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為何事驚慌?失眠在凌晨兩點左右的夜晚。
起身走到窗臺往外看,一輛閃著紅藍警示燈的巡邏車慢騰騰地游走在空蕩蕩的街上。這凋零的街景,讓我想起女兒萱萱,她這幾年陰陽顛倒地生活,她說,媽媽,你見過這樣的寂靜之后,會愛上它。我才不會,我喜歡熱鬧的清晨菜市和沿路擺放的小攤車以及路上的陌生人。吃下一顆安定,過期的藥片,時間停留在三年前,我最后一次去醫院為老父親開藥,他才吃了兩粒半,就離開了我們,和早晨那些趕去上班的年輕人一樣,急匆匆的。剩下母親,她被我們三個子女寵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到我們這樣的年紀,友人說,還有老母親和你吵架是幸事。可在我的記憶里,類似今天這種大吵,翻臉一樣的吵是沒有的,我被她下逐客令,她說,你滾出去。我摔門而出,門被砸得搖晃起來,我站在電梯里,平復了很久才想起要按下一樓的按鍵。
回來的路上,把剛才從開始話題到逐漸失控的過程在腦海里復盤,心臟劇烈地顫跳,有一刻我覺得自己要在公車里離世,和我喜歡的陌路人共同見證人生最后時刻的降臨。可我不敢也不能這樣撒手人寰,我還有一個女兒放不下。姐姐給我打來電話,說媽媽躲在臥室抱著爸爸的遺像哇哇大哭。我有些擔心,雖然我和母親因為房子有了爭吵,可我不愿意她因我而出現危機,罪責太重,我不想背負。我給姐姐說,讓她哭吧,又不是第一次了。每次不遂她愿,她就又哭又鬧。姐姐問,你沒事吧?我說,你也不要擔心,大不了我就和萱萱租房子住去。一提到萱萱,我就哽咽了。我這個女兒是我的心病,四十歲了,我還要如孩童般照顧她,每月幾千塊錢的必需開支一分不能省,弄得我也很拮據,毫無存余,要是富裕,我何至于和老母親翻臉。但自己的女兒再有問題也丟不下,不像我的母親,她心里只有兒子,兩個女兒是工具。
回到家里,我也想哭,只是沒力氣,我琢磨著要不要給萱萱打電話,看看時間,她應該還沒起床。老早就說,讓她回來和我住,這孩子非要出去自己單過,說不方便。我一思索便也作罷,那么大了還跟母親擠在一起,本來這套房子就是回遷房,都是老熟人,會被說閑話,我不想萱萱再遭受任何詆毀。某段時間,我確實擔心她的生活,從我給她安排的單位離職以后,她倒是通過同學進了電視臺的廣告中心做策劃,工作十來年算是老資歷。雖然工資不見漲,起碼有社保,老了還算有個基本保障,哪知道臨近三十五歲,沒了崗位,原因她不說我也知道。那種單位是給年輕人吃飯的地方,如果沒有編制,上了年紀要飯的機會都不給你。上個月萱萱四十歲生日,她帶我去吃飯,飯桌前,她對我說,媽媽,你別擔心我,丟掉飯碗不是我的錯,日本的容錯率更低。末了,她低聲語,沒辦法,制度導致的。容錯率?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萱萱解釋,就是一旦有閃失,很難翻身。講完,她馬上補充,但我不怕。我心想,你當然不怕,你媽媽的容錯率高。服務員端上來兩杯水,我看著她小心又熟稔地把水放在我面前,突然想起母親來,我的母親決意要在她有生之年,把從未端平的水一股腦全倒進一個杯里。
