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光于
融合了川西民居和哥特式建筑風格的鄧池溝天主教堂矗立在四川省雅安市寶興縣的深山中,無論寒暑,前來“朝圣”的人絡繹不絕,但他們并非受到“上帝的召喚”,而是為大熊貓而來。
1869年,法國傳教士阿爾芒·戴維在穆坪(寶興的舊稱)第一次見到被當地人稱為“黑白熊”的動物,他的發現在西方世界引起轟動,這里也成為了世界上第一只大熊貓的科學發現地和大熊貓模式標本產地。

▲ 四川省寶興縣村民與大熊貓和諧共處 (圖片來源:寶興縣宣傳部)

▲ 能卡曼展示自制大熊貓圖案掛包 (圖片來源:新華社)
今天的雅安,全市近四成面積劃入大熊貓國家公園,這片廣袤的土地是大熊貓和人類共同的家園。與大熊貓為鄰,是中國人的驕傲與浪漫;努力當好大熊貓的鄰居,是中國人為藍色星球的子民和諧共生貢獻的東方智慧。
從寶興縣城出發,沿著“中國熊貓奇遇大道”一路前行,沿途的山林郁郁蔥蔥。進入“大熊貓王國”的地界,似乎一切都在為大自然中的生靈讓道,“寶座”上的“國王”自然是大熊貓。
黑眼圈兒、大圓臉、胖乎乎的身板兒,再加上一臉“呆萌”神情。騶虞、貔貅……在一些典籍中,人們用這些飽含“靈獸”意義的名字稱呼它。千百年來,無論中國人的審美如何改變,對它的喜愛始終不變。
在蜂桶寨鄉鄧池溝熊貓新村,人人都能講出幾段大熊貓的故事。
45歲的李云均記得,20世紀80年代,在四川邛崍山系、岷山山系的大熊貓棲息地,箭竹大面積開花,糧食危機讓大熊貓面臨滅頂之災。當年,他的父輩放下手中鋤頭,走進山林尋找病餓的“鄰居”,將羸弱的它們抬上自制擔架,送醫救治。
渡過竹子開花的糧食危機后,大熊貓與人之間又多了幾分親近。過去,許多村民住在山上,冬季常有大熊貓到村莊附近覓食。“它們很溫柔,從來沒聽說傷過誰,我們更不會去傷害它們。”李云均笑著說。

