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瑩 戚鈺敏
內容摘要:本文從先鋒派作家馬原和后朋克樂隊梅卡德爾作品的相似之處切入,探討先鋒派文學的形式與內容、精神與意義。旨在自文學與音樂的交匯、夢與創作的融合之中,以嶄新的文學視角和自我的審美體驗講述先鋒派小說的品格與光輝。
關鍵詞:中國當代文學 先鋒派 馬原 梅卡德爾 搖滾樂
先鋒派小說又稱實驗小說,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文壇盛極一時,以獨具一格的魅力區別于此前的小說創作,實驗性顯著。思想觀念、文學精神、語言形式、敘述技巧都表現出對于西方現代文學思潮和創作方法的接納;脫離了傳統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軌道,走出階級的、社會的人的觀念,重新認識人與自我,探尋人的現代性。
馬原是先鋒派代表作家,他的敘述表達和文字探索形成了著名的“馬原的敘事圈套”,他創作時積極探索文學題材與藝術方法中的多種可能性,借助引人注目的方式解構了人們習以為常的現實主義創作手法,成為此后許多作家的模仿對象以及實驗小說的起點。
后朋克(Post-Punk)作為一種音樂流派,起源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音樂人厭倦了粗糙直接的音樂形式和陳舊腐朽的傳統文化,拋開粗糲的三和弦,取而代之的是更具實驗性的風格嘗試。沖破傳統束縛,擺脫主流搖滾的陳詞濫調,融合多種曲風,如Funk、Disco、電子、爵士、雷鬼等,形成前衛的搖滾流派。他們的作品充滿藝術性和創新意識,音樂內涵極具深度。
梅卡德爾樂隊被稱為“當代獨立音樂的盜火者”,他們玩實驗噪音、玩后朋克,用創新的音樂、戲劇化的表演、詩性的歌詞表達思想,探討深刻問題。其作品深沉、冷漠、睿智,乍聽之下覺得無所適從,但控訴與哀傷的熱烈情緒不斷地刺激聽眾尋找希望、反復思考、自我表達。
閱讀馬原的作品,總會想起梅卡德爾的音樂。先鋒派和后朋克的氣質是相似的,如夢一般,破碎幻滅、新奇怪誕;文學抑或音樂,現實灰燼、精神光輝、理想碎屑,齊聚一堂。就文本來看,馬原的小說和梅卡德爾的歌詞在形式和內容上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本文在馬原和梅卡德爾作品的比較聯系中,從跳脫敘事、夢境主角、象征意味、理想主義的烏托邦、反叛革新的實驗場五個方面談談筆者對先鋒派小說的理解與思考。
一.夢的破碎與詭譎
(一)跳脫敘事
人們在談論蒙太奇時說人是跌落在時間之網的四維生物,時空的跳躍拼接往往產生非比尋常的精彩效果。馬原的敘事技巧讓人覺得他的作品創造了一個個夢境,夢總是奇幻的、破碎的,但斷斷續續、錯綜復雜的故事中蘊含著些許依賴于潛意識的、真假難辨的現實感。
“中國先鋒派小說敘事時間性特征,不僅表現在故事時間和行動等方面, 也不僅體現在對過去、現在關系的哲學探索方面, 而且同時還體現在敘事方法論層面。先鋒派作家在小說中采取了時代混亂的敘事,并且在深度和廣度上都達到了純熟的境界,以至于時間性成為了小說結構本身。”
《拉薩生活的三種時間》故事的開頭便是跳躍的講述方式,先從明天講起,再說昨天、后天,錯序敘事,新奇有趣。小說中間部分第三章第一段:“我看到那個騎車的大個子頭上的銀物就站下了。他發覺我在看他,騎車繞了個圈子轉回到我身邊。”第四章:“我們都沒有睡意。她是因為剛才一個人害怕,我還沉浸在刺激后的激動中。”第五章:“大馬,我來叫你是幾點?”馬原將八角街賣銀器的康巴漢子、妻子的構思和反應、家里的大黑貓等幾個事件的時間糅合在一起,一會兒講這個,一會兒講那個,時空的組裝邏輯混亂,但在蛛絲馬跡中似乎能尋到一條名為感覺的線索;就像同他人分享昨夜的夢,記憶不會循規蹈矩,思緒仍興致勃勃,感受與情緒是持久的。