拆遷安置的新房,遵照父親的遺愿,這套房子留給我和萱萱,父親臨走時對我說,孤兒寡母我們要照料好。我把存款拿出來裝修,家具家電全靠姐姐贊助。房子還沒焐熱,母親提出,產權是父親名,趁她還清醒,趕緊過戶到弟弟名下去。她說,房子她有決定權,不留外姓。越想越寒心。我對她說,拆遷以前,補足房款是用的我的公積金。母親不理會。
我看著萱萱坐在我對面,還像小時候一樣用兩根吸管喝飲料,但眼角卻有一些細紋和輕微的斑點,不敢相信她已經四十歲了。她還會露出小孩子那種憨憨的笑容,把肉擠作一團。吃飯總喜歡把飯菜藏在兩邊臉兜子里,小老鼠一樣。給她夾菜,她也給我夾菜。我說,四十歲了,媽媽有話對你說。她放下筷子,一本正經,我本打算輕描淡寫,看她的認真勁就正式起來。我知道她有一個男友,交往時間不算短,可沒有引見過,每次我問她總含糊帶過,早就過了催婚的年紀,我也不追問。所以,我就想借此機會,給她表明我的心跡。對于我來講最重要的就是你,沒有小孩不要緊,你現在這個年紀做母親很危險、很操勞,我一字一句說得慎重。萱萱眼圈一下子紅了。她點點頭,回道,你全心全意照顧我上半輩子,下半輩子我來全心全意照顧你。說完,我倆都沉默地吃了一口飯。我不敢抬眼和女兒目光交錯,哪怕讓脆弱敏感的她以為媽媽對此不以為然。我考慮的已經不是自己下半輩子的那點事,而是萱萱的下半輩子沒了我,要如何去過?我生怕她無以為繼,再次選擇強行離開這個世界。她常說,盡興最要緊,可她盡興嗎?我不能問,我要用盡全力拽住她。
飯館里放著若有似無的音樂,來來往往的人中,有幾位女孩子的香水味格外濃郁。這家飯館在鬧市商場里,以黔菜為主,裝修非常干凈,每張桌子間有小小的隔斷,保留用餐客人的隱私,只要嗓門不大,基本上很難聽到別人的家常。女孩們從我身后走過,穿著艷麗時尚,頭發各式各樣,化著精致的妝容,笑容滿面。和萱萱完全不一樣,我的萱萱,在最美好的年紀就開始凋謝。
萱萱繼續說,以后我帶你到處玩,去你想去的任何國家。
我明白女兒最后一句話的意思,這是她心里的一個結。當時我和同學相約去泰國,很便宜的團,三千元,萱萱聽后一直不同意,她說這種團就是購物團,不要去。是我執意,我說窮人也有權利旅游。她難過了很久。我在泰國的時候,她給我轉了兩千元錢,我不知道錢是從哪里來的。
母親吼我,說你和你女兒賴在我這里,沒出息,不爭氣。我養你長大,還要養你女兒。我真的很生氣,如果是萱萱受了委屈帶著孩子回來跟我,我怎會舍得對她說出這般言辭。就算現在萱萱一事無成,用光了我所有的積蓄,我依然不會讓她感到這世界無人可依。
一切都變了模樣,因為一套房子,它該姓啥名誰。母親坐在姐姐家寬大的客廳搖椅上,背后落地窗透出明亮,綠色的植物枝繁葉茂包圍著母親日漸瘦小的身體。那次萱萱說,我攙扶外婆的時候,她一點重量都沒有了。她的外婆我的母親,身體沒有了重量,卻仍然要抓住“老母親”這個沉重的身份壓制我,她惡狠狠地說,萱萱可不姓林,這房子只能留給姓林的。
萱萱以前在電話里和我討論過關于“孝順”的問題,她說,父母也需要調教,調教不是不孝順,而是讓這幫和社會脫節的老朋友知道規則的變化,不然你看新聞里總有一些“老不修”。我當時冷笑,覺得這丫頭真會對付我這個媽媽,還想調教我。她解釋,媽媽你不用,你一直明事理,當然也因為我不聽話,所以你就必須自我調節來適應我。現在看來這反倒是個好事。和母親吵完架摔門而出的時候,我腦袋里竟然冒出這個小小的片段,憤怒和懊悔同時出現。母親就是沒有被調教過的,以至于我稍微提出反對意見,她就讓我滾,讓我趕緊騰空房子搬出去,說我是白眼狼。
