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念珠
對于“自梳女”這個名詞,出生在香港的視覺藝術家唐景鋒最為熟悉。因為在他家里,如外婆一般存在的保姆麥顏玉就是一個自梳女。
自梳女是什么樣的人呢?清朝初期,由于絲織業的發展,順德一帶一些女性首先獲得了經濟獨立。她們中的很多人會在成家前束起長辮,意味著她們可以自行決定與誰結婚。然而在19世紀末,隨著絲織業的日漸衰落,這些女性的經濟條件也受到影響。但她們不愿意放棄獨立自主,于是一些人舉行了自梳儀式,用桑葉沐浴,由已經自梳的姊妹幫忙束發,在觀音面前起誓終身不嫁。從這天起,她們只穿淺色上衣和深色褲子,同時脫離贍養父母的責任,自由行走,自力更生。在早期,自梳女需要面對許多困難。因為不再是家族的一員,她們大部分和親人斷絕來往,到了晚年也不被允許回到家鄉。于是,不少自梳女籌建“姑婆屋”,互相支持照應,成為一輩子的姊妹。清廷滅亡之后,很多自梳女被迫離開,輾轉來到香港,成為保姆、家傭或建筑工人。
麥顏玉出生在廣東中山的小欖,父母是種植桑樹的農民。她從小就特別想讀書寫字,父親卻不允許,因為他想把錢花在麥顏玉的弟弟身上。麥顏玉21歲時,弟弟想結婚,作為姐姐的她必須先結婚。但她不想就這樣嫁人,所以只剩一條出路——成為自梳女。1948年,麥顏玉正式成為自梳女,算得上是最后一代自梳女。她離開老家到香港找的第一份工作,是給一家人倒馬桶。這份工作她只堅持了兩個星期便支撐不住了,因為公寓唯一的下水道就是廚房里的一個小洞。隨后,她又找了一份照顧有嚴重哮喘女孩的工作。在這個雇主家里,她悉心呵護著哮喘女孩,常常整夜不睡覺,并且一待就是13年。在那段時間,麥顏玉照樣救濟著家人。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鬧饑荒時,她想幫家人添補食物和衣服,但從香港帶生米或布匹到內地是不合法的,所以她每天下班就到餐館收集糊在鍋底的那層米飯鍋巴,因為它既容易保存又可以帶過境。她又用自己的工資給家人買了必需品,藏到鍋巴下面。
20世紀60年代末,哮喘女孩長大了,準備到英國讀書。此時,雇主家的經濟陷入困境,麥顏玉不想給他們增加負擔,就自行離開,來到了一待就是37年的第三個雇主家,那便是唐景鋒家。那時,唐景鋒剛出生不久,家里人都習慣稱麥顏玉為“顏姐”。自唐景鋒記事起,顏姐就在這個家中不停忙碌著,她和魯迅筆下的家庭保姆“阿長”,與艾青的保姆“大堰河”似乎都不同。那段時間,顏姐和唐家成員既親密又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不管是做飯、照顧孩子還是打掃衛生,她都投入身心,傾盡全力,像管家一樣操勞著各種事情。77歲時,顏姐退休離開了唐家,但依然和唐家人保持聯系。她不去住“姑婆屋”,也不肯麻煩別人,而是住進了老人公寓,過著十分簡單的生活。

在2015年,顏姐被查出患了肺癌,所幸發現得早,她也恢復得很好。因為此事,唐景鋒冒出了想要深入了解顏姐的想法,決心出版一本名為《顏姐》的照片書。在收集顏姐照片的過程中他發現,早期的顏姐只有8張證件照,在唐家的家庭相冊里,她則是“幽靈”般的存在,常出現在照片的背景、畫面的遠處或邊角的地方。比如在一張照片里,幾個孩子正在爬高,顏姐在一旁照看他們,她不想入鏡,但往旁邊退時還是不小心被拍到了;另一張照片中,她雙手緊緊摟著坐在欄桿上的唐景鋒,自己只露出半張臉。這些老照片中,顏姐很少有正臉出鏡,雖然不是照片的焦點,但她的目光永遠落在孩子或者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上,關切的眼神或專注的神態一直都在。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隨著唐家的家庭影像越來越多,顏姐在照片中露臉也越來越頻繁,她更像是唐家一員了。她跟著唐家人一起度假,和唐家人在海灘上放煙花,到英國參加唐景鋒姐姐的畢業典禮,跟著唐家人一起參加生日聚會,和大家分享蛋糕……那時,顏姐成為了唐家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唐家人也把她當作真正的家庭成員。
《顏姐》一書分為兩部分,以她的8張一寸照為起始,回顧了顏姐在香港工作、生活的70年歲月。在這些先黑白、后彩色的證件照里,顏姐始終梳著同一個發型,臉上掛著極為克制的笑容——雙唇微張,露出一部分牙齒。在書的第一部分,顏姐照顧孩子、幫襯家務的側臉和背影出現在了唐家一系列家庭照中,搭配著顏姐的自述,講述了這位孤身一人的自梳女數十年來從黯然、迷茫到敞亮、清晰的生活軌跡。在書的第二部分,顏姐在唐家的家庭照中開始以正面、全身示人。這時,她的年紀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融入唐家,常常都在照顧孩子,在照片中笑得有些拘謹……
唐景鋒還給《顏姐》這本照片書取了一個英文名,叫做《為冰玉而梳》。“冰玉”是指位于順德均安鎮的“冰玉堂”,是曾經許多自梳女用于養老的“姑婆屋”。隨著“自梳”習俗的消退,“冰玉堂”越來越成為自梳女的精神象征。唐景鋒說,他從顏姐身上看到了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她很純粹,純粹地要做自己,純粹地工作,純粹地生活,只過最簡單最平淡卻最真實的生活。而這一份純粹,在浮躁社會中已經越來越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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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