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聰
對于具身傳播(embodiment communication)的界定在學界仍有爭議,但我們姑且可以將其理解為將具身認知或具身立場引入傳播和身體研究而形成的新傳播類型。作為一種跨學科的認知觀念,具身性(embodiment)的引入可以說為反思既有傳播觀念以及觀照新的媒介技術實踐提供了新的邏輯切入點①,而直接通過身體進行傳播的Vlog,則成為具身傳播實踐和研究的極佳案例。Vlog的具身傳播對于身體的關注無疑凸顯了“身體作為主體”這一命題,在高度視覺化和高感官體驗的現代互聯網社會,Vlog真正的主體即是作為影像視覺呈現的“身體”。而作為新媒介的Vlog,也就自然成為一種身體的或關乎身體的媒介。
Vlog的具身傳播充分聯系著身體與技術相互作用的動態關系。技術現象學者唐·伊德(Don Ihde)提出了“技術具身”的概念,認為“借助技術把實踐具身化,這最終是一種與世界的生存關系”②。他將“人—技術”關系劃分為具身關系(embodiment relations)、詮釋關系(hermeneutic relations)、背景關系(background relations) 和它異關系 (alterity relations)。在唐·伊德的敘述中,真正指涉“具身”的是前三種關系,因此對于技術具身的理解,實際上應該把除它異關系(標識的是技術離身)之外的其他三種關系聯系在一起進行考察。從技術單向具身于人的狹義觀念中跳脫出來,我們最終能夠得到一個技術與人的雙向互動關系,即“技術具身于人,人具身于技術”③。事實上,技術具身的這種雙向實踐非常符合Vlog的制作和生成模式,或者說Vlog的制作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技術具身的媒介實踐,而這種Vlog的具身實踐勾連著的便是人與世界,也即“人—世界”的感知。
Vlog的制作通過個人記錄和自我講述的影像化,再經由網絡媒體傳遞給觀眾,不僅“凸顯了日常生活中人通過媒介技術展開的具身化行動與體驗”④,還打破了笛卡爾式的“身心二元論”⑤,在身心一體的建構中實現了它“作為生活”的傳播目的。與此同時,在對Vlog的考察中我們能夠發現,Vlog的具身傳播實際上是在一種“虛擬的在場”上進行實踐的,并且通過直觀的身體展演實現了其作為文化的意義表征。
自2016年以來,Vlog作為一種新的視頻形式,在中國迅猛發展,“用戶—Vlog—受眾”開始成為新生代網民進行內容生產和內容分享的新型媒介形式。在經由用戶到受眾的傳播過程中,Vlog的具身傳播在凸顯身體的同時,也在標榜個性化和真實化的生活呈現。如果從Vlog的空間場景設置、內容涉及面向、個人語言表達等多個方面進行考察,就可以發現Vlog的具身傳播方式是一種極具生活化、貼近生活真實的傳播方式。不妨說,這是一種“作為生活”的Vlog傳播。
首先,Vlog所呈現的場景是真實的生活空間。與演播室的虛擬空間不同,生活空間能夠帶給受眾一種更加舒適的真實感,甚至是真正身臨其境的奇妙感受。通過對日常生活場景或旅途中實景空間等的呈現,制作者達到了引發受眾共鳴的目的。其次,Vlog的制作和傳播基本涵蓋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各種題材之下的Vlog不時傳達出作者的人生態度和對生活的理解,很容易喚起受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待。最后,Vlogers(Vlog制作者)的語言表達呈現出一種具有個人化或個性化傾向的風格特征。Vlog作品凸顯了創作者的主觀意圖和自我表達風格。在風格各異、表達不一的Vlog中,我們能夠看到不同的個人喜好和差異化的人格魅力。與此同時,Vlog創作的內容很多都有較高的審美水平。在高審美的畫面和故事呈現中,Vlogers通過極具個性化和感染力的語言表達向受眾傳達出一種美好生活的話語。
