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禹
(福建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福建 福州 350117)
“設計”是一個充滿矛盾的詞匯,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設計發展史中都存在諸多的爭論,加上設計學科本身發展的時間也不長,尤其是國內的現代設計,發展僅有幾十年而已,從工藝美術到藝術設計再到設計學,其內涵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這對于認識設計這一學科、行為或者造物來說都頗具迷惑性。基于此,本研究試圖通過對設計的起源、定義、爭論和現狀的梳理,從其中發現的矛盾入手,重新認識設計究竟為何物。
張夫也先生[1]的《外國設計史》中提到最早的人類造物活動就是伴隨著勞動工具的制造而出現的。馬克思認為,人類因為勞動,即其主觀能動地改造自然才區別于其他生物,那么設計和人類的誕生就應當是同時的。從歷史造物的情況來看,早期器物的造型基本是以滿足物質功能需求為主[2],在此過程中形成的圓的造型和對稱等法則首先是為了滿足材料和技術限制條件下的制作和使用需求,例如陶器的圓形形態和適中的大小就是因為制坯技術和燒制過程中材料的變形程度限制[3],之后才會出現相應的雕飾和紋樣,進而產生專門的禮器和裝飾器具等,同時蘊含某種宗教信仰或圖騰崇拜。例如良渚文化中的神人獸面紋就代表其以獸面神為核心的神權體現,而半坡折線紋彩陶器上的紋樣造型及其位置安排著重體現了裝飾的作用。這種對自然法則的懵懂狀態使其精神無所寄托,如果通過生活中無處不在的紋樣、圖騰以及相應的儀式,能為他們那本就無所適從的心靈提供一定的指導和寄托,使部落群體可以為同一目標產生堅定的信心和共識并付諸行動,那么這種所謂的裝飾就變得很有必要,也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人類的審美逐漸展現并不斷發展。封建社會以來,造物中的宗教氣氛逐漸淡化,代之以森嚴的等級和禮儀制度,它們從最原始的崇拜中解放出來,繼而成為統治階級的工具。由于這些造物多為今人在墓葬中發現,更多地體現了上層社會的品位,甚至是一種遠離日常生活的表現,從中很少發現民間日用品的身影,難以判斷其對普通民眾生活的影響。但也可以窺見一些端倪,那就是在上層社會,造物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象征,在技術極其有限的社會環境下,他們要解決的最大問題是如何通過材料、造型、技藝、裝飾展現他們的統治地位和合法性以及審美和生活情趣等。
現代設計源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尼古拉斯·佩夫斯納[4]在其著作《現代設計的先驅者:從威廉·莫里斯到格羅皮烏斯》中將這一時期的建筑風格和思想的改變稱為現代運動。當時正是歐洲各國工業化和現代化蓬勃發展并逐漸達到高峰的時期,一方面,在新材料、新技術、新思想環境下誕生的水晶宮中,英國將其工業革命的成果慷慨地向世界展示;另一方面,造物脫離了手工生產者的控制,機械生產產品的造型也引發了激烈的社會討論,現代技術將造物從傳統手工業中解放出來,卻又找不到落腳點。工業生產的弊端逐漸顯現,至少對有識之士來說,已經到了必須解決的地步,現代設計的先聲—工藝美術運動在此背景下誕生。然而,工藝美術運動對工業化的接納程度依然不高,藝術與技術的關系也尚未得到充分的討論。為了適應新的生產方式,也為了滿足新的市場需求,工業化和設計不得不產生聯系。以德意志制造同盟(Deutscher Werkbund)為代表的團體開始嘗試接納工業化,直到包豪斯等組織、團體的成立和實驗,工業生產逐漸被正視和接受,藝術與技術的關系才逐漸被討論并走向統一[5]。因此,現代設計從誕生之初就與社會生活具有密切的聯系,與技術、藝術的交織也成為日后被廣泛討論的話題。