▲ 20世紀時,寶興縣居民與大熊貓相處的畫面(圖片來源:寶興縣宣傳部)
2016年,李云均和41戶老鄉從山上搬到了熊貓新村,雖然不再跟山上的大熊貓當近鄰,但“老鄰居”仍舊不時來“串門”。他還記得,2021年7月的一天,聽說有大熊貓出現在村子附近的河灘,他立馬扔掉手里的鍋鏟,拔腿就跑去看。一路上人們七嘴八舌,靠近河灘時卻無一例外地選擇了安靜遠觀,這是村民們的默契——保持安全距離,不投喂,不干預,如果發現大熊貓有傷病等問題就馬上報告鄉里。
“精神挺好的,體態也正常。”人們悄悄議論,看來這只大熊貓不需要人類的幫助。果然,這只“滾滾”在河邊溜達了一會兒,就扭扭屁股回到了山林里。
但今年1月跑到蘆山縣大川鎮“串門”的大熊貓顯然是來求助的。一大早,大川鎮小河村村民高春福家的看門狗突然狂吠不止,主人聞聲出門,竟發現家中院子里出現了一只大熊貓!“它看上去身體瘦弱,精神也不太好,我們趕緊跟鎮上報告。”高春福回憶道。
當天,蘆山縣林業局、公安派出所和鎮政府全部出動,為它拉起警戒線。隨后又請來中國大熊貓保護研究中心雅安碧峰峽基地的專家來會診,最后大家一起將它抬上“熊貓救護車”,送進基地獸醫院。
根據全國第四次大熊貓調查,雅安境內有野生大熊貓340只。不僅大熊貓國家公園的紅外相機常常能捕捉到它們的活動情況,圓滾滾的身影也常見于村民用手機拍攝的視頻里。這些一旦發到網上,便成為“流量密碼”。
“四川真的是人手一只熊貓啊。”網友們無比羨慕。
雖然人們對大熊貓懷有樸素的喜愛之情,但要對它們賴以生存的自然生態環境形成科學認識,并非一蹴而就。
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十多萬人的森工隊伍進入長江上游的深山密林,進行大規模伐木。由于部分木材輸出地與大熊貓棲息地重合,1963年,國家搶救性地建立了一批保護區,但寶興縣磽磧藏族鄉并不在此列。
59歲的但召輝記得,爺爺和父親說過,大熊貓一度愛來村里轉悠,但后來銷聲匿跡了。20世紀80年代,磽磧藏族鄉內分布著森工企業夾金山林業局的8個森工段。那時,20歲出頭的但召輝的工作是為森工段修路,樹砍到哪兒,他就把運送木材的小道修到哪兒。
20世紀90年代末,長江流域發生特大洪水,人們保護生態的意識逐漸覺醒。1998年,中央果斷決定徹底停止長江上游的天然林商品性采伐,實施天然林資源保護和退耕還林工程。但召輝停止了修路,上交了獵槍,加入“天保工程”的植樹隊伍。
行走在這片密林中,過去下套子的人變成了清除套子的人。巡山的路上,但召輝看到過成群的川金絲猴越過頭頂,也看到過懶洋洋掛在樹上的小熊貓,還有毛冠鹿、林麝、赤狐、白馬雞、血雉……曾經的森工段長出了茂密的次生樹林,野生動物又回來了。
在他居住的夾拉村磽豐組,近年來村民常在早春時節聽到雄性大熊貓發出的低沉叫聲。“一聽就知道大熊貓想耍朋友(談戀愛)了。”但召輝說,他年輕的時候,不曾聽過這些聲音。
經過多年的保護,四川大熊貓種群數量和棲息地面積實現了“雙增長”,野生大熊貓數量從20世紀80年代的909只增加到2015年的1387只,大熊貓棲息地面積增加到目前的202.7萬公頃。2021年,大熊貓受威脅程度從“瀕危”降為了“易危”。
在嚴謹的野生動物保護研究者看來,野生動物“串門”現象指向的并非只有“生態環境向好”這個樂觀結論,還折射著因人類生產活動導致野生動物棲息地被干擾、破壞、侵蝕等問題。解決好發展與保護的矛盾,需要勇氣、擔當和智慧。
過去,寶興縣的經濟支柱是漢白玉礦(石頭)、林木采伐(木頭)、小水電(水頭)構成的“三頭經濟”。
李云均曾是一名運送漢白玉的貨車司機。他記得,在漢白玉開采高峰期,寶興河河水的顏色渾濁得像牛奶。每次拉貨,他凌晨3點多就要上山,起早貪黑,一年不過六七萬元收入。
2016年,李云均賣掉卡車回到鄧池溝,開起了熊貓新村的第一家農家樂。這些年,他家的7間客房一臨近節假日就被訂滿。李云均深知,這都緣于大熊貓的吸引力。
在他轉行的同時,寶興縣也在努力求變。2017年,地跨川陜甘三省的大熊貓國家公園體制試點方案正式啟動,寶興縣81.7%的土地面積被劃入國家公園。
為了守住“大熊貓王國”的生態紅線,當地關停了20多座小水電站和國家公園內的礦山。難道為了大熊貓,寶興就不發展了嗎?保護綠水青山,人們就要過窮日子嗎?
“轉型發展充滿陣痛,既然必須破除‘三頭’經濟,就要在轉型發展、綠色發展、高質量發展上想辦法。”寶興縣委書記羅顯澤說。
“壯士斷腕”之后,當地政府引進知名企業,淘汰了粗放、落后的開采技術。如今,寶興國家公園外的漢白玉礦開采不再對礦山“開膛破肚”,而是采用平臺開采和硐采,讓生態環境得到最大程度保護;同時還對曾經粗放開采留下的大量礦渣進行綜合利用,延伸出碳酸鈣下游產業。
81.7%的土地讓給了大熊貓,生態紅線必須死守。工業的出路在哪里?面對窘境,2020年,寶興以“園中園”的方式在80公里外的雅安經濟技術開發區設立寶興工業園,引進銅鋁循環產業項目發展“飛地經濟”。2022年,園區實現產值130億元,稅收超10億元。
產業在轉型,人們也努力在傳統的農耕生活之外尋找新的活法。
磽磧湖畔,37歲的王富彬離開大山多年后又回來了。他曾在雅安、成都開過美發店,2013年,一直想念家鄉青山綠水的他回鄉開起藏家樂,背靠達瓦更扎、神木壘兩個網紅景區,生意蒸蒸日上。
2018年,王富彬看準了市場需求,開始養藏香豬,養殖規模很快發展到700多頭,他還帶動村里成立了藏香豬合作社。“人們聽說這是大熊貓老家的藏香豬,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糧食和新鮮蔬菜,都覺得好。”他說,“我們保護自然生態,自然也在回饋我們。”
夾金山下,38歲的藏族女子能卡曼和丈夫自2007年就開始從事自然教育,他們的客人來自世界各地,不少是為了追尋大熊貓蹤跡而來。夫婦倆帶著客人們去大自然中觀察山川草木,了解各種神奇動物,夜晚在院子里燃起篝火,緩緩講述森林、河流與動物的故事。“我愛這里所有的生靈,也希望更多人愛上它們。”能卡曼說。
2016年,能卡曼在家里辦起了“婦女微家”,教村里的姑娘們重拾祖輩的牦牛毛編織技藝。她將牦牛毛捻成線,按照設計好的圖案織成布再做成背包、披肩、圍巾、腰帶、掛件、桌旗,那些帶有熊貓圖案的產品最受歡迎。
滄桑歲月里,鄧池溝天主教堂遭遇過大火,當過石棉廠的廠部,經歷過地震,如今它的大部分房屋不再承擔宗教用途,而是用作自然科普教育場地,并擁有了新名字——大熊貓起源館。館內的陳列無聲講述著不同時代的大熊貓命運,折射著中國人與自然關系的變遷,更映照著中國與世界相處方式的演變。
1929年,小羅斯福兄弟曾在冕寧冶勒獵殺一只大熊貓,并向西方世界炫耀自己的“豐功偉績”。那是大熊貓命運的至暗時刻,也是中國備受欺凌的年代。
新中國成立后,大熊貓也挺直了腰板——告別被獵殺和被偷運出國的命運,它們開始以“親善大使”的身份前往友好國家。據統計,雅安曾有18只大熊貓作為“國禮”被送到海外。如今,中國早已不再向國外贈送大熊貓,而是改以科研合作的方式送它們出國。
中國大熊貓保護研究中心已與15個國家的17家動物園開展了大熊貓科研合作,搭建起全球最大、合作最廣的大熊貓合作交流平臺。通過這些圓滾滾的可愛動物,中國持續傳遞著對“地球村”友鄰們的友善態度和對合作共贏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