狼才不白眼。我有一位同學,和愛人自駕去陜北玩的途中,在無人區撿到一只幼狼,兩人帶回家養,狼崽逐漸長大,瞞不住,只能托付給了野生動物園。前兩年,他帶一幫老同學去看,遠處這只孤狼聽見他的叫喚,奔赴而來。我們都很受觸動,野獸懂得感情,它一生恐怕念念不忘的就是我這位同學,視他們為父母,臨死大概都不明白,父母為什么會把它趕出了家門。所以人的某次選擇,可能改變的不僅僅是個人的命運。同學兩口子選擇不救幼狼,它或許活不過明天,我當時選擇起訴離婚,至少能爭取一些權利,不至于帶著孩子寄人籬下。而母親讓我滾時,我選擇服軟,掉幾滴眼淚,大抵會有些回旋的余地。可是,每一次選擇都能那么正確的話,魔鬼消失了天使亦不會存在。母親的選擇傷害了我,然而于弟弟來說未必不是值得歌頌的好事情。天使和魔鬼同時存在,這是當時萱萱辭職前和我聊到的,她這樣形容她曾經的那位頂頭上司。我說,社保再繳幾年,就可以領錢了,這女人心太壞,你跟她這么久。萱萱說,也會有人覺得她非常好,給足新人機會,天使和魔鬼是并存的。
說這段對話的那天,我來到萱萱的出租屋,采光很差,以前萱萱說,反正就是回來睡個覺,無所謂。現在要在這里昏天黑地混日子了,我很擔憂。萱萱說,我會盡快找點事情做。我沒敢繼續問,找什么做呢?我看見萱萱身上那件衣服,起了毛球,領口松松垮垮,袖口有一根線頭,長長地垂在萱萱瘦瘦白白的手臂上,她剪短了頭發,露出一段長頸子,不是她在穿衣服,是衣服馴服了她。我找到剪刀,邊給她剪線頭邊試探,房子裝完了就退租吧。萱萱沒搭話。
我回憶這些過往,抱怨著自己母親的選擇。萱萱說,外婆真的照顧我很久了,我不在乎這套房子,只要媽媽不覺得委屈。我默不作聲,委屈是我這幾十年的關鍵詞。去當知青我很憤懣,才十五歲,到偏遠的地方,唯一的期盼是父親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看我。看我時,帶著母親為我熬制的油辣椒,父母都不善吃辣,他們并非黔人,在此落戶之前隨著部隊走南闖北,離故鄉甚遠。但油辣椒是好東西,就著它能吃下三碗白米飯。冷颼颼的房子里,打開熱辣辣的一缸子油辣椒,有些郁悶會被舌尖辣味帶來的痛感消解掉。從知青點回來,我高考兩年都沒成功。命運大抵就是那時候開始轉變的,進入一家單位,做著一份辛苦的基礎工作,趁著年輕結婚生孩子,隨后我離異拮據,每月的工資交給父母做生活費,一分不能少,一天不能遲。無論如何,當初我們能平安生活是外公外婆的恩德,萱萱再次提醒我,她說,外婆那會兒多辛苦,做全家的飯還要洗全家的衣。我生病時,外婆每晚還為我熬粥。奇怪,萱萱記得的總是好。
因為沒有什么是應該的,萱萱在我給她講述和母親的爭吵細節時總結出這樣的話,不應該要求父母。也不要要求子女,是這個意思嗎?我發問。萱萱沉默了。她知道,我對她著實無要求。我之所以在房子上表現出極大的占有欲,無非想為她爭取往后的安寧。作為母親我沒有錯。那作為女兒呢?我對母親的要求是不是苛責?法律,從法律上我是有權利的,我在電話里聲明。萱萱說,在法律上你有權利,從情感上可以選擇放棄。
憑什么我們從此以后要過上租房子住的落難日子?讓你那么焦慮的根源是我,這是我和萱萱掛上電話前,留在我腦海里的一段對話。那讓母親殘忍割舍的根源是什么?是我還是弟弟?
