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收到關于他的信息,是他的死訊。父親把他的死訊告訴了我,并說自己無法參加他的葬禮,只能讓人替我們家行禮。原本我想要說的是,我想要回家,我想要送他最后一程。然而話到了嘴邊,我又咽了回去——我依舊無法面對他,或者說,我還無法接受他的死亡。更自欺的想法是,如果沒有親眼看見一個人被送進土地,那么他在我心里就沒有死去。在父親面前,我隱藏了心中的波瀾,而是以最平靜的方式來面對死亡。
近些年來,我陸陸續續收到了很多來自村莊的死訊。有的是父親告訴我的,有的則是來自親人們的電話。如今,只要看見來自村莊的電話,我首先要暗自祈禱。除非是重大事件,否則他們是不會輕易給我打電話的。死亡,把我和故土捆綁在了一起。我明白,松綁的那一天,便是我的死期。在好幾個夢里,我參加了自己的葬禮。只有一個人意識到自己與死亡相伴,他的心智才算真正的成熟。
是的,我沒有參加他的葬禮。但在當天的夢里,我看見了他從霧中緩緩走來,走向我們這些受罰的學生。他把我領到了全校師生的面前,讓我說出自己的罪過。然而,我沒有罪,又不得不說出自己的罪。于是,我只能編造自己的罪。當我陳述完罪過后,聽到的不是責難和謾罵,而是掌聲與歡呼。我抬起了頭,人群消失了,眼前成了一片海,而我受困于眼前的荒島。于是,我在島上呼喊他的名字。沒有人回應我,而迎接我的將是可怖的命運。我坐在地上,大聲地呼喊自己的名字。
在這呼喊中,我從夢中醒了過來,迎接我的是眼前的暗夜。我躺在黑暗中,回想著剛才的夢,回望著來時的路。也許這個夢依舊是個征兆:即便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舊沒有解開心結;即便他已經往生了,但我依舊沒有原諒他。我沒有參加他葬禮的更深層的原因,是我還沒有做好與他和解的準備。自從小學畢業后,我再也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即便是在村子里碰見了,我也佯裝為陌生人。我把這種沉默視為一種懲罰,對他,也對我自己。
是的,他就是我小學六年級的語文老師。在他給我們代課以前,我就知道他。他是我們小學的名師,以嚴厲著稱。我們村的很多人,包括我的父親,都曾經是他的學生。在給我代課時,他快到了退休的年齡。在他的神色中,我瞥見了歲月的衰老,但那份被時間熔煉的莊重卻依然存在。
即便我的成績在班里數一數二,他還是不喜歡我的。是的,通過一個人的眼神,我就能判斷這個人是否喜歡我。剛開始,我還在他的課堂上積極表現,但他從來沒有回應過我的熱情,也幾乎沒有讓我回答過問題。他有自己偏愛的學生。我開始懷念郭老師給我代課的那些日子。后來,我放棄了這種努力。語文課上,我再也沒有舉過手,也不怎么認真聽課,作業也是草草了事。以前我最愛的語文課,如今成了最反感的課。再后來,我甚至不想聽他說一句話。我想要逃離教室,卻被他的威嚴嚇住。于是,我繼續消極應戰,幾乎沒有注視過他的眼睛。在一堂語文課上,我和同桌旭發生了爭執。我們吵了架。他把我們喊到了講臺上,二話沒說,便給我們一人一耳光,之后讓我們站在教室外面受罰。這是我生平以來,第一次被老師打,我的自尊心在那瞬間被敲碎了。我恨透了他。直到現在,我都記得這份恥辱。直到現在,我依舊沒有原諒他。
自此以后,在他的課堂上,我又恢復了好學生的模樣,沒有走神,也沒有小動作,但我就是不和他有任何互動。即便偶爾被叫起來回答問題,我也是面無表情地說出心底的答案。也許,他并沒有感受到這個學生的冷淡。畢竟帶過了那么多的學生,而我的所思所念也許在他看來微不足道。是的,我渴盼著早點小學畢業,早點擺脫他,早點去鎮子讀書。
小學的最后一學期,語文成績一塌糊涂,我也沒有拿到獎狀。但我并沒有多少哀傷,畢竟可以離開他了,畢竟可以離開這座小學了。在拿到小學畢業照的那天下午,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長大了,突然意識到童年就這樣結束了。是的,以這樣不完美的方式結束了。自此之后,我再也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即便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村子里,我還是把他看作自己的陌生人。即便到了現在,那個響亮的耳光偶爾還會在耳旁響起,提醒著我過去的恥辱,也提醒著我以溫柔與慈悲之心對待他人。
這次回家,我從他家門口路過,凝望了半晌,想要走進去看一看,卻最終選擇了離開。沒有了他的村莊,顯得如此空空蕩蕩,而我的心結也是如此空空蕩蕩。也許,我早都放下了怨念,但我依舊沒有放下過去的自己。在我當下的肉身中,同時居住著我的過去與未來。在時間這面鏡子前,你瞥見了無數個自己。也正是因為這個,在《世上的光》這部小說中,“我”“你”“他”“她”“我們”“你們”“他們”在文本中是流動的,時間也是流動的,夢境也是流動的,思想也是流動的,而永恒的幻象正是在這流動的須臾鏡面中顯神。
