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斌 張健

這是一場長達5年的“藝術鄉建”。2018年,西安美術學院教授武小川帶領一群實驗藝術系的學生,來到西安市鄠邑區石井街道采風。秦嶺終南山下,翻滾的金色麥田成為創作空間,麥稈雕塑、裝置藝術穩穩地立在田間。村民們都很納悶:“啥是藝術?”
近年來,老鄉們、藝術家們和地方政府攜手探索,麥田上接連上演交響樂、秦腔、戲劇等表演;割麥的鐮刀、剝完的玉米棒子、腌過酸菜的舊壇子被拍成照片,在村里改建的美術館里展出;藝術村長、鄉村振興顧問、音樂人、游客紛至沓來,少人問津的村子日漸熱鬧起來。

來自藝術的啟迪讓當地探索出一條用文藝賦能鄉村振興的高質量發展之路,也讓村民們逐漸發現:切菜是藝術,割麥是藝術,生活本身就是藝術。
第一次來到石井街道蔡家坡村,西安美術學院教授武小川就愛上終南山下的這片村莊。蔡家坡村沿秦嶺而建,有1000余戶近4000人。“背倚秦嶺,村莊、麥田、果園點綴其間,有一種自然的、純粹的美感。”師生們決定,“實驗藝術”就在這個村子展開。
師生們租下5畝麥田,在麥地里創作出多種藝術作品。用麥稈和鋼架制作的巨幅裝置作品《麥霸》,用樹枝和麥稈搭建的巨型“鳥巢”……“實驗藝術”囊括了影像、裝置、攝影、行動表演等,作品形式多樣,但觀賞門檻較高。
一切都太陌生,一切都太新潮。這種“介入”讓村民們不解:“這些‘外人’要干啥?”大多數村民都表示看不懂。
“不能自顧自地辦展覽,要和大家的日常生活聯系起來。”團隊成員嘗試先從人們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著手。有人提議,不如就辦一個“關中忙罷藝術節”。所謂“忙罷”,就是結束了忙碌。“忙罷會”是陜西關中地區的一種古老習俗,每年夏收之后,趁著空閑,老鄉們走親訪友、交流生產經驗。如今,這種傳統已經逐漸消失了。
第一屆演出就這樣敲定。遠處的秦嶺是背景,近處,師生們在麥收后的田里搭建起一個100平方米的舞臺,受邀而來的秦腔劇團、健美操團隊、民謠組合依次登場。秦腔唱到老年人的心坎兒里,年輕人跟著民謠的調子哼起來,大家都覺得好玩,一切都變得格外融洽。
久違的熱鬧給當地鎮村干部帶來巨大觸動。這種觸動的根源在于,彼時包括蔡家坡村在內,秦嶺沿線的很多村莊雖已摘去貧困的帽子,但依然缺乏辨識度、知名度,“只要游客踩一腳油門,就會錯過入村的路口。”因為距離西安城區僅50多公里,村里人大量涌向城市,一些高產農田也撂荒了。
那一年,師生們租下的5畝麥田生產了3000斤小麥,磨了1000多袋面粉,制作出500多包掛面。武小川將這些“收成”全部贈送,他希望每發出一份,就能多一個人關注產出這些糧食的村莊。
轉眼,西北風刮過關中平原,連綿的秦嶺和連片的麥田被冬雪覆蓋,村民們也裹上厚厚的棉衣,鮮少出門。
一切好似歸于平靜,但一場更為系統的“藝術鄉建”正在醞釀之中。
觸動從未停止。第二年開春,鎮村干部主動找到武小川商量能不能再做一次。“來!過幾天就來!”雙方一拍即合。
鄠邑被譽為“中國現代民間繪畫之鄉”,老鄉們創作的農民畫渾厚質樸、氣韻生動,先后在數十個國家和地區展出,被眾多國內外博物館收藏,這些畫還被印在了郵票上。
在大伙的努力之下,系統性的“藝術鄉建”開始了。終南戲劇節、大地生態藝術展和社區藝術空間三大板塊成為主要的“鄉建”方式。一聽村里要接著辦“藝術節”,很多村民請求加入,“那次藝術節之后村里變熱鬧了,來了不少游客,光是葡萄就多賣了好幾千元。”
展演需要場地,大家決定把麥田旁的一處堆滿垃圾的澇池改為終南劇場。有村民自告奮勇畫出了設計圖紙,有村民負責測量放線,還有村民叫來運輸隊,一車又一車地運走垃圾,再一車又一車地拉回黃土,壓實填土地基。
“20天就建好了。”這個速度,讓武小川感到不可思議,“老鄉們親手將臭哄哄的澇池改造成漂亮的戶外劇場。”