弟弟有疾,雙腿稍有不齊,戀愛結婚是父母最操心的事。結婚時花掉了全家的積蓄,又是房又是車,風風光光。而我出的那筆錢,是母親逼的,她說,你好意思嗎?我說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母親指責我自私。可最后,我還是拿出向朋友借的兩千元錢,這錢是準備給萱萱買小提琴的。我記恨許久,好長時間不和弟弟來往,直到弟弟離異,他來接我下班,對我說他要去深圳,和朋友搞一個畫廊,然后拿出一個信封,里面有五千元現金,他說,給萱萱的。我拿過信封,一捏,心里一顫。我這個弟弟,若不是天生殘缺,定是個軍官,可惜了。不過全家最好的都給了他,父母是偏心的,尤其是母親,弟弟所有的愿望都給予滿足。母親曾給萱萱講述當年在北京時父親和她的故事:我們一路來到石家莊,外婆生下自己第一個孩子,那是一個大雪天,當時只有二十四歲。之后就到了貴州,在貴陽生下你媽媽,兩年后你舅舅來到。沒停過。萱萱年少口不擇言,母親哈哈大笑,說我們無親無故在陌生的城市立足,要多生養幾個孩子才不會被當地人欺負。但她卻對萱萱說,以后不要早早出閣,多多讀書出遠門長見識。母親也曾反對我早早結婚,為此將我關在門外,她說,毫無遠見。準備婚禮的過程她更是阻止父親參與,她說,讓她自己想辦法,這是她的決定。這也是萱萱爸爸和他一家人不待見我的原因,我是個父母不重視、沒嫁妝的女孩子。我被冷遇,甚或被毆打,只能自己扛下來,最讓我愧疚的是,好幾次幼小的萱萱不得不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用拳頭和母親溝通。我聽見母親對萱萱說,你媽媽就是結婚太早,讓你吃苦。
我在盡力彌補。母親還是不滿意。她責備我,孩子那么乖巧懂事是不正常的。她抓住我作為母親不稱職的把柄,順勢把藏在心里的話一并道出,都為人母,就你沉重。萱萱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從單位下班,剛到賬的工資換作現金遞給父親。母親斜眼看我,我在飯桌上看見通知書,是一所廣東的大學,不是985也不是211。我開始生氣,我說反正都是不入流的學校,非去學費、生活費那么貴的城市,留在貴州隨便讀一個大學不一樣嗎?我當然是為萱萱高興的,可是如何負擔這些費用呢?萱萱從客廳出來,淚眼汪汪地看著我說,媽媽對不起,沒聽你的話。我把通知書摔在地上,賭氣地埋怨,誰讓你去的,誰給你付錢。
第一年的學費路費是母親和父親支付的,姐姐和弟弟分擔著萱萱每月的生活費。兩年后萱萱回來,弟弟給萱萱買了一塊石英表,銀色的表帶表面,粉色的指針,說是當時他去廣州看萱萱,帶萱萱逛街,萱萱一直在看這塊表。萱萱的問題,弟弟最早察覺出異樣,他說,姐,七十幾個小時不睡覺,滔滔不絕地說話,說她來到這個世界上是有使命的。當下我不以為然,小女孩總有點矯情,我也年輕過,說不定是因為有了喜歡的男孩子。我猜測。直到學校打來電話,要求我過去一趟,我才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在那間明亮的辦公室里,班主任一臉愁容地說著關于萱萱那些陰暗的事。我根本不信。弟弟趕來,安撫著激動的我,詳細聽著老師的分析,說目下只能先把萱萱領回家。被傷到的孩子,學校已經走了意外傷害保險,也給學生家長講了萱萱的病況。病?萱萱哪有病?我絕對不接受。萱萱那雙纖細的手指,原本是可以用來拉小提琴的,怎么可能傷害同學。班主任說,暴行發生得非常隨機,所以我們不得不帶她去做了相應的心理檢測。
可我剛見到的萱萱是冷靜的,對抗的,魂不守舍,不言不語。我們快速地收拾著行李,同學在門口指指點點,萱萱突然站起來,用力扇自己耳光。我嚇壞了,抱著萱萱哭起來,直到弟弟拿出那塊手表,萱萱渙散的眼神才有了點神采。她愛不釋手,到現在都戴在手上。她把外婆的話記在心里,把大姨買的行李箱保護如新,把舅舅買的表佩戴至今,把我的表情看在眼里,在她傷害自己時,也絕不傷害家人。
萱萱比我珍惜,為什么?