“作為生活”的具身傳播在各個類別的Vlog中得以顯現,“Vlog+”系列成為實踐和實現Vlog生活化表征的重要力量。在消費主義的視域下,“Vlog+明星”“Vlog+廣告”等已成為Vlog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道格拉斯·凱爾納意義上“媒體文化的偶像式符碼和日常生活中的眾神”⑥,明星參與Vlog制作已經形成一種趨勢和潮流,而明星自身也作為Vlog具身呈現的主要部分,傳達出代表明星形象、吸引受眾的生活話語。2018年被譽為中國“Vlog發展元年”,出現了一大批明星Vlog和Vlog廣告。歐陽娜娜Vlog的出現,直接開啟了中國明星群體參與Vlog實踐的“Vlog+明星”時代。而Vlog廣告的頭部創作者主要是知名Vlogers和進行Vlog創作的明星代言人。2018年,歐陽娜娜為匡威的品牌推廣錄制了名為《我的星期天》的Vlog廣告,將商業性質的品牌推廣內嵌在她一天的日常生活中,其生動有趣的生活化呈現使得廣告呈現不自覺地由商業視角轉向用戶視角,極大地增強了用戶的參與感。此時,Vlog中的具身呈現已然起到了弱化商業屬性、消解受眾認知的目的。
除了消費主義視域下的“Vlog+明星”“Vlog+廣告”等形式外,“作為生活”的Vlog傳播還體現在為主流話語賦能、為社會民生服務等的多種Vlog中。自2019年全國兩會期間的“Vlog+新聞”受到廣泛關注以來,這一類型的Vlog開始成為主流媒體新聞報道的新形式?!癡log+新聞”與傳統新聞的最大區別在于其社交屬性的呈現,其生活化、日?;谋磉_以一種詼諧、幽默的風格解構著受眾對于傳統新聞的刻板印象和既有感知。以2019年11月9日至15日的“康輝的Vlog”第一季“大國外交最前線”系列作品為例,其活潑、有趣的視頻風格打破了以往傳統新聞的固有嚴肅感,實現了權威性和娛樂性的統一。此外,當下的Vlog還發展出一些新形態,其“作為生活”的具身表達以更加多元的方式進行呈現。例如新民晚報“上海時刻”平臺出品的體現和弘揚2020年抗疫精神的《抗疫·佑國Vlog》便是Vlog與紀錄片結合的產物。這種“Vlog+紀錄片”的創新,不僅服務于社會民生,而且對Vlog具身傳播的表達同樣具有重要的開拓意義。
遵循媒介考古學的考察路徑,可以發現媒介形態的“虛擬化”自古有之,甚至可以追溯到柏拉圖意義上的“洞穴”寓言。在柏拉圖的洞穴之喻里,黑暗山洞里無法轉身的囚徒極其自覺地將洞壁上投射出的火光下的影子指認為真實,但是這種真實實際上是囚徒們大腦感知出的幻象,是一種主觀虛構的虛擬化現實。從柏拉圖洞穴到當前互聯網社會以VR(虛擬現實)、智能可穿戴設備等為代表的新“虛擬化”媒介形態,所謂的虛擬媒介不僅成為大腦知覺反應或認知現象的延伸,還標識了人的無邊想象力,并以這種想象力的“在場”呼應著事實上的“缺席”。Vlog亦是如此,對于Vlogers身體的感知存在于受眾的大腦中,我們正是經由這種感知呼喚著生活的現實。需要注意的是,這種身體的感知是被“重啟”的。印刷術的出現和廣播的盛行,使得身體感知被迫缺席,視覺符號和聽覺符號超越了身體語言,直到后革命時代的到來,存在于人類感知中的身體才再度被強烈地感知。如果說電影的出現標志是從前現代藝術到現代藝術的斷裂和躍遷,那么我們一旦反身質詢媒介技術的發明史,便會發現身體影像的出現標識同樣是一個媒介斷代史的時刻,一個媒介異變的時刻,甚至可以說是作為人類感知主體的“身體”再度回歸的時刻。
從媒介形態的發展來看,歷史上的媒介形態經歷了“身體媒介”“無身體媒介”“身體化媒介”和“類身體媒介”四個階段?!吧眢w媒介”時代的身體是肉身的在場,“無身體媒介”時代的身體處于缺席或隱退位置,“身體化媒介”時代的身體是虛擬在場(身體不直接出現,但發揮系統功能),“類身體媒介”時代的身體是技術真實下的虛擬在場(與“身體媒介”時代有著相同或近似相同的體驗,但肉身無需真正接觸)。⑦從這一點上,我們可以說作為媒介的Vlog應當歸屬于身體化媒介。通過Vlog所表征的身體雖然并沒有直接出現在現實空間,但此間的身體在觀眾的想象空間中已然實踐著作為真實身體的表意功能和媒介事實,并借由觀眾的想象性感知實現其頗為獨特的“在場”。當然,這樣的“在場”明顯也必定是虛擬或虛擬化的。
事實上,媒介形態的這種發展/變異是伴隨著媒介革命而產生的,在一次又一次的媒介革命背后,暗藏的是對作為感知同時也作為媒介的“身體”——出現后消失、消失后再度出現——的詢喚過程。這樣的詢喚,使得在Vlog的傳受關系中,新回歸的“身體”有了一種強烈的在場感,并在傳受雙方之間再度強化了對受者一方的感染和刺激作用,造成了一種事實上的“虛擬的在場”,當然同時也是“缺席的在場”。這種“虛擬的在場”不僅使長期被忽視或者說被旁置的身體再度強勢回到世界感知的中央,而且打破了對技術離身的虛幻想象,實現了為技術神話祛魅的目的。除此之外,有別于現代電影理論家克里斯蒂安·麥茨對影院機制雙重“缺席”與雙重“在場”的敘述,Vlog之于觀眾的所謂“虛擬的在場”雖然仍舊指涉著作為身體在現實的缺席以及作為身體在虛擬空間中的在場,但這種“缺席的在場”已經不再是麥茨意義上水族館式的旁觀和窺視(起碼不僅僅是),而成為事實上的一種“真實的凝視”,多出了某種近乎生活化或表征生活化的“真實”體驗。