《涂滿古怪圖案的墻壁》再次提到黑貓:“他的思路總是從那些賣淫的女人滑到牧神青羅布又滑到故友姚亮最后滑到被馬原打死的黑貓貝貝,他絕對找不出這些人這些事之間的聯系。”思維的跳躍甚至不受篇章限制,馬原活脫的講故事方式構建了有意思的“馬原宇宙”。
這種天馬行空、不受束縛的敘述方式,創造了嶄新的小說結構,既滿足了作者“寫可以從后面從中間任何地方起讀的小說”的心愿,又給予讀者穿梭時空的能力。
梅卡德爾《我無法停止幻想》的歌詞可以看作一首結構主義特點突出的現代詩:
我睡在一群豬的中央
他們拎著所有的寶藏
期待著大門向他們開敞
一把火埋葬了所有的瘋狂
我看這高樓就像墳場
你的頭在天空中飛揚
焦慮著我們該如何衰亡
小丑們穿著美麗的衣裳 衣裳
我無法停止幻想 幻想
沉淪、火葬、反抗,叛逆的過程倒置,小丑是自己還是敵人,成功是所得還是幻想,不可知。噪音搖滾的旋律順著它渦流般的吉他流線漂流而下,給人帶來一種朦朧而迷離的感覺。它可以是鮮亮而活躍的,它可以變得瀟灑、活力、任性和復雜,或者是有棱角而充滿挑戰性的。敘事的跳躍和時空的消解鑄就了想象的空間,同馬原小說中感覺這一線索一般,人們能尋到自己的獨特方式遨游夢境。
(二)夢境主角
尼采在談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時說到,藝術是對夢境的模仿,在夢的創作方面,人人都是完美的藝術家。馬原創作的小說,就像是描繪了多個奇異詭譎的夢,不勝枚舉。
先鋒派作家致力于把小說創作的重心由“寫什么”向“怎么寫”轉移,繼而關注文學的本體性。馬原總在小說中袒露身份,多用“元小說”這一手法。“元小說”是關于小說的小說,它在小說內部注入了關于它自身的敘事以及語言上的評論,將虛構置于獨立的、自足的、本體的位置上。
除去敘事的跳脫和順序的混亂之外,馬原將讀者擬為夢境主角,提倡讀者把眼光轉向敘述自身,而不是尋找文本背后所預設的實在和意義,從而再調動自身經驗,參與文本的創作。敘述者和讀者都清楚地知道故事是虛構的,真實并非實際的真實。如同觀眾可參與其中的實驗戲劇,創作者只是以作品提供了夢境,以巧思設置許多“障礙”,使審美體驗變得豐富多彩、個性十足。
比如《拉薩河女神》一文中,有同讀者交代背景的文字,敘事前先介紹拉薩的地理環境:“讀者應該知道……拉薩東經91度,北京東經116度。……最后是氣候,高原地區氣候多變,這在故事里要談。”此外,還與讀者一起作假設,將創作思路和盤托出,還煞有其事的為自己辯解:“(讀者這時一定發現了,作者居然稱所有13個人都為‘家’,這實屬荒唐。而且聽口氣作者也是其中之一,換句話說也是某位藝術家。說不定他自視為一個極端重要的角色呢。據作者自辯,所謂家不過是一種職業,把這個單音詞理解為某種榮譽實在是同胞們弄錯了。)”
讀到這些內容,實在覺得馬原是詼諧幽默的。與其說是單純的內容輸出者,他更像是一個和讀者有溝通、交流的表演者,這是他與其他小說家截然不同的地方,也是筆者將其和梅卡德爾作比的一個原因。表演并非一種演繹定義的表現形式,而是將自我通過語言、音樂、形象、動態以及精神能量釋放的整個過程。當樂隊在舞臺上演奏、歌唱,觀眾在臺下吶喊、pogo(原地縱跳,搖滾樂演出現場表達情緒和情感的一種方式),梅卡德爾的戲劇開始了,觀眾也入夢來。
(三)象征意味
許多人批評馬原過分關注小說的形式,顧此失彼;但“在小說情節支離破碎、意義朦朧模糊的境遇下,我們更能感受到對于性、死亡、欲望、暴力等的主題的關注。”其作品中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象征蘊含的哲思值得揣摩,從中也能感受到西方現代主義的哲學氣息、美學色彩。
