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海面上的火烈鳥

受難是一個很長的瞬間。

—奧斯卡·王爾德《自深深處》

這是青葭獨自前往北海道過圣誕的第三十個年頭。

三十年間，除了幾次實在無法脫身，青葭例行公事般重復著完全一致的路線。她同往年一樣，先從上海飛往東京，在新宿站旁的酒店逗留一晚，次日又搭乘飛機一路北上，前往北海道札幌市。受寒流影響，飛機在云層中不斷顛簸，青葭閉上眼睛，雙手緊摳住扶手，上牙死死咬住下嘴唇，全身僵硬成一截封凍在冰河里的木樁。這么多年過去，青葭還是沒能克服乘機時的恐懼，飛機落地后，青葭一嘴的血腥味，是再次咬破了嘴唇。

從新千歲機場出來不久，外面下起不小的雪，密如鵝羽的雪簾熱鬧地飄揚著，整個世界都是毫無雜念的白，白到讓人心神恍惚。青葭坐在前往札幌市區的機場巴士上，看著車窗外銀裝素裹的世界快速向后流動，仿佛進入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平行時空，這兩天乘機時殘留的恐懼這才一點點消散而去。

到達札幌市區后，青葭叫了輛出租車前往日式溫泉旅館“吉雪”，是她每次都會入住的旅店。大概半個小時后，出租車在旅館門口停下，青葭透過車窗望去，“吉雪”的女將吉田博子已經撐著透明傘等在檐下。一位身著暗紫色和服的日本老婦人，映嵌在身后飛檐雕窗的旅館背景里，如同一幅浮世繪。

這家古香古色的溫泉旅館經營快百年了，傳到現任女將博子手上，已經是第三代。青葭當年一家人過來的時候，剛嫁過來不久的博子還和青葭一樣漂亮能干，總是著一襲精美的素色和服，高高挽起的發髻如同身后旅館的青瓦飛檐一般，一絲不茍地凌駕在一張小巧的臉上，臉上的妝容勝似工筆畫匠的杰作。如今博子也老了，烏發里滲入撣不去的陳年舊雪，常年的跪式接客之道及嚴寒的天氣也讓她患上了嚴重的關節炎，整個人看上去要比年輕時矮小了一大截。

“您來了，一路受累。”博子沿著廊前掃出來的一條鋪雪小道，一路小碎步走上前來替青葭撐傘，道路兩旁灰色的積雪有一人多高。

青葭朝她微笑寒暄，從包里翻出一瓶中國帶來的紹興酒遞與她，這也是多年的習慣了。

“又讓您破費了，外頭冷，快請進去吧。”博子笑著接過紹興酒，側身引導青葭進店。

“今年的雪真大啊。”青葭邊走邊用日語對身旁的博子說道。

“可不是，”博子滿是無奈的口吻，“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說是幾十年不遇的大雪。”

青葭應和著，沒再言語，在玄關處抖落肩上不一會兒便積上一層的薄雪，邁進旅館。旅館內一早就燒上了業已罕見的炭火爐，撲面而來滿是暖烘烘的木炭的氣味，摻雜了些木質建筑歷經百年風吹日曬后特有的霉濕味，混合在一起，倒也不會讓人覺得討厭，反而像是陳年往事成了可嗅可聞的有形之氣，讓人心生安寧。

青葭依舊下榻在那間名為“浮世”的房間。窗外裝著御寒的玻璃，木格窗欞內側依舊糊著傳統的白漿窗紙，窗外的雪光雖說被過濾掉了一大半，依舊亮堂堂的晃人眼，整個客房被映襯得如同燈火下水晶球里的玩具世界。室內的陳設幾十年如一日，黃綠色的榻榻米上一床刺繡被褥，一盞漿紙燈罩的橘色臺燈，燈罩上繪著幾撇蘭花葉，一張棗紅色漆木矮桌，桌上擺著一套清水燒茶具，木桌旁是一面略有裂紋的穿衣鏡，鏡上蒙著紫色的布罩，鏡子立在木制的化妝箱上，化妝箱一層層小抽屜里放著些許簡單的洗漱用品。隨著時代的流轉更替，近些年房間內又陸陸續續添置了電視、空調、取暖器、Wi-Fi等現代物什，倒也沒什么違和感，也是因著現代人早已習慣了這些物品填充進日常的瑣碎里。

青葭開著電視一邊聽新聞一邊整理起行李。異國他鄉的晚間新聞，滿是熱鬧的喜迎雙旦報道，青葭也只是聽聽，這后半生，熱鬧、過節什么的，都是些與她無關的名詞。年紀大了，身體愈發不中用，空手走一小段路都得緩上好一會兒。這次過來，除了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外，青葭幾乎沒帶什么行李，卻依舊將那件胭脂紅的連衣裙塞進了行李箱，是她每年來北海道都要帶上的，卻一次都沒上身穿過。還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流行過的“姨媽裙”款式，襯衫領，開襟，束腰，三分袖，一排小巧的乳白色仿珍珠紐扣，的確良質地，在這嚴冬時候摸上去，冰冰涼涼的，如同摸著一團染上血跡的雪。青葭找來衣架，站到木桌上將連衣裙掛在頭頂的橫梁上，隨即仰頭長久地看著，看看裙子，又看看那根歷經年歲的橫梁。

