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靜雅
作為許地山極具生命力的散文之一,《落花生》自1922年在《小說月報》上發表,1927年收入散文集《空山靈雨》之后,就以其平易樸實的語言、簡潔清晰的結構、積極向上的價值觀,受到各個時期教材編者的青睞。由教育部審定,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統編版小學五年級上冊《語文》中,也收錄了這一經典散文。然而通過對1927年上海商務印書館發行的豎排版《空山靈雨》中的《落花生》的閱讀,筆者發現,統編版教材在選入《落花生》時,對其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刪改。那么,與《落花生》原作相比,這些刪改有什么積極意義?是否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本文擬就此展開討論。
一、更符合現代漢語的表達規范
《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22年版)》(以下簡稱《標準》)在“課程目標”部分指出,“語文課程圍繞核心素養,體現課程性質,反映課程理念,確立課程目標”。而關于核心素養四個維度之一的語言運用,《標準》明確,學生應“具有正確、規范運用語言文字的意識和能力,能在具體語言情境中有效交流溝通”。接下來在課程“內容組織與呈現方式”之一的“基礎性學習任務群”中又指出,“通過觀察、分析、整理,發現漢字的構字組詞特點,掌握語言文字運用規范”。課程標準對“規范運用語言文字”的兩次強調,體現出其重要性與必要性。課程標準是教材編寫的依據,而刪改后的課文《落花生》,正是一篇符合現代漢語語言文字運用規范的文章。
“20世紀50年代之前,由于國內的生產力水平低下,人們的生活質量較低,雖然不少語文工作者也注意到現代漢語規范問題,但有關實踐基本上處于‘荒蕪狀態。”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許地山的《落花生》就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以今天的標準來看不那么規范的地方。教材在這方面的刪改大體有以下幾類:
(一)對不常用詞匯的替換
對原文中出現的,現在已不常用甚至已經不再使用的詞匯進行了替換。如“還吩咐這節期要在園里底茅亭舉行”中的“節期”,意為節日,這個詞在現代漢語中已基本不再使用。這一意義通常被人們用“節日”“節”等來表達,故這一句話中的“這節期”被編者刪改為“這個節”。再如“花生可以制油”一句中,“制油”一詞在今天的日常表達中已不常見,人們在表達“壓出物體里的汁液”這一意義時更喜歡用的是“榨”,故“花生可以制油”被改為“花生可以榨油”。此外,“隙地”被改為“空地”,“夜闌”被改為“深夜”等,也屬于這類情況。
(二)對方言、口語的刪改
對于《落花生》在敘述時出現的方言、口語,教材均替換成了相應的規范表達。“我”作為這篇文章的敘述人,在敘述事情時,使用的一些親人的稱謂,如“爹爹”“姊姊”“姊弟”等,屬于許地山家鄉的方言,編者分別將其改為“父親”“姐姐”“姐弟”等。
(三)為符合現代漢語音節組合習慣而做的刪改
有一些詞組,在語法上并沒有什么問題,但不符合現代漢語的音節組合習慣。如原文在介紹收獲節那天的天氣時寫道,“那晚上底天色不大好”。作為“天色”的修飾成分,“那晚上”這一說法不符合現代的音節組合習慣。“現代漢語的詞語大多數是兩個音節和四個音節結合在一起”,而“那”是單音節詞,“晚上”是雙音節詞。對于“那晚上”這個意思,現代漢語里常用的組合是“那天晚上”或“那晚”,而如果用“那天晚上”,則又與緊隨其后的“天色”略嫌重復,故“那晚上”被改為“那晚”。
(四)對代詞、助詞等的規范