“因為沒有什么是應該的”。我再次咀嚼著萱萱這句話。坐在黑暗的客廳中,被柔軟寬大的沙發包裹著,這個沙發是我去家具城閑逛時,一眼相中的,看了一下價位,接近兩個平方的房錢。我給萱萱說,萱萱答我,沙發是消耗品,不用買那么貴的。我給姐姐說,姐姐對我講,我給你買。我心里高興,給萱萱說,大姨心里有虧欠,她不用當知青,考上大學,還得了外公的工作,最好的資源都被她占了。萱萱不語,她或許一早知道,她的媽媽總把自己的衰弱掩埋,這一家只有母親能一把撬開我的根性,狠狠地踐踏。
在最深的黑夜,一種羞恥逐漸彌漫,我驚慌于某種發現,它一直在黑暗中隱藏,卻突然透過這間房子被撕開一個口子,探出半個身子,對我齜牙咧嘴地狂笑,口中散出一股血腥的味道,使我皺緊眉頭。可是,和天亮的距離就差這個黑夜,我要把它留住封存,誰要我挪窩,不行。
二
氣息對于唱歌來說尤為重要,說話有氣,對于我媽媽來說也很重要。
為了練習氣息,我在B站上找了很多老師,專門學習氣息增進法,比如,犬式吐氣法,像小狗一樣呼吸,據說能增強橫膈膜的力量,長期訓練,氣息的支撐感會好。比如,“嘶”音延長氣息法,先把肚子里的氣吐干凈,再深吸一口氣存在丹田,腹部往下一寸的位置,之后控制嘶音,慢慢將其通過松弛的牙縫細細地放出來,要注意平衡量度,不徐不疾,保持一致,這樣能有效運用氣息。門類很多,我都去了解都去學。也在知乎上發問,一個人如何才能有氣。很多人沒有詳細解題或者說過度解讀,給我回答一個人要想有底氣,就要自身具備足夠的能力。
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能力,總之,我失業很長時間了。我給媽媽說,想賺錢還不容易嗎?我就是暫時沒底氣。媽媽拿著剪刀,干脆地剪掉我袖口上的線頭,說,我就是你的底氣。然后,我看見那根孱弱的線頭無聲無息地飄落于地。
媽媽來之前,我正跟著B站的歌唱老師學唱一首叫作《紅日》的粵語歌,歌曲的音節較長,老師要求我們能活學活用氣息大法,盡量一口氣唱完一個音節。而我卻留意到歌詞部分:“命運就算顛沛流離。”“顛沛流離”讓我分神。我喜歡這詞,和這根線頭一樣飄搖。可媽媽不樂意,沒有一個媽媽會歡喜看見自己的孩子,無根野草般雜亂生長,這是園丁的失職和無能。但我偏覺這股蠻荒的勁頭才有意思。
怎么長也要在窩里長。
媽媽離開我的小屋時拋下一句話。她下樓時,踏出的聲響,讓樓上的狗一直吠叫。
這狗的氣息確實好,關上門,我有樣學樣。
盛夏即將來臨,這間四面都不見陽光的一居室,透出的涼意讓我心情格外舒暢。趴在冰冷的地板上,我仔細尋找著剛剛從我身上被強行剝落的線頭,她是我的榮耀,卻是媽媽的恥辱。
線頭遍尋不著,我有點后悔當時沒能伸手接住,竟讓它輕易就消失在我的眼前。順勢躺下,想著一些后悔的事,辭職肯定不算,但沒有拿出立場就離開顯得很憋屈。拉黑他也不算,分手的時機沒掌握好,下回要注意,如果有下回。我并未有結婚生子的打算,孩子不是生產線上的流水作業——這是我給母親灌輸的觀點。實際上,在與我的頑疾長期相處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些端倪,這病并不是突然發生的。我找來一些國外的相關學術書籍和論文,里頭證實了我的發現——大多為遺傳。在我的印象中,父親便是典型病例,而我不過是復制品。母親常在我年少時對我說,你和你爸爸一模一樣。這當然也是她婚姻終結的必然原因,沒有人能為這樣的情緒無休止地買單。可媽媽不能丟下我,母親永遠沒辦法丟下自己的孩子。
退學,是我的一意孤行,班主任建議休學,我申請了退學。很感激當時班主任和學校對我的寬容,可面對媽媽那雙無助的雙眼,看著舅舅一瘸一拐幫我整理行李,很難受。我想我可能是有一些行為,嚇到了媽媽,但我只是想要弄清楚那會兒我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我早就不敢睡覺了,生怕睡眠會成為真實與幻境之間的界限,但我不睡覺又會給大家帶來別的困擾,真是艱難。媽媽向老師反復重申,我從小便乖巧懂事,她說乖巧懂事時,有沒有想起外婆曾經的提醒?