多年前一個下著暴雪的深夜，年過不惑的青葭躺在“浮世”的榻榻米上，聽著雪落窗欞，久久無法入眠。她轉頭看到藍陰陰的雪光下掛在房間橫梁上的連衣裙，青葭鬼使神差地爬了起來，站上木桌，將連衣裙的袖口和裙擺穿過橫梁打上結，又將自己的腦袋掛進結扣里。起夜的博子路過廊道，聽到房間內茶具滾落的聲音，進來詢問，這才一把將她抱了下來。

之后每年再來“吉雪”，青葭就給博子帶酒了，說是感謝救命之恩又有些奇怪，青葭本是一心求死來著，且又帶著些許歉意，差點就讓這座百年老旅館成了兇宅，因而每次什么都不說，只是直接將酒塞到博子手中。博子也心領神會，除了感謝的話，并不多言。

博子克制的敲門聲將青葭從回憶的時空里拉回。一上年紀，青葭發現自己動不動就會置身到記憶中的某段時空里去，掐頭去尾的，連怎么突然就回去了都無從記起，就像是起身太急，瞬間花了眼，回過神來，就已經進入另一個世界。

“請進。”青葭蹲下身子，順勢坐到桌子邊緣，又慢慢挪動身子下來。年老之后，時間以驚人的速度流逝，行動反而變得遲緩，因而一年年的，箭似的就咻的一聲飛了過去。

博子跪坐在門口拉開木制移門，身旁擺著一個深棗色漆木托盤，托盤上是剛熱好的紹興酒和幾樣黃綠小菜。看到從木桌上下來的青葭，博子先是一愣，抬頭看了看掛在橫梁上的連衣裙，隨即又若無其事地起身，端起托盤進來，又放下托盤，屈身關上房門；再次端起托盤，一路小碎步挪到青葭身旁，將托盤擺放在木桌上，整套動作一氣呵成，是幾十年來早已程序化的肌肉記憶。

“來，喝點熱酒暖暖身子。”博子倒上兩盅紹興酒，一杯遞至青葭面前。

“還放了姜絲，真是讓您費心了。”青葭在取暖器前坐下，側身倚在矮桌上，抿了一口酒道。

博子將幾樣精致的日式小菜排列在桌上。“都記著呢。來，謝謝您常年的惠顧。”博子說著跟青葭碰了下杯，仰頭一口喝完后皺眉繼續說道，“果然還是村上夫人帶來的紹興酒正宗啊！每年從秋天就開始盼望了。”她仍像以前那樣，稱青葭為“村上夫人”。

“一直這么被人盼望著，現在想想還挺好的。”

“這么說感覺又有些恬不知恥了，好像盼著您過來就只是為了這一口似的。”博子羞笑，神態表情和年輕時候無異。

青葭主動拿起酒瓶，給兩人又斟上，問道：“今年雪這么大，生意可受影響？”

博子舉著酒盅點頭致謝：“別提了，較之前減了一半。”

“我倒是喜歡這里，到處白茫茫一片，干干凈凈的，看著內心都平靜了許多。”

“干凈的只是表面，雪底下藏了多少臟東西呢！而且您也不常住在這兒，從十一月下到來年三月，每天都在除雪，還沒除完又開始下，沒完沒了。有時候除著除著突然來了氣，不知道為何要浪費一整個冬天、大半輩子的時間，去做這徒勞的工作。”

這世上能有幾樣工作不是徒勞的呢。青葭心想，說白了，所謂的工作只是人類變著法子打發時間罷了，可她卻什么都沒說，只是同意地點著頭。

博子看青葭不語，話鋒一轉，便向青葭訴起苦來：“兒子帶著一家子去夏威夷跨年，就留我一個老太婆和幾個員工守著老房子。里里外外累死累活。”

“吉田夫人您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青葭莞爾笑道。

“我是受累夠了，等開了春，我就打算把旅店完全放手給兒子打理，也像村上夫人一樣，出去到處走走。所以要是明年村上夫人再過來，很可能就不是我接待您了……”

聽了博子的話，青葭心里“咯噔”了一下，卻未做出什么明顯反應，因為她心里清楚，到了人生的歲暮，宴席種種，陸陸續續地都到了該曲終散場的時候。

看青葭悶頭吃小菜不語，博子還是察覺到了她內心的微波，繼續問她道：“話說回來，村上夫人這次只預約了一晚，之前不都住上三晚的嗎？明后兩天是有其它打算？”

“明天想去稚內市一趟。”青葭咀嚼著軟糯的玉子豆腐，掩口答道。

博子驚訝地看著她，問道：“有好多年沒去過了吧？”

青葭點點頭，道：“公公婆婆去世后就再也沒去過了。”

博子給青葭續上酒：“打算怎么過去？”

“我記得好像有城際巴士的吧。”

“對了，”博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侄女美紀之前說要去稚內來著，好像就是明天。今晚也住在這里。要不村上夫人明天就坐她的車，一起過去？”