在許地山寫作《落花生》的年代,對于代指男與女,人與物的詞,并沒有進行專門的區分。而現在,這方面已經有了專門的規范。故文中指代落花生的“他”,相應地被改作“它”。另外,對于“在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使用過一陣子”,后來就銷聲匿跡的結構助詞“底”,編者也將它們都相應地該為“的”。如“這就是他底好處”被改為“這就是它的好處”。
(五)對同一人物的不同稱謂進行統一
《落花生》原文對于母親的稱呼并不統一。在第一段開頭,母親說話時,用的稱謂是“母親”;第二段開頭,母親說話時,用的稱謂卻是“媽媽”;緊接著在“媽媽”說完那句話之后,卻又用了“母親”這一稱謂;在倒數第二段敘述時也是用的“母親”這一稱謂。統編版教材對此進行了刪改,將第二段的“媽媽”改為“母親”,使之與文章別處的“父親”這一稱謂相搭配。
二、對于語言歐化傾向的一種糾正
作為一個信奉基督教的作家,許地山難以避免地要閱讀西方傳教士的白話文,正如有的學者所說,“西方傳教士的歐化白話文本俱在,對當時的基督徒以及靠攏教會的平民不會沒有影響”。很自然地,許地山的行文在潛移默化中被西文所影響了。
其中一個表現就是使用了不必要的系詞。“在西文里,形容詞不能單獨用作謂詞,必須有系詞介紹”。這種語法的影響在《落花生》中的表現,就是用判斷句去代替描寫句。如“花生底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中,“是很可貴的”,就是不必要的系詞影響下的句子。故教材改為“花生的好處很多,有一樣最可貴”,就是去掉了不必要的系詞“是”。
再如,我們說一個東西有用,習慣上用“它有用”這樣描寫主題事物性質的描述句,而不用“他是有用的”這樣的判斷句。所以,原文中帶有歐化痕跡的“他是有用的”一句,在統編版教材中被去掉系詞“是”,修改為“很有用”,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三、適合小學生的接受能力
茅盾先生在論及許地山的小說時說:“他在那些小說里試要給一個他所認為‘合理的人生觀。”其實不只是小說,許地山在他的散文里也都放進了一個他感覺合理的人生觀。在《落花生》中,小時候的“我”由父親的話得到啟示,自己領悟出一個道理:“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面的人了。”這是文章的主旨句,是許地山對于人生何為的追索與回答,是許地山在《落花生》中所放進去的一個人生觀。
然而這樣的人生觀,對于小學生來說,理解起來有點困難。在小學生所受到的人文熏陶里,到處都是對偉大人物的致敬。現在,如果突然告訴他們說“不要做偉大的人”,很難相信他們不會驚訝、錯愕,不會懷疑、困惑。就像一個母親在一篇文章中所記錄的,“吵架源自女兒對課文的一個疑惑:‘媽媽,在《落花生》里面,為什么‘我要說,‘做人不要做偉大、體面的人?偉大和體面的人哪里不好呢?”
不是不要做偉大的人,也不是偉大、體面的人哪里不好,問題的根源在于此“偉大”非彼“偉大”也。“偉大”,《現代漢語詞典》解釋為:“①品格崇高;才識卓越。②氣勢雄偉;規模宏大;超出尋常,令人景仰的。”我們現在所說的“偉大”,基本上都是字典里的那個“偉大”。小學生意識里的那些偉大人物,基本上都是品格崇高、才識卓越的一些人。
而許地山在《落花生》中所說的“偉大”,則完全不是這個意思。聯系前文來看,這個“偉大”,是就懸掛在枝頭的蘋果、桃子、石榴來說的。這些事物有什么特點呢?許地山寫道:“那好看的蘋果、桃子、石榴,把他們底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綠的顏色,讓人一望而發生羨慕底心。”從中,我們可以總結出偉大事物的三個特點:好看;果實懸在枝上,有鮮艷的顏色;讓人羨慕。
許地山將這歸結為“偉大、體面”,那么除去與“體面”一義相對應的“好看”“顏色鮮艷”“讓人羨慕”之外,“偉大”的內涵,就本文來說,基本對應的就是“懸在枝上”。那么,這個義素象征著什么呢?
