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18日,來自全球各地的近三千位讀者進入小說家、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李翊云的線上共讀空間,開啟了一場閱讀馬拉松。在為期85天的共讀活動中,他們一起閱讀了托爾斯泰的巨著《戰爭與和平》,每天15頁,然后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交流讀后感。
2021年,李翊云以圖書的方式呈現了這場公眾閱讀的成果。《托爾斯泰為伴:與李翊云共讀〈戰爭與和平〉的八十五天》中文版近期出版。這部作品以多聲部的方式呈現了不同的人面對同一個文本時的不同思考,正如共讀活動的主要策劃人之一布里吉特·休斯所說:“這本書是一份關于如何閱讀一部史詩級巨著的路線圖,最重要的是為今后的閱讀提供了一種理解和觀察的方法。”以下摘自李翊云中文版的序言部分。
曾幾何時,五位固執己見的人被邀請觀賞一棵老樹,并說出他們的想法。
第一個人說:“我是一個有大局觀的人。乍一看,我感覺這棵樹過于碩。我們需要砍掉一些枝葉。”
第二個人說:“困擾我的不是樹的結構,而是構成整體的部分。無論我把注意力投向何方,都能看見十至二十片不完美的葉子。”
第三個人說:“這棵樹太老了,沒有意義。它的生命肇始于世界充滿謬誤的時刻。我們為何要關心從那段歷史中生長出來的東西呢?”
第四個人說:“世界在許多方面仍舊是錯的。這樣的一棵樹對于解決當今的政治、社會經濟和環境問題并無助益。”
第五個人說:“我不喜歡樹。玫瑰和夜鶯才是值得我關注的對象,我認為,讓我看樹是對本人天賦的侮辱。”
每當人們談及《戰爭與和平》時,我就會想起這棵樹的批評者。幸運的是,一棵雄偉的樹無需辯護者。
我們的文學試紙是由我們的感官印象和記憶構成的,至少有一部分是這樣。如果一本書中充滿了我們從未見過、聽過、聞過、嘗過或感受過的細節,那么當面對我們的文學作品時,我們可能會比一只鵝或一只公雞感到更加迷惑。因為對于它們來說,文學作品一定是模糊得離奇的。然而,貪婪的讀者所渴望的不僅僅是確認經驗:我們希望作家能夠闡明我們尚未能夠運用詞匯去表達的東西,我們希望自己的感官變得不同尋常。
我被深深吸引并決心重讀的書,包括《戰爭與和平》,都充滿了不尋常的意義和尋常的廢話。(在劉易斯·卡羅爾的作品中,不尋常的廢話是令人振奮的文學,但不尋常的廢話最好保持不尋常的狀態:在技藝不精之人的筆下,它會變得任性妄為或淪為戲仿品。)
托爾斯泰并不尋求寫出不尋常的感覺。他只是呈現了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仔細看,往往是不尋常的。《戰爭與和平》中的一句話讓我百讀不厭:
橋板上馳過幾匹馬,響起了透明的馬蹄聲。
馬蹄聲把我帶回了在北京的幼年時代,那時汽車很少,平板馬拖車在街上經過,運載著煤炭、木材、農產品,偶爾還有擠在一起的人。四十年后的今天,當我躺在床上時,我仍然能聽到冬天的清晨那些馬匹在我們公寓外的狹窄小路上走過的聲音,天空一片漆黑,只有東方泛起一片薄薄的蒼白,這種黎明前的顏色在普通話中叫作魚肚白。當室外和室內都能看到形狀而不是顏色時,當我把頭從被子和枕頭之間的“洞穴”里伸出來,鼻尖就會變冷時(樓里的暖氣只從晚上7點開到午夜),當一切與現實相悖,卻在孩子們的認知中很常見時,世界仍然是新的,而我已經長大,可以接受一切了。蹄聲響起,嗒嗒嗒,嗒嗒嗒,這種聲音是獨一無二的,富有金屬感,清晰可辨,沒有任何刺耳或尖銳。透明——是的,而且是有形的。
盡管《戰爭與和平》中不乏不尋常的意義,但它們不過是小說中的優美音符。托爾斯泰的興趣在于人類和他們的局限性,在于國家和他們的歷史。讀者們,無論他們是身處斯大林格勒戰役期間(瓦西里·格羅斯曼),還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北京一個狹窄的高中宿舍里(我的一個朋友),或者像我們第一個托爾斯泰小組(來自全球各地的三千名讀者)那樣,在疫情開始時閱讀,一定不難發現,《戰爭與和平》反映了他們的世界。還有什么比我們一起說的廢話更能使人際關系牢不可破呢?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已經在抱著她哭泣了。伯爵夫人也在流淚。她們哭了,因為她們是朋友,因為她們是善良的,因為她們是自幼相識的朋友,卻不得不為金錢這種可鄙的東西操心,因為她們的青春已經逝去……不過,兩人都哭得很痛快……
文學作品中的眼淚不一定要讓讀者感動到像他們傾瀉自己的感情那種程度。如果要我說出我讀過的所有書籍中涉及人物落淚的五個令人難忘的場景,也許我僅能舉一例: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羅斯托娃伯爵夫人為主角的段落是《戰爭與和平》中我經常重讀的一個地方。她們的眼淚打動了我,因為她們是一本有著五百多個人物的書中的次要人物;因為她們都不太值得同情——她們可以被稱為自私、勢利、愛操縱、愛慕虛榮;因為她們是母親,便以愛的名義干預孩子的生活,但生活對她們給予孩子的愛不屑一顧——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個寡婦,除了耍點陰謀詭計,她沒有什么資本來為兒子的事業提供助力,而羅斯托娃伯爵夫人的許多孩子都過早夭折了;因為她們是一生的朋友;因為她們本來注定要相伴終生的友誼被縮短了,不是因為其中一人的死亡,而是因為她們驕傲、小氣、報復心重,因為一些小矛盾給彼此造成傷害。
她們的眼淚一直陪伴著我,因為她們是以自己的本真面貌出現的。她們是有限的,但又是廣闊的,是膚淺的,但又是復雜的,是有缺陷的,但在這一時刻,當她們互相擁抱和哭泣時,當一個朋友的最佳品質與另一個朋友的最佳品質相遇時,她們是完美的。
那么常識呢?歷史上的常識,哲學上的常識,宗教上的常識,人類集體努力的常識——這不正是托爾斯泰在他的文字中所極力灌輸的嗎?然而,我倒是認為,常識是我們在涉足不尋常的事物和尋常的廢話之后自己所獲得的東西。而我沒有找到比《戰爭與和平》更適合這一目的的書。我沒有把自己想象成其中的任何一個人物,但我把自己和這些人物放在一起考量:我的自負和愿望與安德烈的相比,我的笨拙和困惑與皮埃爾的相比,我的年輕熱情和羞恥心與尼古拉的相比,我的盲目任性與娜塔莎的相比,我的悲痛與許多母親的悲痛相比,我的白日夢與布里安小姐的白日夢相比。
所有的人物都有失誤,托爾斯泰本人也是有失誤的。我想,這就是我通過閱讀《戰爭與和平》,通過生活和記憶為自己得出的常識:不可靠性是我生活中唯一可靠的因素,不可靠性存在于我所做的一切之中。
(源自《托爾斯泰為伴》引言,有刪節)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