“麻煩您侄女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她一個人開車過去，我還有些不放心呢！正好你們一起，彼此也有個照應。”

青葭本來還是有些顧慮，但看到博子一臉的誠懇，不好再拒絕，只好說了句：“那就麻煩了。”

“那我待會兒去跟她說一聲。”博子轉憂為喜，話音剛落，兩人的視線便被電視畫面吸引了過去。

電視里正播放著晚間新聞快訊，是一則有關三十年前飛機空難的快報。電視中面無表情的播報員念完這則新聞后，又繼續念起下一條有關北海道雪災災情的新聞。播報員看上去年紀不大，二三十歲的樣子，空難發生那年或許還未出生，這寥寥幾十字的新聞報道只是他工作生涯中轉瞬即逝的幾分鐘。

“都三十年啦！”博子呢喃感慨道。

“對啊，都三十年了。”青葭挑起一小段味噌腌制的脆黃瓜丟入嘴中，細細咀嚼著，清脆作響，如同錯綜易碎的回憶在她口中被嚼成了渣兒。歲經兩輪又半，青葭最近真的覺得老了，老到回想起這三十年，總覺得恍惚，如同經歷了三生三世，又仿佛才過去了三天三夜。青葭仰頭喝完盅中酒，揩拭了下干澀的雙眼，仰頭看向橫梁上的那件連衣裙。三十年過去了，鮮艷的胭脂紅毫不褪色，反而像是越陳越香的紹興酒一般，在這略顯昏暗的房間里，紅得愈發刺眼。

第二天用完鰻魚飯午餐，博子送青葭出來，她的侄女宮城美紀已坐在車內，等候在路邊。車旁兩個年過花甲的異國老婦，站在堆銀砌玉的白色背景里，執手相顧，互道珍重。到了她們這個年紀，每一次分別都會越發沉重，是因著此去經年，是否還會相見都很難說。

再三道別后，青葭坐進那輛銀白色桑塔納的后座，向前排的美紀問好。美紀看上去三十來歲，偏瘦身材，裹在薄款羽絨服里，三層眼皮，細挺鼻尖，薄片嘴唇，雖說化著簡單禮節性的淡妝，但還是藏不住滿臉的憔悴，一頭自然卷發在腦后束成隨意的馬尾。剛才等待的過程中，她搖下一小截車窗一直抽煙，吐出的白色煙霧剎那間便消融在灰慘慘的天幕里。見青葭上了車，美紀立即扔掉手中的煙，關上車窗，轉頭過來和她問好，以及為滿車的煙味道歉。

美紀熟練地轉動方向盤，駛離旅館“吉雪”，前往北海道最北的城市稚內市。青葭向后望去，博子依然站在旅館前，對著她們搖手，直至縮成一個灰色的小點，暈染進這白宣紙似的雪國背景里。

青葭轉過頭來，看到美紀正借助后視鏡偷偷地瞄她。四目相對后，美紀立即逃開目光，看向眼前茫茫的雪路。青葭總覺得在哪里見到過她，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可能是因為她長得有點像她姑媽年輕時候的樣子。許是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美紀隨手打開車內的電臺，頻道換來換去，都是清一色的圣誕歌曲，其間穿插進一些新聞和廣告。

駛出札幌市區之后，銀白色桑塔納在看似國道的公路上行駛，四周的景觀也漸漸褪去城市的五彩斑斕，白得愈發濃烈起來。整個世界如同經過處理的電影底片一般，只剩下單調的黑白灰。雪地有些刺眼，美紀隨手拿出墨鏡戴上。

“村上夫人去稚內是有什么事情嗎？”一段沉默過后，美紀再次和青葭搭話，她和她姑媽一樣，稱青葭為“村上夫人”。

“唉，也沒多大的事，很多年沒去了，就想著過去看看。”

“是有什么親戚在那兒嗎？”美紀試探性地問她。

“丈夫的哥哥一家住在那兒。”青葭苦笑道，看來博子都已經告訴她了。

“住在這冰天雪地里，到了冬天，真夠嗆的。”美紀抱怨道。

“美紀小姐呢？去干什么？”青葭反問道，試圖將話題踢到對方那一側去。

“我因為工作，每個月都要過去一趟。”

“今天可是平安夜呀。”

美紀略作停頓，故作輕松道：“唉，就算是平安夜，該工作的人還是得工作。”

青葭本意是想說她這么年輕就這么努力，可似乎被美紀會錯了意，自覺失言，便用幾聲語氣詞搪塞了過去。沉默再次如同窗外不知何時飄飛起來的大雪般，充斥在狹小的車身內。

青葭轉頭看向窗外，桑塔納在漫天的飛雪中沿著一條臨山公路謹慎行駛著。坐在封閉的車內，依舊可以聽到防滑輪胎與雪地一直較著勁的摩擦聲。許是惡劣天氣的緣故，公路上幾乎看不到什么其它的車輛，仿佛這世界就剩下她們倆人一樣。在如此純粹的白色世界中行進久了，會讓人覺得恍惚，像是泡在滿是泡泡的浴缸里。看山不是山，看路不是路，并非車在疾行，而是車外背景在飛速后撤，像在攝影棚里拍攝的行車電影鏡頭。