筆者認為,枝頭象征著地位,懸掛在枝頭,則象征著地位之高。也就是說,許地山所說的“偉大”,基本是指地位高,有財富,有權勢。而偉大的人,也就是地位高、有權勢的人,絕非我們現在所說的意思,這是“偉大”這個詞的臨時詞義。但是對于小學生來說,在他們的經驗里,“偉大”就是品格崇高,“偉大”就是才識卓越,臨時詞義的加入極有可能造成他們的認知混亂。
于是,編者就將這句話進行了刪改,使之變為:“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只講體面,而對別人沒有好處的人。”這樣保留了原文的基本意思,又符合小學生的年齡特點與理解能力。
四、一些值得商榷的刪改
教材具有示范和導向作用,教材的選文必須再三斟酌,尤其是在改動名家名篇時。然而筆者發現統編版《落花生》的刪改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
(一)打了折扣的感情表達
在買種、動土、灌水之后,經過幾個月的時間,花生收獲了,原文使用的句子是:“過不了幾個月,居然收獲了!”這里的感嘆號表示一種意外,一種驚喜,是一種意外的驚喜。作為一個孩子,他當時的一系列勞動,可能只是在母親的帶動下,所進行的一些好玩的“游戲”,這個“游戲”可能和捉迷藏、過家家、打彈珠、丟沙包并沒有什么不同。除了快樂,他原本就沒指望這個“游戲”能有什么別的收獲。更有可能他買種、動土、灌水之后,早就把這個“游戲”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可是沒有想到的是,當初不經意的一次播種,居然結出了果實。于是許地山用一種兒童特有的興奮寫道:“居然收獲了!”這里的感嘆號和“居然”一起,充分而又飽滿地表達出了這種驚喜。
而編者卻將感嘆號改成了句號。筆者認為,改為句號之后,兒童興奮與驚喜的情感表達被大打折扣。
(二)不再形象生動的詞語
“心版”是一個文言詞匯,在清代小說中比較常見,如清代陳朗的《雪月梅》中“大老爺天高地厚之恩,訓誨之言,當銘心版”。在當代的文學作品中,這一詞匯也并不鮮見,如有的文章標題就叫“記憶心版上的圖畫”“心版上的山水”等,更有詩人將其寫進了詩歌中“心版又印上幾頁甜蜜的吟唱”。《落花生》原文中出現“心版”是在最后一句:“所有花生食品雖然沒有了,然而父親底話現在還印在我心版上。”“心版”,即心之版,將“心”比作刻印所用的底板。話印在心版上,是說話擲地有聲,將心的底板印出了痕跡,用來表明父親的話對我的影響之深,分量之重。此其一。其二,“雖然……但是……”這一關聯詞,領起的是兩個不同的主語,按照現代的語法應該將“雖然”提到“所有花生食品”的前面,改成“雖然花生食品沒有了,然而父親的話現在還印在我心版上”。
教材將其改作“花生做的食品都吃完了,父親的話卻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該句有兩處值得商榷:一是將“印在心版上”改成“深深地印在心上”,雖然加了“深深”,但不如原文來得形象生動,不如原文給人的印象深刻。二是關聯詞去掉之后,消失(吃完)的花生和沒有消失的話語,二者無法再構成強烈的對比。
(三)未注意口語與書面語的區別
原文中母親說:“也請你們爹爹來嘗嘗我們底新花生。”這是母親對孩子說的話。從語體上來說,這句話是口語。而“爹爹”一詞,正是一個口語詞,放在這個語境里并無不妥。教材卻將其改為“父親”,可“父親”是一個書面詞匯,與句子的整體語境并不相符。
筆者認為,編者在刪改的過程中,如果能再審慎一些,再推敲一下,那么這篇經典散文在立德樹人的過程中,將會更好地發揮它應有的作用。
作者單位:山東省濟寧市梁山縣北關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