約翰·赫斯科特[6]在《牛津通識讀本:設計,無處不在》中提到“設計就是設計一種能生產設計的設計”,借此表達他對設計復雜性的思考。設計確實很復雜,難以被定義,總是被濫用和誤讀,在歷史上也引發了不少爭論,其中最為著名的爭論應當是1914年的科隆論戰,在這場論戰中,以穆特修斯和亨利·凡·德·威爾德為代表的兩大陣營就“設計應該是嚴格地建立在科學理性的基礎上還是應該以設計師的個人藝術表現為主”的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辯論,這場爭論最終以穆特修斯為代表的理性陣營獲勝而告終,德國的現代設計也就此走上了一條科學嚴謹的道路。歸根到底,還是受到工業生產特性的限制而妥協,并沒有從根源上解決問題。當設計經歷了現代主義、國際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洗禮后,回過頭來再看當時的德國設計,雖仍被其簡潔實用的造型和功能折服,但社會的多元需求卻使這樣的設計無法成為普遍的標準,設計的定義依然在藝術、工業生產和市場等因素中變得模糊。
這里的基本定義主要針對中文的“設計”和英文的“design”。綜合來看,兩者都對設計做了動名詞的區分,動詞的主要含義就是創造的過程以及這種過程的體現,而名詞就是這一過程所產生的結果。不同之處在于,英文解釋明確指出了設計的對象是建筑、服裝、產品等,而中文解釋更加寬泛,指一種工作,目標并不明確。
以最具代表性的世界設計組織(World Design Organization,WDO)對工業設計的最新基本定義為例:“工業設計是一個戰略性的問題解決過程,通過創造性的產品、系統、服務和體驗推動創新、建立業務成功并帶來更好的生活質量。工業設計彌合了現有和可能之間的差距。這是一個跨學科利用創造力來解決問題并共同創造解決方案的職業,目的是使產品、系統、服務、體驗或業務變得更好。從本質上講,工業設計通過將問題重構為機遇,提供了一種更樂觀的方式來看待未來。它將創新、技術、研究、業務和客戶聯系起來,在經濟、社會和環境領域提供新的價值和競爭優勢。”其中有幾個關鍵點,即創新、創新的對象以及創新的目的。如果簡單地用一句話表述,即通過創新為產品、系統、服務和體驗等提供新的價值,進而拉動經濟的發展并提升人們的生活質量,實現雙贏。這一定義雖然是針對工業設計,但其內容實際上非常具有包容性,甚至可以放在人們所知的任意設計上,例如建筑設計、視覺傳達設計等。
從前文的討論中可以總結出以下幾個關于現代設計討論不可避免的矛盾:一是藝術與技術的矛盾;二是過程與結果的矛盾;三是商業利益和生活質量的矛盾。
科隆論戰中藝術與技術的矛盾實際上就是設計師個人與市場需求的矛盾,新的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要求產品必須能大規模制造并售出,一方面滿足市場需求,另一方面維持資本的積累和增值。藝術創作是指純粹個人主觀的表現,這就意味著其會將技術、成本、市場需求等因素放在個人表現之后,這無疑是無法實現的。
從現代設計發展史來看,技術所代表的內容往往枯燥、專業、難以符合美的本質,也難以被大眾理解和接受。但是技術不可能不進入人們的生活,也注定會對人們的生活造成不可估量的沖擊。以包豪斯為代表的現代設計運動一方面顛覆了傳統審美和思想觀念,在新時代的設計、藝術、技術之間找到了連接點,另一方面又脫離生活,逐漸發展為僵化的形式主義,漸漸為社會所不能接受。其發展到頂峰之后,后現代主義思潮逐漸占據主流,個性化的需求逐漸增強,新時代青年逐漸難以理解國際主義風格的造型及其背后的理想,在他們看來,這就是不合時宜的冷漠、呆板、保守甚至獨裁的象征。無論是相關學者還是設計師都更加注重對這種需求的回應,從各種歷史的、拼貼的或者怪誕的元素和思想中找尋屬于新時代的精神內核及其呈現方式。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需要解決的問題越來越復雜,復雜到無法用邏輯來解釋,以理性為代表的技術自然難以處理這樣復雜的需求。因此,作為現代設計,就是在工業生產的環境下將技術產物通過符合社會認知和審美的形式表達出來,使其可以為人所用,一方面滿足人們追求和實現美好生活的需要,另一方面創造和引導需求。
過程與結果的矛盾實際上是設計和生產之間的矛盾。在產業全球化的時代,社會分工不再局限于某一城市甚至某一國家,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蘋果公司,其創意和設計工作主要集中在加州蘋果公司總部,而零件生產則是在德國、韓國等地,最后由中國等勞動力成本較低的國家進行組裝完成產品制造。