車內暖氣開得很足，一襲及膝長款羽絨服裹在身上，青葭還是感覺到了陣陣寒意。這股寒意不是來自外界物理性質上的寒冷，而是一股從身體內核深處幽幽散發出來的寒氣，是她當年躺在機翼殘骸上，看著頭頂繁星璀璨的北國夜空，如同布匹一次次浸染顏色般，慢慢浸染進身體每個細胞末端的寒氣。閉上眼睛，每一幀回憶都清晰得如同按下慢放鍵的電影片段，纏繞了青葭三十年的噩夢再次如同刺骨的海水向她涌來。

那年冬天，青葭一家三口從札幌市中心的商場里吃完午飯出來，站在路邊等待出租車前往“吉雪”時，青葭無意看到商場櫥窗里那兩件圣誕款紅色連衣裙的親子裝。在視線逐漸習慣了滿是白色的冰雪世界后，這兩抹來自遙遠夏日的鮮紅所帶來的視覺震撼，讓青葭不禁駐足。幾經猶豫，青葭還是將它們納入行李箱中。

在札幌游玩兩日后，青葭一家原本計劃乘坐下午一點多的飛機前往丈夫的老家稚內，從平安夜一直待到元旦假期結束，再一起返回上海——青葭的丈夫在上海從事外貿工作，青葭在同一家公司當翻譯。快到機場時，青葭才想起之前剛買的連衣裙忘在了旅館里。本想算了，五歲的女兒未櫻死活不答應，她喜歡得不得了，說是晚上去日本奶奶家，要在平安夜家庭聚會上穿。青葭和丈夫沒辦法，只好掉頭回去取，機票也改簽成晚上的航班。未曾料到這一改，便是三十年生死兩茫茫。那件小巧的紅色連衣裙，被青葭親手套在女兒勉強拼湊在一起的遺體上，一起推進焚尸爐，永遠摻雜在了那一小捧骨灰當中。

“今天是闔家團聚的平安夜，但對于一些家庭來說，也是永遠難以忘懷的紀念日。距離1992年那次航班墜機事故，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前該航班于下午六點零四分從北海道新千歲機場出發，在降落稚內機場途中，由于機尾爆炸失壓，機身失去控制，最終墜毀于距離北海道以北約兩公里的日本海中。當時飛機上共有113名乘客，以及11名機組人員，只有一名中國籍女性乘客奇跡生還，其日本籍丈夫和女兒也在本次事故中喪生。事故距今已經過去了三十年，但留在遇難者家屬心中的傷痕卻從未消去。雖然最近北海道是連續暴風雪的惡劣天氣，從昨夜起，在位于北海道稚內市宗谷岬‘日本最北端紀念碑’附近，還是有不少民眾自發前往獻上鮮花和祭品，在這純白的世界里點綴出——”伴隨著舒緩的圣誕歌曲背景音，電臺中的播音員用溫柔如水的聲音緩緩訴說著。還沒等他說完，美紀便關掉了電臺，一邊抱怨著怎么盡是些無聊的圣誕歌曲。

瞬間失聰般的安靜彌漫在車內每個角落，無色無味的靜似乎慢慢凝結成啫喱狀的固態物，糊到青葭的臉上，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青葭看著窗玻璃上自己淺淺的倒影，如同雨夜隔著一道毛玻璃與自己的鬼魂對視。

“我開點窗抽根煙可好？”在巨大浴缸的白色泡沫里行駛久了，美紀漸漸感到了困意。

“美紀小姐不必顧及我，您盡管自便。能讓我搭順風車過來，已經萬分感謝了。”

美紀道謝后，按下一小截車窗，從金色萬寶路煙盒里抽出一支，點上，深吸一口，如釋重負地向窗口吐出濃煙。寒風瞬間沖進車內，青葭渾身一個激靈，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這些年，應該不輕松吧。”美紀輕聲道，較之疑問，語氣里似乎更多的是感同身受的陳述。

青葭先是一愣，繼而平淡道：“都習慣了。”

“自那以后……村上夫人一直都是一個人？”

“嗯，也早習慣一個人了。”這些年，不是沒遇到過不錯的男人，但總是無疾而終。青葭和對方相處時總是忽冷忽熱的，是患得患失過了頭。

“美紀小姐呢？結婚了嗎？”趕在美紀開口之前，青葭再次先發制人。

美紀在窗玻璃上沿敲了敲煙灰，回答青葭道：“沒結過婚。男友之前倒是有一個，相處了七八年，前不久分開了。”

“想來美紀小姐心里也不好過吧？”

“哎，工作原因，總是無法長時間待在一起，似乎外面又有了人。”美紀裝作若無其事地說著，黑色雷朋墨鏡款式偏大，她臉上的表情被遮去了一大半。

“話說美紀小姐做什么工作的？”

“我嘛，在旅行客船的餐廳里上班，從北海道最北的城市稚內一路南下的客船，分別在小樽、秋田、新潟、敦賀、舞鶴逗留幾天后，再次返回到稚內，一來一回就是十幾天。”

