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飛的中篇小說《男兒只爭大座頭》有一種粗糲的殘酷。小說中,從海洋回歸陸地的“退休水手”陳智深和他性情多變的女友楊春白雪,以及開著一輛過了六次戶的破舊夏利小車遠行去買驢的傳奇、十三叔、博士、倆嘴兒、小波五人,幾乎都處于一種困頓之中。這種困頓,既表現為物質層面的艱辛,也彰顯在精神世界的迷茫。究其根本,這群青年的困頓實質上還是來源于他們與現實世界的隱秘割裂。
小說從陳智深的回歸開始。作為一名已經在船上工作九年的水手,陳智深離開了他熟悉的海洋生活,一頭扎進了更為復雜也更具可能性的陸地生活。然而,陸地上的生活,或者說是現實生活,并不如他設想的那般如意。作為一名二十七歲的青年,他擁有一個女友、一套不再值錢的學區房 、一筆五十余萬的積蓄,還有一群同樣困頓的朋友,一個遙遠而陌生的支離破碎的家庭,此外再無其它。重要的是,他始終處于一種隨波逐流的狀態。“無所謂”和“隨便”呈現在他生活的方方面面,這令人想起《局外人》中的默爾索。陳智深不知道要往何處去,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又要做什么,甚至分不清他與女友之間的關系究竟是愛情、欲望、本能、習慣或是其它。比如,在談到海員應當如何自律時,他對常見的賭與嫖提出了批判,并對楊春白雪說他改良了海員的生活方式:“就是找個好人家的孩子,你這樣的,談一場普普通通的戀愛,不喜歡了就甩。”在他們頻繁吵架的時刻,他躊躇不前,“決沒有多進一步的勇氣”。再比如,當女友說他應該要有一輛車代步之后,他不經思索地花光所有的存款,買了一輛女友喜歡的路虎攬勝,而他這時候根本還不會開車。他絲毫沒有考慮過在失去工作之后,把積蓄花光意味著什么。這一情節,將他的這種迷茫與隨波逐流展示得淋漓盡致。
當然,也不能說陳智深毫無追求。在他看來,“養活自己實在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要成就自己開宗立派、大富大貴,還要改變世界呢,這樣才不愧為人”。然而這種宏大志向并沒有真正顯現在他的生活之中。按照他的設想,他想要成為一名小說家,但他很快就在“靈感枯竭”與“無法言說”中發現,夢想與現實之間的溝壑是如此巨大。原本計劃用于養活自己、專攻寫作的五十余萬存款變成了一輛不會開的豪車,囊中羞澀、創作遇難的他想著要出去尋找工作——這意味著他的理想與規劃并不堅定,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尋找工作不順利,他想著“要不然就等到開春再出來工作,天太冷了”——這意味著他的決心與行動也并不堅定。換而言之,他的追求與行為,都轉變得過于輕易。這背后的深層原因在于他身上并沒有什么是確切無疑的。從十八歲到二十七歲,從海洋回歸到陸地,陳智深仿佛是剛剛才進入現實生活,又仿佛是早已看破紅塵與煙火。回歸也罷,進入也好,他呈現的始終是一個飄蕩者、游離者形象。
楊春白雪身上有一股古怪之氣,她的不少言語與行為都令人感覺到詫異。她的情緒是飄忽不定的,前一秒還在笑臉盈盈,下一秒可能就面皮緊繃、冷眼森森;她動不動就與陳智深翻臉、吵架,反復分手,反復和好,令人難以捉摸;她時常情欲熱烈如火,又時常冷若冰霜,其認知與追求不時也令人感覺到恐懼。相比于在海上生活了九年的陳智深,楊春白雪看起來應該更像是一個經驗老到的引領者,然而事實上并不是這樣。她看似給了回歸陸地的陳智深很多建議,比如陳智深需要一輛代步車,比如陳智深無須上班(“我完全可以養你啊”),進而試圖將陳智深改造成她所希望的男人的模樣(從穿著打扮、處世性格到生活姿態),但這些建議與要求都沒有起到正面的積極作用。她迷戀于與陳智深靈肉交融,但又時刻處在一種揮之不去的懷疑與某種突如其來的離去的恐懼之中。歸根結底,楊春白雪的種種怪異之舉,都來源于她童年時期所受到的傷害。具體地說,是源于那個給她帶來一只玩具鴨子的叔叔,源于那個將手伸進她短褲的叔叔對她的猥褻與侵害。這種陰影與創傷持久地影響著她,直至將她變成一個看似正常實則精神近乎神經質的女性。小說中在各種場合反復出現、反復被楊春白雪想起的那只叫作“克里斯汀”的玩具鴨子,就是這種創傷的象征。