就審美這一點來講,其實并不能說現代人的審美就一定比原始人類高級,像高更、畢加索這樣的藝術家反而對原始人類最懵懂時期的藝術特別著迷。原始人類制作的器具、紋樣以及各種巫術儀式實際上是一種在外界環境壓迫下從自身迸發出的不可抑制的情感,這種情感在原始部落中形成一種集體意識,驅動著他們通過自己的大腦和雙手進行創作,這也解釋了為什么無論是講到外國工藝美術史還是中國工藝美術史時,原始人類的造物和裝飾都是不得不提及的對象。現代主義運動之所以會產生,就是因為這種人們自發從生活中發現問題、思考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連續通路被工業生產無情阻斷,兩者并不是有共同目標的活動,甚至是背道而馳。生產者追求的是商業利益,而消費者追求的是生活質量的提高。拉斯金曾經批評過程與結果的分離造成了工人生活的割裂,使其陷入了理性的泥沼[7]。他在《建筑的七盞明燈》中提到“如果某些人可以通過某些工具而不是自己的雙手創造出自己的思想,那就將閃亮的風琴交給天堂中的天使吧,他們彈奏的音樂可以讓我們更加容易理解”,表明其對這種割裂的焦慮和反感。
到了近現代社會,思想啟蒙、科學技術的發展、工業革命以及資本主義的出現將宗教和統治階級的權力不斷削弱,資本主義伴隨著工業革命席卷世界,批量生產將各種產品慷慨地投入社會,但效率和數量的增加并不代表更好用的產品,市場的選擇往往不會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有計劃廢止制”,由于市場供求關系的變化,迫于通用公司的競爭壓力,福特公司不得不改變一貫的“T型車”造型,雙方就此拉開了風格戰的大幕[8]。在利益過度競爭的環境下,這樣的設計模式勢必會造成不必要的浪費和環境污染以及對技術、安全等指標的忽視,進而產生追求時髦、用畢即棄、局限于物質享樂的生活方式。全球石油危機的爆發逐漸引發了人們對環境和資源的重視,維克多·帕帕奈克在《為真實的世界而設計》書中提到為印度某個村落設計的收音機恰好體現了設計提高人們生活質量的一面:這是一個典型的第三世界村落,絕大多數村民不識字,無法閱讀,也幾乎沒有任何工業配套設施支持現代通信設備的使用和維護,更不用說相應的售賣服務網點,設計師和技術專家們使用當地的一些傳統材料,包括易拉罐、蠟、木頭、紙和干牛糞等進行設計,一方面簡化了制造過程,降低了制造難度,另一方面也方便了后期維護。這樣一來,每個村民都可以獨立制作這樣一個既便宜又好用的產品實現基本通信,這對一個未開化的社會群體來說是一項極具意義的發明。
上述兩個例子具有完全相反的特性,前者基本是出于商業的考慮,而后者完全是從人的生活質量出發。雖然設計的角色在當代社會基本以前者的方式出現,但不是一種非此即彼狀態,如果僅考慮后者,無論是個人設計師還是大型企業都無法在市場競爭中生存下去;如果僅考慮前者,其可持續性必然無法保障。在工業化社會,只能在兩者中保持著并不穩定的平衡。蘋果公司在這方面所做的努力廣為人知,通過使用可回收環保材料以及制定增強用戶體驗、保護用戶隱私等措施,表現出其平衡商業與生活質量的決心。
本研究從設計的起源出發,首先明確其從誕生之始就與人類的生活息息相關,其次從歷史造物的脈絡中可以看出,其不僅滿足了人的物質需求,從造型到裝飾的發展演變都反映了其對人們精神世界的影響。工業革命以前,藝術、手工藝和普羅大眾的生活之間并未得到足夠的重視,直到工業革命將傳統社會消解,造物與社會生活的關系才真正被諸如拉斯金這樣的先驅覺察并試圖改良其弊端。隨后以德意志制造同盟、包豪斯等為代表的團體,開始接納工業化生產,并實驗性地將藝術與技術相結合,開創了現代主義的先河。但這并不意味著設計發展的停滯,直至今日,設計依然是一個充滿矛盾的詞匯,從設計的基本定義和WDO對工業設計的定義中依然可以察覺到這樣的矛盾并未消失。設計依然在技術與藝術、過程與結果、商業利益與人類生活質量等矛盾中不斷演變。設計不是商業的附屬品,也不是“沉默的推銷員”,是伴隨著人類走過漫長歷史、由人類創造并塑造人類本身的不可被忽視的重要因素。面對人類發展的困境,設計并不是罪魁禍首,當然也不是解決這些問題的答案,正如《黑暗時代的設計》中的描述:“設計是一種才情和能力(甚至是一種技巧),與沖破這些困境的方法密切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