“夜晚的星空一定很美吧。”青葭想起當時等待救援時看到的燦爛星河，是她這輩子看過最夢幻也最為殘忍的夜空。

“美是美得很，但一個人看多了，也就那樣了，反而懷念起城市里燈紅酒綠的夜景來。整天除了一望無際的海，還是海，跑個兩趟，一個月就沒了，快得很。可放長假休息的時候，每天流竄在熱鬧的人群里，也會覺得煩，會想念那旁無一物的星空。”

“城里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進去。”青葭想起了這句話，不由說出了口。

“您說什么？”

“沒什么。”青葭對著后視鏡里的美紀笑笑。

“作為當年那場空難的唯一幸存者，村上夫人的心境應該也差不多吧。”

“什么？”這次換成青葭沒聽懂美紀的話了。

美紀又大吸了一口煙，將已經燒至煙嘴的煙頭丟出窗外，吐出口中的煙，關上車窗。說了句“真冷”后，才慢吞吞地回答她道：“死神畫下一個圈，圈住了飛機上所有人，只有村上夫人被遺忘在了圈外。”

青葭沒想到美紀會說出這樣的話。這些年來，幾乎所有人都在安慰她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就連那次被博子從橫梁上救下來，博子也一直在告訴她：“你可是唯一活下來的，怎么可以就這么輕易地放棄呢？”可是在事故發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對于自己在生物學層面還活著這個事實，青葭總覺得哪里出了差錯，自己理應和丈夫、女兒，以及飛機上另外所有的人一起死去才說得過去，一起攜手進入死神畫下的圈里去，才算得上這幕悲劇圓滿的大結局。美紀的話，一針見血地刺穿了青葭常年的困惑，讓她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對不起，我只是試著代入村上夫人的角度想了想，如有冒犯，還請您別介意。”美紀察覺出了青葭的慌張，轉頭一直看著后視鏡里的她。

青葭搖了搖頭，上牙輕輕咬住下嘴唇，下巴微微痙攣著，本想開口跟美紀說聲“沒關系”，可剛松開牙，就聽見美紀大叫一聲“糟了”，隨后便是一腳急剎車。青葭一個踉蹌，撞在前排座椅后背上。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是一聲轟隆巨響，隨即便天旋地轉了起來。

青葭覺得整個身子變得很輕，輕得如同美紀口中吐出的一口香煙濃霧，飄散在灰暗的混沌世界之中。青葭浮在半空中，像拖拽四處飄飛的氣球線繩般一點點收集起飛散的意識。她緩緩睜開眼，透過碎裂的車窗玻璃看到了天空，明晃晃亮堂堂，格外刺眼。青葭掙扎著想坐起來，可神經似乎還未完全奪回身體的支配權，完全使不上力氣。青葭感到一陣強烈的疲憊感，仿佛可以就這么永遠地睡過去，剛剛收集好的意識氣球再次飄散向混沌的黑暗世界。

“村上夫人，您還好嗎？”從意識暗角里不斷傳來干澀的聲音。青葭花了很長時間才確定這個聲音不是來自夢境，她再次緩緩睜開眼睛，漸漸習慣刺眼的光線之后，才看清滿臉血跡的美紀正轉過頭來呼喚著她。青葭艱難地環顧了四周，想起自己剛才還在開往稚內市的車上。再看向車窗外，剛才行駛的山路已在右側的斜坡之上，業已被小山丘似的雪堆所覆蓋，原本栽種著不知名灌木植被的斜坡一片狼藉，白色坡地上一道黑色的翻車印跡如同慘白皮膚上一道結痂的傷口。

“您還好嗎？”美紀再次轉頭問道，她趴在彈出來的安全氣囊上，身上還系著安全帶，在那緩慢地活動雙臂，確認自己的受傷狀況。

青葭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幅度太小，怕美紀看不到，青葭努力發出一聲“嗯”，嗓子里頓時一股血腥味。

“剛才前面突然發生了雪山塌方，一個急剎車，車就側翻到這低洼地里來了。”美紀用干澀的聲音解釋道。

青葭牽動全身的神經，用手肘支撐起上半身，發現雙腿被前排嚴重變形的座椅死死壓著，動彈不得，只是覺得麻麻的，倒未感到多大的疼痛。

車內還有暖氣吹著，空調系統似乎還在運轉，可寒風從破裂的車窗處源源不斷地吹來，一旦汽油耗盡，車內很快就會變成一個冰窟窿。再看向窗外，汽車墜落在一片空無一物的洼地里，車身周圍的積雪少說得有一人深，別說在上面行走了，一落腳半個身體都會深陷進去。愈發肆虐的暴風雪也毫無停息的兆頭，依舊在紛紛揚揚地撒著。想從車內逃出去，穿過如此厚的積雪洼地，爬到山坡外的公路上去，跟不會游泳的人想游到湍流對岸去無異。