沒有取得本科文憑的人,很難繼續生活,但我不后悔。媽媽和舅舅領著我,一個勁兒地給宿管阿姨道謝,阿姨一臉釋放,少了個麻煩,她終于可以安心做回好人。回到家,媽媽說,在我身邊最安全。她從此將我嚴管,把我當嬰兒一般。那段時期,她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能量,為我今后的道路想盡辦法,我驚喜地看見媽媽的另一面,強悍到蠻橫,她堅信,她的萱萱會好的。哪怕醫生和我本人都沒有這個信心。醫生說,隨時都有可能復發,所以要堅持吃藥。藥還要備齊兩類,哪種情緒配哪種藥,別吃錯。每個月光是這些藥,就要好幾千。媽媽沒有怨言,她再不會為了錢責怪我。退學兩年后的畢業季,我拿到一本假文憑,做得很真,想必也花了大價錢。她四處托朋友,幫我進了一家不錯的單位,干著一份簡單悠閑的文職工作,不用和太多人打交道。你只要做好領導安排的工作就行。媽媽一再囑咐,但我還是聽到一些評價,有些話言過其實。
她們說,她瘋過。
晚上開始做噩夢,不停地起來上廁所,媽媽問我為何事驚慌。了解情況后,媽媽不依,她說不能饒。逐一上門理論,源頭真被她捉到,是她最好的同學。那位阿姨我有印象,小學有段時間,我在她家里吃中午飯,她總是給我準備一個蘋果,讓我在她女兒的床上睡午覺。她的女兒比我小幾歲,會在我閉上眼睛裝作睡著時,翻我的書包,然后拿走一個文具,有時是一支鉛筆,有時是一塊橡皮。我沒給任何人說,沒戳穿過,我那時擔心阿姨會下毒,畢竟我聽見媽媽給她生活費時說,給她煮兩個雞蛋,她不愛吃蘋果。阿姨和媽媽的關系,就像我袖口的線頭,被媽媽立即剪斷。
對了,剪刀。我起身找了一圈,果然又被媽媽順走了,才買了兩天。沒有剪刀真的很不方便,日常需求得用指甲刀來替代。想著媽媽的這些微小的驚恐,我笑了,邊笑邊搖頭。
我應該是睡著了,在陰冷的地板上。醒來時,線頭出現在我的視線里,約摸是一陣輕風將它帶了回來,魂魄一樣。突然想起死亡,肉身擱置在不銹鋼床上,重量是輕于離世前的吧?當年外公的遺體安置在那里,我偷偷潛進去,伏在外公身上,之后我試著想抱起他,有腳步聲從身后傳來,我沒有成功。說有二十一克會無故消失,我就想要個證據。直到羽化前,我一直守在外公旁邊,軀體僵硬冷靜地壓在那張鋼床上。我摸了摸自家地板,是差不多的冰涼。
媽媽絕不允許提“死”到了神經質的地步,社會新聞倘若播出任何相關消息,她無論在哪兒在干什么,都會迅猛又從容地抓起遙控板切換到另一個歌舞升平的頻道去。面對“死亡”這個議題,我和媽媽不在一個頻道。可她在我最近一次失業后,卻說到,有天我走了,燒完就隨便撒在哪棵樹下,以后不用來看我,不添負擔。
我猜想她是擔心我支付不起昂貴的墓地費用,不得不灑脫起來。很奇怪,她都不在乎“死”往何處歸去,卻偏要爭取一個活著的居所,甚至杜撰外公的遺愿。我當時就在身邊,雖然在發呆,但我記得——如果沒記錯——外公朝我微微抬手,我和媽媽過去,他沒開口就走了。媽媽不承認,她逢人就說外公拉著她的手說:“爸說會給我和萱萱一個歸宿。”她不斷這樣說著,甚至在我面前也這樣說。我說,媽媽你可以讓我裝傻,但你不能真當我傻。媽媽朝著我摔掉手中的藥丸,嘶吼,我是你媽,我不是外人。
彼時時光里,媽媽總能發出許多奇異的聲音,時而是漏氣的球慢慢地蔫掉,時而似生銹的鐵門被強行拉開時破碎的尖嘯,時而像空蕩蕩的丹田傳出的腹語,遙遠又含糊。