叔叔帶來的精神創傷,加之幼年時期家庭的貧窮與后來的富裕,使得楊春白雪在物質層面上注重享受、不知疾苦(因為喜歡外觀便讓陳智深買豪車,住五星級酒店,買各種化妝品,有一倉庫的衣物且從不再穿搭配過的衣服,涉獵多種行業但都是在虧錢,每月幾次赴香港、深圳購物等),精神層面則在偏狹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她渴望愛的溫暖,享受性的愉悅,然而卻始終缺乏一種可靠的安全感。比如,她在歡愉過后對陳智深說:“要是有一天,你對不起我,我就殺了你,然后自殺。”因此,她敏感,她多疑,她任性,她極端,她自相矛盾,她在過往、夢境與現實之中游離。她的困頓,她的牢籠,肉眼不可見,實則堅不可摧,因此也無處可逃。更關鍵的是,作為她的愛人,陳智深對此并無了解,只是不時感到煩躁與恐懼。由此,小說又巧妙地顯現出她精神創傷之外的孤獨與無助。凡此種種,使得楊春白雪在令人詫異與震驚的同時,多少又令人感覺到惋惜。
相對于陳智深與楊春白雪的情感糾葛,傳奇、十三叔、博士、倆嘴兒、小波五人驅車到青島買活驢的故事是小說的另外一條線索。這些人是陳智深的朋友,年紀略大,介于三十而立與四十不惑之間。相比陳智深,他們有的創業失敗,有的準備結婚,有的慘遭背叛,有的已經離異,還有的則始終單身。他們之間的相同點有三個:一是他們的現實處境都不算好——無論是在經濟上,還是在情感上,所以他們才想著去掙有錢人的錢,想去買一頭驢到青州古城供游客騎行。然而,他們五個人到了青島,卻湊不夠購買一頭驢的資金,只好悻悻而歸。二是他們都渴望有一番大作為,也就是小說標題所寫的“男兒只爭大座頭”:“人,尤其是男人,得有好車裝點,得有錢”“男兒,得是萬戶侯,得是封妻蔭子,得是轟轟烈烈功成名就”。只是,這些渴望,似乎都無法落地。換句話說,他們的渴望總是在嘴上,或者在腦海中,而始終不在實踐中。這又構成了他們的第三個共同點:他們都不愿意從小處做起,從點滴開始積累,而總是往大處看,往高處想——“哪個男人愿意窮,要么不干,要么就干一番翻天覆地的事業。”他們只想爭“大座頭”,卻不想應該如何才能爭到“大座頭”。好高騖遠而不是腳踏實地,這又導致他們并不能夠實現他們的渴望,從而陷入一種惡性循環之中,甚至陷入一種精神的絕望困境之中:“窮人不配擁有夢想。”
這五個人的處境勾勒出陳智深、楊春白雪之外的另一幅底層青年的困頓圖景。只是這種困頓,相較于前者而言,更為直觀。當他們在酒醉之后,在那輛破舊不堪的夏利車半路拋錨之后,改變路線,再次回到青島,回到那個買驢之處“大鬧天宮”——將賣主狠揍一頓,甚至要放火燒房的時候——這種底層困頓的極端反彈彰顯得尤為有力。在小說結尾處,傳奇把驢子的頭割了下來,提在手上,讓大家傳著看的時候,這種沖擊力達到了頂端。從心懷渴望的困頓青年,到暴力發泄的違法犯罪,這些人的生活由此發生了改變,由此走向了他們所渴望的反面——盡管這一部分生活小說中并未展示出來。
故事在此結束,陳智深也好,楊春白雪也好,傳奇、十三叔等買驢五人組也好,他們都即將走向一段未知的生活。會是什么樣的生活?會走向何處?小說并沒有明說。迎接他們的,或許就是《聊齋志異》第十篇《蕎中怪》中所寫的“嗚嗚哇哇”撲面而來的“大鬼”。孫鵬飛在小說中安排陳智深研讀此篇,借由互文而建構張力的用意,或許就在于此——在《聊齋志異》原著中:“忽遙望駭曰:‘鬼物至矣!’眾急覓弓矢,物已奔翁。翁仆,龁其額而去。共登視,則去額骨如掌,昏不知人。負至家中,遂卒。后不復見。不知其何怪也。”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這篇小說在飽滿度上稍有不足。比如說,增添一些陳智深海上生活與現實處境的對照,能夠進一步豐富陳智深的人物形象;楊春白雪在童年時期被叔叔猥褻的故事也未曾展開,她與那只名叫“克里斯汀”的玩具鴨子的故事也還可補充一二;傳奇、倆嘴兒等買驢五人組作為一條出彩的敘事線,也還可再添筆墨。
徐威,男,1991 年生,江西龍南人。中山大學文學博士,現任教于惠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作品》《天涯》《詩刊》《中國詩歌》《當代作家評論》《南方文壇》等刊物發表小說、詩歌、評論四十余萬字。著有《群像與個體——“90后文學”論稿》《文學的輕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