“該死的手機也沒有信號！”美紀摔開手機，嗔怒道。

青葭想開口安慰她，可已經到嗓口的話卻怎么也擠不出去，只是滿嘴的血腥味。

“公路被山上滑下來的積雪堵死了，就算有人來救我們，想深入這腹地，估計比登天還難。真是對不起，害您跟著我一起發生意外。”美紀用哭腔道歉道。

蒲公英種子似的雪花從破裂的窗口源源不斷地降落進來，砸在青葭的臉上。刺骨的寒冷讓青葭清醒了許多。“別說傻話了，”青葭勉強緩過神來，斷斷續續道，“意外每天都在發生，誰也預料不到。”不過時隔三十年，在同一天的同一城市發生意外，讓青葭在某個瞬間覺得一切是否都是早已注定好的——將她遺忘在圈外的死神，打了個三十年的盹兒，驚醒后又想起了她。

美紀見狀從背后翻出一個靠墊，勉強起身，將其塞進車窗的破裂處，隨即跨過座椅，翻身到后座來，費力扳開壓在青葭腿上的座椅，可青葭的雙腿失去了知覺，無法自主移動。美紀又一把抱起青葭，歇了好幾次，才將她從座椅夾縫中拖出來。此時的美紀已經精疲力盡，兩人癱坐在變形的后座上，都在大口大口喘氣。

緩了好一會兒之后，美紀從羽絨服口袋里翻出一條手帕，摁在額頭的傷口處，輕聲道：“我們會死在這兒吧？”

“不會的。”青葭也稍微緩過神來，緊緊握住美紀的手。

“這該死的白車，無需片刻，便會和周圍的一切融為一體，天一黑，愈發難以被發現了。沒想到，我們居然會死在這荒無人煙的雪地里。”

“別胡思亂想了，肯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青葭繼續安慰她道。雖然她也知道此時此刻，這樣的安慰過于蒼白無力，但這三十年來，青葭聽過太多安慰的話了，多到她漸漸悟出了安慰這個行為存在的意義：安慰別人不在于說話內容的措辭造句，而在于安慰這個行為本身所帶來的陪伴感。

兩人沒再說話，只是緊緊地握著彼此的手，看著車窗外依舊肆虐的風雪，等待可能永遠都不會到來的救援。一成不變的雪景看久了，連時間似乎都被凍僵而停止不前，可生命倒計時的沙漏正在加速流逝著……

青葭被凍醒了，先是一驚，不知自己何時睡了過去。再轉頭看向美紀，美紀倚在她的肩上閉著眼睛。再看向頭頂的玻璃窗，已是厚厚一層積雪，看不清外面的狀況，也聽不到動靜。汽油早已燃盡，車內的暖氣也已停止。一冷下來，痛覺如冰冷的蛇一般纏繞在青葭的雙腿上，且纏得越來越緊，她無聲忍受著，她對疼痛有著超出常人的忍受力。

青葭輕微的動作也驚醒了美紀，她彎腰起身，扯開玻璃窗上塞住裂口的靠墊，朝外看了會兒，告訴青葭道：“雪好像小了些。”說完她又塞住洞口，聳肩縮進后車座里。

青葭看了眼手表，已經16：35。冬天天黑得早，要不了多久，天色便會暗下去。

“北海道的雪，要一直下到二三月份，我們的尸體可能一直埋在這雪地里，凍得硬邦邦的，到了來年開春，雪化了，才被人發現。”美紀用業已絕望的語氣說道。

“國道上發生如此嚴重的雪山塌方，應該很快便會采取行動的。”

美紀呆呆地看了會兒擋風玻璃上的積雪，輕聲問青葭道：“這些年，村上夫人想到過死嗎？”

青葭沒想到她會問出這樣的話，可還是如實答道：“想過。”

“可曾付出過行動？”

青葭點了點頭，具體什么行動卻未多說，那是獨屬于她和博子之間的秘密。

“也就說行動失敗了。”

“都失敗了。”除了那次在“吉雪”，青葭還試過吞大把的安眠藥，卻都嘔了出來。

“為什么沒再繼續下去？”美紀窮追不舍。

“因為后來我明白了，我并非要在生和死之間做出選擇，而是在死亡和痛苦之間做出選擇。”

“什么意思？”美紀抬頭看向青葭。

“對我來說，活不活著已經無足輕重。與死亡畫上對等號的，是痛苦的感受。死亡本身就算痛苦，也只是一瞬間的事，而死亡的既定結果留給別人的痛苦，卻是永無止境的。我之前為了擺脫這無盡的痛苦，也曾自殺過。后來，我漸漸學會了如何與痛苦和平相處，也就不再糾結于死亡了——這并不意味著我在生和死之間選擇了活著，而是在死亡和痛苦之間選擇了后者。”講述間，青葭雙腿上痛苦的雪蛇已經鉆進了骨髓中，青葭忍不住皺緊眉頭。

“在死亡和痛苦之間選擇了后者。”美紀重復著青葭的話。

“換句話說，我最終選擇了痛苦地活下去。”青葭強忍著疼痛，繼續說道。

“既然痛苦，為什么還要活著？”美紀皺著眉頭，似乎難以理解。

“因為人活著必然會伴隨著大大小小的痛苦，只不過因人而異，有的人的痛苦多一些，有的人的痛苦少一些。”