20世紀以來,新一輪技術革命的既有結果——人工智能、大數據、3D打印等數字技術的出現——催生了新的技術形式和媒介形態,在新技術的作用下,Vlog應運而生。作為技術革命的衍生品,Vlog因其特有的媒介屬性,與人類的身體和意識密切相關,間接成為技術與具身的同在之所。而所謂的具身傳播實際上指涉的就是人與媒介的關系問題,亦即身體與媒介的關系問題。對于Vlog而言,身體和媒介貫穿了Vlog的視頻制作、流通傳播、受眾反饋等各個層面和階段。因此,在深入探究Vlog的具身傳播之時,我們有必要再度廓清并重新審視“身體”與“媒介”的內在關系。
對于身體與媒介的關系論爭歷來有之,一個典型的代表是當代傳播學者馬歇爾·麥克盧漢的“媒介延伸論”,他提出“媒介是人體的延伸”,指涉的是以身體去想象、丈量和隱喻媒體,其理論核心是身體的感覺。而與之截然對立的是媒介考古學家弗里德里?!せ乩盏暮笕祟惷浇橛^念。在基特勒看來,“媒介是人體的延伸”這一說法內藏了“身體”決定“媒介”這樣一種邏輯關系,一切媒介都被麥克盧漢視為人類身體感官的延伸和拓展,或者說媒介其實就是身體的“假肢”。基特勒堅決否定“媒介延伸論”的說法,他旗幟鮮明地指出:“我并不相信這種古老的命題,即媒介是身體的假肢……而我認為可以提出一個合理的假設:媒介(包括書和書面語)的發展是獨立于身體的?!雹?/p>
客觀地講,從麥克盧漢到基特勒,我們經驗到的不僅僅是“身體—媒介”的認知轉向,還是人類主義向后人類主義的思想轉向。應當說,伴隨著生命的產生,身體作為一種客觀現實物已然存在,但是真正意義上“身體”概念的出現卻是通過人類的感知活動實現的,而這種感知活動所依賴的介質正是媒介。然而,并不能就此斷言媒介“決定”身體,事實上,身體與媒介的關系不能簡單地用“決定”“獨立”等詞匯草率下定論,兩者的關系應該是動態且相互作用的。我們通過媒介來指認身體,但同時身體也作為一種媒介被人們感知,媒介和身體在傳播過程中必然是雙向互動的。基于這種互動關系,如果我們將身體視為一種既有的或者與生俱來的媒介,那么作為媒介的Vlog,其外在形式或技術外殼之下包裹的就是作為身體的內在。Vlog受眾通過媒介形式成功感知并經驗到作為身體呈現的Vlogers,而Vlogers同樣作為一種身體化媒介被受眾指認,以極其逼真的“虛擬在場”詢喚著觀眾的認同和共情。
此外,在身體與媒介的互動關系下,Vlog的制作多是一種美好生活的呈現,或者說,Vlog負載的是一種所謂“好”的建構。在這種“好”的建構中,我們不期然看到了“景觀”的出現。不論是何種Vlog,都或多或少帶有某種居伊·德波意義上的“景觀”特質。當Vlog成為一種“景觀”時,我們雖然仍能經驗到傳受雙方的所謂對話,但這種對話事實上已是偽對話,指涉的不僅是身體,而且關乎主體的意志和某種有意識的展演。
自2016年以來,Vlog在中國經歷了一個從蟄伏到大規模涌現的發展階段。時至今日,Vlog的用戶及受眾已經進入各大社交媒體。從一定意義上講,在迅猛發展的過程中,Vlog逐漸獲得了文化的意義,并日益成為一種不可忽視的文化現象。Vlog文化表征的是其不可避免的身體呈現,而這種身體的呈現同時也呼喚了一種傳受雙方新的對話可能。盡管我們知道,這種可能必定是偽對話的可能。
“深入一種文化的最有效途徑是了解這種文化中用于會話的工具?!雹釋τ谧鳛槲幕腣log而言,其用于會話的工具顯然是“身體”,準確地說,是“身體的展演”。這種“身體的展演”呈現的并不是作為能指主體的Vlogers真實的形象,而是觀眾想要看到的形象。大多數時候,在一個確定的影像系統中(前提是有人的存在),身體是最能引起視覺刺激和情感共鳴的符號或媒介象征。通過肢體運動、表情變化等方式,詢喚的是作為缺席者存在的未來觀眾的內在認同。需要指出的是,在Vlog的制作中,這種身體的呈現是通過表演實現的。在鏡頭前的身體呈現必然帶有自覺或不自覺的表演性質,特別是當呈現的主體已知曉其呈現最終會流通到觀眾視野時。