媽媽沒氣,和我一樣,沒氣。
自從跟著老師練習氣息以來,我感覺有些東西通暢了。也許是訓練有方,沉入丹田的那口氣,在腹部游走,頂到胸腔爆發,瞬間下移,被丹田穩穩接住后,猛沖到頭腔,用天靈蓋做擴音器,產生共振,發出共鳴,整個聲音圓潤完美。媽媽愉悅,她喜歡我有專注的事情做,給我買來新衣裳,展開來鋪在床上,整理衣柜,說,年紀輕輕,盡是素色。我才發現,以前酷愛原色系裝扮的媽媽,在我的精神狀況被醫學定義為雙向情感障礙后,總穿飽和度極高的艷色系,且還要撞色。她謝絕了周遭所有的“死氣沉沉”。為了配合媽媽的節奏,我總是在她面前提著一口氣,飽滿的,歡愉的,她會鼓勵我,對,人活著靠一口氣。所以,在房子這件事上,我雖持有不同的觀點,也盡量不參與意見。我對她說的那些話,是真心的,絲毫沒有做作虛偽的成分。而對這一家人,我實在無須講違心的話,她們給了我無數次重生,善待一個陰晴不定的外姓人。精神狀態尚可偽裝,真實情感不能造假。
本質上,我和媽媽是無法理解對方的。她出生在雙親家庭,有兄弟姐妹為伴,吵吵鬧鬧又無比和諧。而我從來都覺得這個世界上,我只有我和那時而高亢時而低落的情緒而已。可我能體諒外婆的執意,她和媽媽亦無法共情,外婆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媽媽只有一個后代。但不妨礙我對她們始終懷有報恩之心,對媽媽我有深切的愧疚之感。用這兩類情感來面對至親,屬不屬于正常的情感范疇我也不想深究。知道自己有雙相情感障礙之后,家人們對我多是寬容和遷就,而我自己常常陷入停滯,行動的滯后,思考的斷層。醫生說,只能這樣,算是一種平衡。
太多人想達到某種平衡,而“失衡”這種特別的能量讓他們恐懼。他們好喜歡無故的平衡、圓滿、周全,把一切極端、偏執、缺陷歸為不正常。媽媽在我相對平穩之后,反倒出現了一些失衡的表現,和外婆的爭吵、對姐弟的過度索取、對我的無限忍耐。我的能量在封印之前,似乎轉移了一部分到媽媽的身體里,然后,我們這對母女的能量又成功地守恒了。
樓上的狗又開始狂叫。它是一只白色的比熊犬,我偷偷喂它吃過一根火腿腸,給它拍了一張正面照,照片存在手機相冊里,有時候我會盯著這張照片看很久,它眼巴巴對著鏡頭,實則是無法抵抗火腿腸的誘惑。那雙眼睛里有討巧、乖順和藏不住的欲望。我記得我拍好照片,將手中的火腿腸一節一節掰斷,整齊有序地擺在地上。起初,它不確定,聞了一個遍,我說,沒毒。吃完,它轉身往樓上跑,我跟在后頭,悄聲說,謝謝你。
我很羨慕它,它還有情緒。不像我,我再不會亢奮,不會驚慌,不會為任何事感到焦慮,不想爭取,不想索要,我甚至只想滿足媽媽的心愿,活著就行。我想,總有一刻,我應該會明白,“活著就行”意味著什么。
又跟著狗開始犬式吐氣法。我盤坐在門邊,手輕扶腹部,感受腹部的劇烈起伏,不停地吐出受擠壓過的氣息。這些氣,滯留在房間里,緩慢游移,穿過空氣,撞擊灰塵,在某個不經意的剎那,順便給我送來一種慰藉。
靠在門邊,想起我的使命,開始大聲唱,唱某種顛沛流離,某段曲折離奇。而一切都不能停,即使孱弱如那根線頭。
傅鈺棋,80后,現居貴州省貴陽市,初寫小說。有作品刊發于《百花洲》《山花》《上海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