村里還破天荒地召開了一場新聞發布會。發布會就在村民們自己建造的舞臺上舉行,有村民上臺朗誦了自己創作的詩歌,“邁著悠閑的步伐,麥田劇場轉一趟;吹著涼風看節目,嘴上稱贊手鼓掌……”70歲的王巖曾是村里的黨支部書記,他第一個上臺,越念嗓門越高,老鄉們也激動地鼓起掌來。
2019年,蔡家坡村開展各類文化藝術項目60余場,22位國內藝術家創作大地藝術、社區藝術、影像藝術作品40余幅,這些誕生于田野的大型沉浸式藝術展覽吸引了數萬名觀眾。一些村民主動找到藝術家想參與創作,大家對藝術的熱情被無限激發。
學生們拍下豐收后老鄉們開懷大笑的照片,然后做成高高的刀旗,插在麥田中。晴空下,老鄉們看著自己的畫像與秦嶺遙相呼應,忽然就理解了這個藝術展的內涵,“啥是藝術?割麥就是藝術,我們這些麥田的主人,也是藝術的一部分。”
展覽結束,這些巨幅照片及藝術裝置通常會被拆掉。老鄉們找到藝術家團隊,希望能保留一些。“這是我們共同完成的藝術作品,也是我們為村子做出的貢獻。”村民盛養弟說。
一位攝影師給蔡家坡村五組的村民拍了一張合影。照片里,小孩子們蹲在前方,老人們坐在中間,青壯年站在后排。這是一張俯拍的照片,每個人都面帶笑容,眼神堅定而充滿希望。
從旁觀、參與,再到不斷融入,“藝術鄉建”在蔡家坡逐漸扎下根來。2021年,時任鄠邑區區長的李化帶著團隊專程找到武小川,商討進一步擴大“藝術鄉建”的實踐半徑。
“我們當地有豐富的自然資源和厚重的歷史文化稟賦,在完成脫貧攻堅后,我們希望進一步把這些資源進行轉化,讓老鄉們過上更有品質的生活。”如今已是鄠邑區委書記的李化說道。
蔡家坡村的村口,“關中忙罷藝術節”七個大字穩穩地立在路旁。村里的美術館迎來一波又一波游客。翻開“忙罷藝術節”的展演手冊,從5月到10月,多種藝術展演和文化活動不間斷上演。
夏夜,收割后的麥田里已經鋪上紅地毯,身著禮服的藝術家們準備就緒,一場麥田里的交響音樂會開始了。舞臺下,有從附近村莊騎著自行車趕來的鄉親,也有驅車一個多小時從城區慕名而來的藝術愛好者。
麥田的可能性被不斷挖掘。關中人喜好面食,“吃面”也成為一種藝術展現。麥田上,長桌擺好,剛剛收獲的新麥被磨成面粉,再經過人們熟稔的搟制,便成了一碗噴香的面條。一碗面有了儀式,也有了美感。
一場場藝術展演與老鄉們貼得更近,也催生了更多機遇。每逢村里組織文化藝術展演,60歲的村民陳猛總會多準備些飯菜。經營農家樂10年,這兩年,他的生意尤其紅火。“過去一年收入三五萬元,現在年收入20多萬元,接續不斷的活動給我們村帶來了實實在在的效益,村里18家農家樂生意都挺好。”陳猛說,“以前我們種的獼猴桃叫不起價還愁銷,現在每斤賣4元要提前預訂。”
“以前,村里人早上下地干活穿一身衣服,回家還是那身衣服。現在,從田里回家后,大家都趕忙洗漱,換上干凈衣服,藝術村的人咋能臟兮兮的!”蔡家村70歲的村民王巖說,“這種變化離不開文化藝術。”
去年,在當地政府的主導下,鄠邑區栗元坡村、下莊村、栗峪口村等也逐漸開始挖掘自身的文化藝術特質,開發文旅產業。
如果把這場來自最基層的鄉村振興實踐視為一次田野調查的樣本,那么來自老鄉們、藝術家群體和當地政府的默契互動則讓人印象最為深刻。5年來,深度參與其中的每一方都在不斷收獲。
2021年,蔡家坡村人均收入超過1.7萬元,同年8月,蔡家坡入選“第三批全國鄉村旅游重點村名單”。
進入農村、觀察農村、參與農村,“這兩年,很多人問我,藝術到底能給村莊帶來什么?”經過實踐,武小川的答案逐漸清晰,“藝術不僅僅是美術館里的藝術,它還包含著對當下社會轉型的深刻關切。農村是轉型的重要現場,我們需要到場,在這個寬廣的領域中探索新的可能性。”
終南山下,這場未竟的探索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