從我們村到龍陽鎮大概有十五里的路。對于當時的我而言,這是遙遠的路途。為了上學的需要,姐姐帶著我去麥場里練習自行車。自從上次因為學自行車而骨折后,我對騎自行車有了某種恐懼心理。這種恐懼,波及到了我后來的人生:除了自行車,我再也沒有學過其它交通工具,對機械設備也敬而遠之。如今的我喜歡坐車兜風。在朋友的車上,我們放著喜歡的歌曲,或跟唱,或沉默,在風中迎接著各自的人生答案。是啊,答案在風中飄。這兩年,我們在車上最愛聽的歌手是拉娜·德雷與萊昂納德·科恩。
在我上初中前,父親送了我一輛二手自行車。這是屬于我一個人的車。于是,我用了半個上午的時間清洗了車子。坐在院子里,我打量著眼前的寶貝。是的,我將要開始自己新的人生了。我要告別自己的童年時代了。不知為何,有惶恐,有期待,也有承諾。是的,我要開始出門遠行。那個鎮子,對于當時的我而言,就意味著遠方的生活。到遠方去,這顆撒在我心底的種子,如今長出了花朵。我聞到了時間的芬芳。
對于剛剛步入少年的我而言,這條通往鎮子的路漫長且艱難。最初的幾次,我費了很大的心力才騎到學校。然而,我不愿意讓人看見我的羸弱。有時候,我甚至會和伙伴們在路上舉行臨時的自行車比賽。當然,我常常是最后一名,但我并不為此感到難堪,畢竟體育運動不是我的強項,畢竟我還是堅持到了最后。熬過最初的日子后,我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在野蠻生長,而那條長路也不再是我的障礙了。我終究成為一個有力量的人了。為此,我得意了好幾個春日。
后來在洗澡時,我特意在鏡子中打量裸體的自己。我仔細地觀察自己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眼神,每一種表情。鏡中人,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熟悉。或許正是在這凝視中,我開始癡迷于鏡子以及鏡像。在后來的寫作中,鏡、夢、影與光成為我作品的核心意象。也正是如此,我對塔可夫斯基與伯格曼的電影尤為著迷,對他們的《雕刻時光》與《魔燈》也甚是喜愛,并視其為我精神生活的燈塔。
然而,在擺脫了父母與村莊之后,我并沒有獲得想象中的快樂與自由。相反,我被另一種更為巨大的孤獨所籠罩。我睡在宿舍的通鋪上,與其他九個男生共用一個空間,開始了所謂的集體生活。表面上,我很快與他們打成了一片,內心里卻無法真正地融入這里的生活。特別是在夜里,鼾聲四起,似乎在回應著窗外黑暗的哀鳴。更讓我無法容忍的是宿舍里復雜的氣味。然而,我又不得不表演出合群的模樣。為了避免沖突,我過早地學會了精神撤退。為了發光,我過早地學會了隱藏。
躺在通鋪上,望著眼前的黑夜,我開始想念我的村莊,想念我的父母。某個夜晚,我經歷了生平第一次失眠。望著窗外的圓月,我意識到了盈滿后的虧損與殘缺。我意識到百年后這個世界上將不再有我們這些躺在宿舍里的少年了,而月亮會再次照亮另一個無眠的少年。也許,他也會在剎那間想到生死問題。不知為何,眼淚淹沒了我,月色淹沒了我,黑暗淹沒了我。那個夜晚,我沉入意識的深海,不斷地下墜,直到碰見光的要義。于是,我開始向上游,直到再次浮出海面。只有經歷了精神上的死亡,才能夠獲得某種意義上的重生。這重生是不朽的幻影,是須臾的鏡像。
初中生活與小學生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們來自鎮子上的不同村子。我來自的村莊最小也最遠,這讓我多少體驗到了邊緣人的滋味。我們年級總共八個班,我被分到了初一(4)班。由于總成績名列班級前三位,所以也被班主任安排在了好的位置。我從小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在學校,你的位置與你的成績直接掛鉤。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便是我在學習上用功的核心動力。與此同時我又要佯裝出輕松模樣,仿佛我的好成績全部源于我的聰明和天賦。虛榮心庇護了少年的我。老師常常掛在嘴上的話是,你們在走獨木橋,稍微不努力,就會被擠下去。那時候的我,常常夢見自己被擠下了橋,掉入了深淵。這句話,成了我心里的魔咒。因為害怕深淵,所以我不得不全力奔跑。和很多同學一樣,我們都是沒有退路的人。
