人上的一堂色彩學的課。賈母見窗上的紗顏色舊了，說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后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里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有一種叫“軟煙羅”的紗，只有四樣顏色：雨過天晴、秋香、松綠、銀紅，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地看著就似煙霧一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賈母吩咐用銀紅的糊窗子，襯著窗外的竹子，顏色就分明起來了。且不說今天的讀者無從見識賈母口中的“軟煙羅”，就連這四樣顏色也未必能辨識。雨過天晴，那是宋徽宗的專屬色。據說源于宋徽宗的一個夢，夢到雨過天晴，遠處天空呈天青色，醒后他要求造瓷工匠造出“雨過天晴云破處”這樣令其著迷的瓷器，最后由技高一籌的汝州工匠造出，從此世上多了一種傳世瓷器——汝窯瓷器，也多了一種色彩——雨過天晴。如今，秋香、松綠這樣的顏色在戲曲服裝里尚能得見。然而，整部紅樓書是彌漫著“悲涼之霧”的作品，不經意就流露出大不如前的景象。說“軟煙羅”的當兒，鳳姐把自己身上穿的大紅棉紗襖子襟兒拉出了來，指“這個薄片子，還說是上用內造呢，竟連官用的也比不上了”。眾人中鳳姐年輕沒聽說過“軟煙羅”也罷了，作者單單點出薛姨媽說：“別說鳳丫頭沒見，連我也沒聽見過。”而在場的、她的親姐妹王夫人并不湊趣表這個態。這倒是符合薛姨媽的性格，總是一有機會就得討賈母歡心。如是，薛姨媽是否真的沒聽過“軟煙羅”也就不重要了。

作者細意刻畫賈母“生活美學導師”地位，為的是和劉姥姥相互映襯。無論是大觀園里坐船看景聽戲，還是吃飯喝酒行令，都是離劉姥姥的世界很遠的生活。之于劉姥姥，她只要每年地里有收成，便覺日子有了盼頭。

續書情節與作者原意

書里寫眾人到櫳翠庵喝茶前，有一段文字，是奶媽抱了大姐兒來（鳳姐的女兒）。大姐兒本來抱著一個大柚子玩兒，忽見板兒抱著剛從探春房里拿的佛手，便也要佛手。眾人把柚子給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去給了大姐兒。這一段是“小兒常情，遂成千里伏線”。摹寫小兒日常之戲，極其自然，暗透前后通部脈絡，絲絲入扣。作者用心良苦，“豈獨為劉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這次是劉姥姥三日兩夜游——來去兩天加上逛了一天大觀園。游了大觀園，鳳姐說老太太被風吹病了，大姐兒也因為風地里吃東西就發起熱來。劉姥姥說恐怕是遇見什么神了，給鳳姐支招兒瞧瞧祟書本子。平兒拿出《玉匣記》，彩明念后，鳳姐說：“果然不錯，園子里頭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遇見了。”命人請兩份紙錢，一份與賈母送祟，一份與大姐兒送祟。果見大姐兒睡安穩了。這些鋪墊情節是寫鳳姐請劉姥姥給大姐兒起名字，用意一是借劉姥姥壽，二是由貧苦人起個名字壓得住。這和給孩子起個貓兒狗兒的賤名兒的說法相類。劉姥姥問明大姐兒生日正巧是七月初七，于是定了巧哥兒的名字，說是“以毒攻毒，以火攻火”。名字從這“巧”字上來，長命百歲。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兇化吉。起名字是門學問，劉姥姥確實有些見識，不識字的村嫗瞬間就能為鳳姐的女兒起了名字，還說得頭頭是道。從這一節聯想到后來這一大家子的命運，當是“此后文字，不忍卒讀”。

《紅樓夢》是一部常讀常新之書，我自己常讀的更多是前八十回書。后四十回續書由高鶚所寫，紅樓是一部未完之書。在刻畫劉姥姥這個貫穿全書始終的關鍵人物上，我認為高鶚是成功的。但如要按巧姐兒判詞“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的理解，專家們卻認為高鶚寫丟了巧姐兒和板兒交換柚子和佛手“千里伏線”的線索。

前一次劉姥姥進大觀園，樂也融融，笑聲一片。高鶚續寫依然以襯托筆法，寫賈府衰景，盡是哭聲。在第一百一十三和一百一十九回書，劉姥姥再度出場。此時賈母已去世，王熙鳳也病在床上。可見劉姥姥乃有心人。前兩次登門一次求援，一次送新鮮瓜果蔬菜來。這一次，知道賈府敗了，老太太去世了，仍是來。人間冷暖，世態炎涼，有勢利冷淡的，就有情誼溫暖的。病中遭遇冷清的王熙鳳當更能體味這份溫情。劉姥姥見鳳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下悲慘。這也招起鳳姐的愁腸，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巧姐兒聽她母親悲哭，便走到炕前，用手拉著鳳姐的手，也哭起來。巧姐兒對劉姥姥顯然是不陌生的：“那年在園里見的時候，我還小。前年你來，我還和你要來年的蟈蟈兒，你也沒有給我，必是忘了。”上次劉姥姥隨賈母游大觀園后回家時，芹翁特別寫了劉姥姥帶走的東西堆了半炕，足列出一份長長的清單，除了吃穿用度，包括寶玉向妙玉說情要下來喝茶的杯子，還有兩包整銀子，每包五十兩共一百兩銀子。以二十兩銀子夠一戶莊稼人過一年來算的話，一百兩銀子絕對不是小數目，做個小本兒買賣也是夠的。過日子要有態度，劉姥姥過日子的態度是感恩惜福，知足常樂：“如今雖說莊稼人苦，家里也掙了好幾畝地，又打了一眼井，種些菜蔬瓜果。一年賣的錢也不少，盡夠他們嚼吃的了。這兩年，姑奶奶還時常給些衣服布匹，在我們村里算過得的了。”

此后，賈府歷經鳳姐死，惜春、紫鵑出家，寶玉出走等滄桑之變。邢大舅、巧姐兒舅舅王仁、賈蕓、賈薔、賈蘭一伙兒又打起巧姐兒主意，想將巧姐兒賣出去給人做偏房。第一百一十九回書，劉姥姥又出場了，連王夫人、平兒都沒了主意時，劉姥姥卻說：“這有什么難的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危急之際，她統籌全局。難得高鶚寫得干凈利落——劉姥姥安排把巧姐兒藏在她屯里，王夫人過去找邢夫人說話意圖絆住邢夫人；平兒一邊將巧姐兒裝作劉姥姥外孫女青兒模樣，從后門上車，一邊只當去送，也一同跨上車去，逃過一劫。后來在屯子里劉姥姥做媒將巧姐兒說給周姓人家，家財巨萬，良田千頃，公子生得文雅清秀。

87版電視劇《紅樓夢》將續書的情節改為劉姥姥救出被賣到妓院的巧姐兒并帶了巧姐兒回家。判詞圖上畫了荒村野店巧姐兒紡績的情形，暗示巧姐兒嫁給了板兒，被認為更符合作者“小兒常情，千里伏線”的原意。人和人的緣分很奇妙。王熙鳳這有名的鳳辣子，精明過人，對下人嚴厲苛刻，也做過放高利貸、害死尤二姐等傷天害理事，卻和劉姥姥結下善緣。王熙鳳自己沒能修得一個好下場，這善緣應在了女兒巧姐兒身上，也是造化。巧姐兒的命運，應了劉姥姥給她起名時所說：“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劉姥姥的人生也必會圓滿收場。

（選自2022年第11期《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