美紀轉頭繼續看向窗外，似乎在咀嚼青葭的話。少頃之后，美紀轉過頭來，看著青葭的眼睛開始自白道：“這次去稚內，我就沒打算再回來。”

“什么意思？”

“準備在客輪出發后的某個夜晚，頭也不回地咕咚一聲跳進海里。”

“為什么？”青葭驚訝地看著她。

“之前在船上看著那無邊無際星空的時候，我就一股腦兒想著死來著。趴在欄桿上抽煙，腳底下的海面被巨大的螺旋槳割開一條長長的洞口，我總忍不住想往那個洞口里跳。”

“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呢？就因為跟男友分開了？”青葭驚訝地看著她，在腦海中想象美紀趴在客輪欄桿上，迎著海風抽煙的樣子。孤獨得像一只失群的鳥。

美紀搖搖頭，說道：“不是因為和男友分開了才這樣，而是因為一直想著死這個念頭，才間接導致了和男友關系的破裂。活到這么大，我并不是個會追問生命意義的人，每天得過且過地活著。可當我漸漸意識到自己其實早已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熱情時，就開始整天考慮起死來了。”

“怎么就對一切失去了熱情？你還這么年輕。”

美紀略顯猶豫，之后便語氣堅定地講述道：“拿我姑媽的話來講，我從小就是個冷冰冰的冰梭子。我還沒上小學時父母就離異了，之后就一直跟著母親一起生活。我母親那個人吧，除了有點姿色，會討男人歡心，其它也沒什么生存本領，所以成天也見不著人。見著的時候，要么是醉得不省人事的狀態，要么就是被男人甩了后一直拿我撒氣。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也是這么個下著暴風雪的夜晚，醉醺醺的母親說出門去樓下便利店買包煙，之后就再也沒回來。大冬天的，她只穿了件居家裙就出去了，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在哪兒凍死了，還是跟哪個男人跑了。現在想來，我更情愿是前者。這樣的話，作為一個成熟的女人想起另一個窘迫的女人，我還可以對她懷有一絲的憐憫之情——好歹她年輕美麗的生命是終結在悲劇里的，而不是和某個粗鄙的男人躲在柴米油鹽的生活里，最終變成邋遢瘋癲的老太婆，連想起我這個女兒的勇氣都沒有。”

青葭看著身旁面如止水講述著自己身世的美紀，這才想起這些年的確在旅館里匆匆見過美紀幾次。那時候的她一直穿著學校的制服，遠遠地看見對方來人，便會斜身緊貼著墻壁，像只受驚的兔子般快步從身邊溜過去。青葭跟她從未有過交談，自她高中畢業后又多年未見，這才沒認得出來。

“那時候，父親在橫濱已經有了新家庭，除了每個月那點兒令人羞于啟齒的撫養費，我們可以說完全沒了聯系。我甚至連他的長相都沒什么印象。母親失蹤后，我就搬到了姑媽家住——也就是常年受您惠顧的‘吉雪’，過上了寄人籬下的生活，一直住到高中畢業。當然了，姑媽一家對我不錯，拿我當自家孩子看，拍全家福總是會拉上我，但我從來都只是站在最邊上的那一個，一直充當著他們一家充裕生活的旁觀者，因而我早早地就學會了察言觀色，冷暖自知。上大學后我就搬了出去，硬是靠打各種零工自己交了四年的學費。”

青葭有些心疼起身邊的美紀來，默默地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她道：“好不容易撐到了現在，一切只會越來越好，怎么就突然想往海里跳了呢？”說完后青葭又自覺荒唐，自己明明也曾多次有過去死的沖動，居然會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

“一死了之的想法其實很早就有了，只是這么多年，一直像一頭沉睡的猛獸般潛伏在我的體內，倒未對我的日常生活造成太大的困擾。可我正經反復考慮去死這件事，大概是一年前，在我見過那只火烈鳥之后。”

“你是說火烈鳥？”青葭在腦袋中找到與這個日語名稱相對應的中文叫法。

“一只出現在冬天海面上的火烈鳥。”

“冬天的海面上怎么會有火烈鳥？”

“很不可思議對吧？我現在都還不確定那是親眼看見過的場景，還是一場逼真無比的夢境，因此跟誰都未提起過。但由于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我更情愿相信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青葭渾身開始不停地哆嗦起來，車內的余溫也像是窗外漸漸暗下去的天光般，一點點消散殆盡。青葭的上下牙不自覺地打著戰，沒有接話，等待她繼續講下去。