在學習上,我感到了吃力,特別是數學與英語,但我放不下所謂的優等生的臉面去請教老師問題。我佯裝出輕松模樣,仿佛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但內心卻飽受煎熬。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懷疑自己的理解力。是的,很多數學問題超出了我的想象,但我又不敢在課堂上發問,于是默默地記住自己的問題,等周末回家了找姐姐幫我解答。在我心中,姐姐就是數學天才,從小學到研究生,數學一直都是她的強項,而我在這方面忽好忽壞,好的時候能拿到滿分,壞的時候勉強過及格線。只有向姐姐請教數學問題時,我才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與數學相比,英語成了我在初一不得不面臨的巨大問題。因為初次接受這門語言,我一點兒也不開竅,所謂的發音與語法讓我備受折磨。我有太多不理解的知識點,但我沒有尋求幫助。英文課,對我而言猶如牢籠。我欺騙了自己的心。我仿佛聆聽天書。時間,就這樣劃過了我的皮膚,刺痛了我的心。
終究是逃不過的。初一上學期的期中考試,我從班級前幾名落在了中游水平,數學是勉強及格,而英語只拿到了五十多分。這是我有史以來最糟糕的成績。我不敢把成績單拿回去給父母看,但他們通過別的渠道已經知道了一切。我感覺自己就要被擠出獨木橋了。是的,我已經聽見了深淵的召喚。只要一回頭,我便會被眼前的黑暗所吞沒。如今看來是多么微小的事情,但對于當時的我而言,自己的天就要塌陷了,而我不得不獨自承受這份痛苦。我害怕回家,又不得不回家。對于父母而言,我的成績就是我的通行證。
但是,我錯了。父母并沒有因此而責難我。他們開始擔心我的未來。因為按照自己當下的成績,甚至連黨睦的普通高中都考不上,更談不上堯山中學。那一次,我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恐懼:英語聽不懂,數學也搞不定,每次上課就如同上墳。說出這些恐懼后,我反而有種釋然。原來承認自己的笨拙,并不是一件丟臉的事情。他們并沒有因此而審訊我。相反,他們放過了我。不知為何,這加重了我的自責。生平第一次,是否能繼續上學,成為我不得不面對的人生難題。在夜里,我緊緊地抓住了命運的細線。那個夜晚,我又夢見自己飛出了家,飛出了村莊,飛出了自己的肉身。我不知道自己該飛往何處,也不知道何處才是我真正的家。唯有在空中飄蕩,我才可以看清楚自己的心。
母親領著我和姐姐去縣城買書。并不是買所謂的閑書,而是買了幾本課外輔導書。母親又領著我們去吃了水盆羊肉。回家后,姐姐開始為我輔導英語,從最基礎的詞開始,再到語法,再到造句。整整持續了四個鐘頭,中間幾乎沒有多少休息。之后,姐姐又教我如何使用這些輔導書。她把自己的學習竅門,都傳授于我。我突然間掌握了學習的方法,好像靈魂開了竅。在姐姐的解說下,英文顯現出可笑生動的模樣。那個下午的學習,抵得上我半個學期的領悟。母親和姐姐把我從深淵中拉了出來,于是,我再一次看見了生活之光。我把那張成績單放在床頭,提醒著我的失敗,也提醒著我有更大的進步空間。
再次回到學校后,我換了一種心境,開始重新面對自己的人生境遇,不逃避,也不躲閃。遇見不懂的問題,我就直接去找老師請教。課后,我開始研讀那幾本課外輔導書。我不放過自己的任何一個問題。那些無法理清的難題,我會留到周末,向姐姐請教。我成為熱情的提問者與冷靜的思考者。那段日子,我把所有的激情都放在了解決難題上。甚至在夢里,我都在背英語文章,或是解數學問題。為了消化掉所有的困難,我把整本英文書都裝進了心里,從第一個詞到最后一個詞。我吞下了所有的黑暗。不知從哪個瞬間開始,我突然開了竅,愛上了英語。這份熱愛持續到了現在。一門語言,可以為你打開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那段日子,我感覺自己在路上,在爬坡。我感覺到了自己的吃力,并在吃力中慢慢地獲得了更多的力量。我的肉身和精神,都在時間的沃野中生長。有時候,我感覺自己是樹;有時候,我又感覺自己是光。為了抵達,我學會了出發。經過漫長的心靈跋涉后,我終于來到了那片遼闊之地。那段日子里,我每一個晚上都睡得如此踏實,不再有恐慌,也不再有憂愁。你不能通過逃避來獲得內心的平靜。在后來的人生中,我不再逃避任何問題。唯有行動,才是焦慮的良藥。
那個學期末,我的英語和數學都接近滿分,總成績也名列全班第一。然而,我并沒有想象中的快樂,更多的則是風浪過后的平靜。我坐在島嶼的中心,體驗著須臾的歡喜,等待著下一次的遠航。
丁小龍,80后,西安市文學藝術創作研究室專業作家,北京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作品發表在《中國作家》《大家》《青年文學》等國內多家文學雜志,總計百萬余字,被多種文學選本與選刊轉載。另有譯作三十萬字。著有小說集《世界之夜》《渡海記》《空相》。榮獲陜西青年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