事實上,當Vlogers將自己的身體媒介化并進入傳播渠道時,也預示了或者說同步進行著原初身體的死亡。死亡亦即新生,媒介化的身體開始以一種角色扮演的身體出現在受眾面前。戈夫曼的“擬劇理論”認為,“在社會情境定義中,人們自然而然習以為常戴著面具生活,表演便成了約定俗成的做法?!雹飧攴蚵岢隽恕敖巧缪荨焙汀白晕页尸F”兩個概念,在他看來,人們為了實現最完美的“自我呈現”,會在各種互動的社會情境中下意識地進行“角色扮演”,而Vlogers的身體展演同樣如此。在長時間的曝光中,Vlogers受到來自公共空間的關注,而這種關注也造成了制作者們創作上的壓力,使得制作者內在地希望通過表演來達到某種期待視野。如此一來,便形成了一個有趣的事實:Vlogers一方面盡可能地展現自己真實的生活,另一方面又極為克制地表現真實且有意引導觀眾的視線和情感。
如同微信朋友圈所具有的某種偽真實性,Vlogers的身體展演同樣表征著一種擬真的特質。這種擬真特質將所謂的Vlogers在移動攝錄機器前的生活空間巧妙地加以縫合,最終出現在觀眾面前的實際上是一個被重塑過的擬真的空間。在這個擬真的空間中,經過縫合的生活化敘事為受眾提供了一個美妙的避風港,受眾得以在這個避風港中緩解和規避現實生活的重壓和苦悶。從這個意義上講,技術在為身體提供展演和對話舞臺的同時,也為身體滲透甚至控制人的知覺和意識提供了某種可能,因為在Vlog的擬真空間中,人們經驗和感知到的永遠是一個帶有表演和引導性質的所謂美好世界。當然,這種滲透或者控制絕不會通過直接的暴力行為實現,而必須是在一種潛移默化的過程中慢慢改變和消解人們的既有經驗和認知。這樣的過程是在受眾不自覺的自愿中實現的,凸顯的正是Vlog基于文化意義上的作為會話或作為話語的改寫立場和改寫事實。
縱觀當下的媒介環境,我們可以看到各大頭部視頻網站和社交平臺已經實施了一系列Vlog策略,Vlog的發展方興未艾。作為技術革新的產物,Vlog為受眾創造了一個極度擬真的生活空間,進而尋找出新的聆聽主體,彰顯了“作為生活”的具身傳播。作為感知存在的“身體”在媒介革命的召喚下再度浮出水面,成為Vlog視覺表現的中心和傳播的主要元素。與此同時,作為“虛擬的在場”出現的身體展演在個人主義和消費主義的裹挾下已然成為一種新的文化表征,具身傳播之下的Vlog在成功凸顯虛擬身體展演的同時,也實現了某種新的對話可能。
注釋:
①劉海龍,束開榮.具身性與傳播研究的身體觀念——知覺現象學與認知科學的視角[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02):80-89.
②[美]唐·伊德.技術與生活世界:從伊甸園到塵世[M].韓連慶,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77.
③芮必峰,孫爽.從離身到具身——媒介技術的生存論轉向[J].國際新聞界,2020(05):7-17.
④杜丹.Vlog:技術具身的展演與社會交往[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9-11-28(009).
⑤近代哲學中,笛卡爾提出了“身心二元論”,認為身心是不同的實體,且身心是作為對立實體而存在。
⑥[美]道格拉斯·凱爾納.媒體奇觀——當代美國社會文化透視[M].史安斌,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5.
⑦劉明洋,王鴻坤.從“身體媒介”到“類身體媒介”的媒介倫理變遷[J].新聞記者,2019(05):75-85.
⑧Matthew Griffin,Susanne Herrmann and Friedrich A.Kittler,“Technologies of Writing:Interview with Friedrich A.Kittler”,in New Literary History,vol.27,No.4,1996,p.738.
⑨[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M].章艷,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10.
⑩[美]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M].周怡,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