“是去年十二月中旬的事，那時候北海道已經開始下雪了，是客輪從鶴舞返回稚內的最后一晚。我也像往常一樣，站在甲板上抽煙來著——金色萬寶路，我母親以前就一直抽這個。那晚也下了不小的雪，夜空被厚重的烏云蓋住，一顆星星都看不見。就在我仰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的時候，那只巨大的火烈鳥就像是憑空炸開的火紅煙花一樣，突然就出現了。它比我們平常看到的火烈鳥都要大，還要紅，張開的翅膀比客輪還要寬，它在大雪中的海面上一圈圈盤旋，時不時發出幾聲響亮的哀鳴，看樣子，它似乎在尋找著什么，或者說試圖向我傳遞某種信息。我當時真的看呆了，香煙一直燒到底，燙到了手，才反應過來。那只火烈鳥依舊在離我不到五米的空中一圈圈翱翔，我甚至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在雪中盤旋了十來分鐘后，它突然一個急轉，挺身垂直俯沖下來。伴隨一聲刺破夜空的鳴叫，像一支燃燒著的箭一樣，那只火烈鳥一下子射進漆黑的海水里。我趴在欄桿上朝海面看去，三角形的船頭飛速地撕開海面，向北駛去。哪兒都看不到那只火烈鳥的身影。隨即黑黢黢的海面上便騰起無數細小的火光，像螢火蟲一樣，慢慢向上蔓延開去，直到這些火光消失在飛雪中，一切又恢復如常。我看著海面上那條被巨輪撕開的洞口，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反復確認是否只是一場夢。那只火烈鳥，像是來自冥界的死神使者一樣，一直在我腦海中盤旋低鳴。從那以后，每次站在甲板上看向海面的時候，我就會無法自控地想往那個洞口里跳。”美紀的眼神送向車前布滿裂紋的擋風玻璃，眼神有些渙散，似乎在裂紋產生的疊影里，再次看到了那只火烈鳥。

青葭扭頭看向身旁的美紀，腦袋暈沉沉的。她盡量在腦海中構想美紀剛剛所描述的場景，半信半疑，可看到美紀十分堅定的目光，青葭也再無懷疑的理由。

美紀也開始打起了寒戰，又再次看向窗外，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也不知道那只冬天里的火烈鳥為什么會單單出現在我眼前。但在那一瞬間，我突然就想到了很久都未在腦子里出現過的母親，她當年離開時，穿的那條居家裙，就是如同那只火烈鳥一般鮮艷的紅色。我不知道這寓意著什么，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它的出現，喚醒了我體內那只沉睡的猛獸，日日夜夜慫恿著我跳進空無一人的雪夜的海水里。可是現在，和村上夫人一同困在這冰天雪地里，切切實實地感受到生命正在一點點耗盡，我卻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想要活下去的強烈欲望。可現在似乎已經來不及了……”

窗外的天空漸漸暗沉了下去，雪似乎完全停了下來。漫長的黑夜將至，車內愈發冷得如同冰棺一般。青葭再次加大了力氣，緊緊抓住美紀的手，強忍著沁入心脾的寒氣以及腿上的疼痛，逐字緩慢地說道：“美紀，你聽我說，你不會死的。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心存信念，等待救援。相信我，這事我有刻骨銘心的經驗。你先閉上眼休息會兒，之后我喊醒你，再換我。我們不能一起睡，必須有一個人保持清醒，不然有可能就這么永遠地睡下去。”

美紀聽了青葭的話，嘴里也開始發出剁蒜般的打戰聲，說了聲“好”后便蜷縮起身子，往青葭身邊靠了靠，緩緩閉上了眼睛。青葭轉頭看著她的側臉，聽著她逐漸平緩均勻的呼吸，記憶再次瞬間跳回到了三十年前那個等待救援的寒夜。

當年趴在飛機殘骸上，青葭本來有可能救起身邊另一個女人的。只不過那塊斷翼過于單薄，支撐青葭一人都有些不穩。更何況，在那個向她投來求救目光的女人身后，是漂浮在冰冷海面上的女兒的背包，青葭總想著往前劃一劃，也許就有找到女兒的可能。災難面前，人們常常會迅速褪去道德禮教的外殼，返璞為原始的野獸，求生的本能成為當下唯一的信仰。這個無人知曉的秘密成了加注在那場噩夢上的另一場噩夢，是焦黑的底板上加重描上的一筆至深的墨黑，也是青葭之后無盡痛苦的神經元之一。她所殘喘三十年的生命里，不但有丈夫、女兒的死，同時也夾帶著那位不知姓名的女性的死，這也是她最終會選擇痛苦地活下去的原因之一。時隔三十年，在同一天同一城市，遭遇兩次災難，較之不可思議，青葭感到了一種久違的釋然——也許并不是死神想起了圈外的她，而是憐憫之神再次給了她一次彌補的機會。

在層層疊疊折滿純粹之白的黑夜里，救援直升機是通過一抹血珠似的鮮紅找到她們的。被發現時，青葭全身只穿了一件刺眼的胭脂紅連衣裙，平躺在側翻的車窗之上。為了增加被看到的可能性，她的手腳盡量張開著。直升機的螺旋機翼攪拌著漫天飛雪，激蕩起劇烈的旋風，那條連衣裙便在這風中飄飛如起舞。從空中俯瞰下去，穿著一襲紅艷連衣裙的青葭，就如同一只展翅翱翔在純白之海上的火烈鳥一般，孤獨、神秘，卻又自由熱烈。

琪官，本名陳琪榮，1992年生于江蘇鹽城，現居日本。日本大阪公立大學文學研究科研究員，中文講師。日本華文作家協會成員。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各文學期刊，有作品被《長江文藝》《小說月報》轉載，曾獲“《日本華僑報》杯”第三屆日本華文文學獎“優秀小說獎”。已出版長篇小說《無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