我們來看藝術家們在擁有兩個高聳的大乳房和平滑下腹部的“拉薩河女神”前的行為:“8和10帶著受寵的神情,真正迷醉地枕著她左右臂和她并排仰面躺著。閉上眼睛。9躺在她叉開的兩腿之間。閉上眼睛。3說了句話,是英國影片《陽光下的罪惡》中的臺詞,大意是在海灘沐浴的人一動不動,就像停尸房里的尸體。一次極為恰當的引用。”
再感受梅卡德爾《迷戀》中這一段歌唱:
她像是墜落的彩虹,讓我對她產生的幻想
當我接近她的時候有些彷徨
美好的夢從此開始,像是盛著蘋果的竹筐
……
我愿聽她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總比與你一起談談理想好吧
如果世界真是這樣,我們也無需躲避
如果明天還是這樣,我們也無需回憶
她對愛失去的感覺,我對你失去的信仰
在鋪滿桃花與愛液的床上
她對愛失去的感覺,我對你失去的信仰
在散發迷戀與騷味的街上
就讓所有夢想都停留在青春路口
就讓所有國王都找到那權力的借口
就讓所有理智都埋沒在陰道深處
根據歐洲精神分析學派的說法,人是會被深藏于潛意識中的本能欲望所影響的。馬原的作品以性揭示人性本質,挖掘深層意識。一開始懷抱著美好幻想創造“女神”,她是沙灘上的現代寫意雕塑,或是像墜落的彩虹般美好的姑娘;隨著時間推移、權力作用、自我或非自我因素影響,信仰、美夢、青春終變為一具尸體,走向墮落與消逝。但本我欲望的宣泄、精神愉悅的追求、權力榮譽的向往是自然的人類行為,不該被壓抑。正如醉境中本真的自我,“在酒神頌歌中,人的一切象征能力被激發到最高程度;一些從未體驗過的情緒迫不急待地發瀉出來——‘幻’的幛幔被撕破了,種族靈魂與性靈本身合而為一。”人生是一幕悲劇,但敢于承擔自身的無意義和痛苦而不逃避,是生命的閃耀勛章。作者如此設置,是一種表達、醒悟,一種透徹的自我紓解。喧囂的樂器聲響下,梅卡德爾明亮的人聲一遍遍吶喊著:“如果世界真是這樣,我們也無需躲避;如果明天還是這樣,我們也無需回憶。”
“性”以外還有許多例證,不再贅述;千人千面,意味自尋。
酒神精神的狂歡與自由在文學創作中體現為文學話語的解放和文學表達的酣暢淋漓。先鋒派小說掙脫了意識形態和政治功能的網羅,同最純粹的自我靠得更近了,文學開始讓位于話語欲望的盡情釋放。以自然的狀態生活,以迷醉的方式創作。作家、讀者、作品、世界,似乎在夢境與醉境的交叉中融為一體了。
二.夢的理想與光芒
(一)理想主義的烏托邦
作為八十年代興盛的小說,先鋒派和前一時期相比更加自由開放,藝術和理想在作家筆下恣意生長。馬原小說勾勒的夢境是烏托邦,接納百無聊賴,接納獨特思考。現實這頭洪水猛獸從不溫柔,又何妨?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拉薩河女神》中13位“家”在一片漂亮的白沙灘度過悠閑夏日,從河對面望過去沙灘就像是一塊理想的露天劇場,后面的高叢灌木便是長帷。這幾位“家”1是西藏的中世紀史學家,也搞劇集創作;2是民間文學研究家、作家;3是做文藝評論工作的上海學者;4是女編輯;5是在拉薩新起的作家;6是寫風馬牛等題材的那種現代詩人;7是傳承了古典主義遺風的小說家;8是攝影愛好者、油畫家;9是雕塑家,拉薩最負盛名的男舞星;10是國畫家;11是黑管吹奏家;12是女批評家;13是藏區最好的作家。世俗眼光下他們的事業似乎都是無用之用,人們很難承認虛無縹緲的文藝是成功;但藝術家們在沙灘上怡然自得,奇思妙想有包容,慷慨激昂有共鳴,三五知己,藝術自在,好不快活。
反觀搖滾樂,刻板映像的枷鎖重如泰山,但梅卡德爾不是一支為了滿足消費而娛樂大眾、迎合主流審美的樂隊。當代獨立音樂逐步表象化,娛樂化正在取代藝術表達的地位,梅卡德爾可以說是堅守這一陣線的幸存者之一,他們堅定地表達真實,為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添加希望,哪怕只是一丁點兒而已。
無用之用方為大用,我想我們是需要文藝的,它始終高舉著理想主義的旗幟。
(二)反叛革新的實驗場
前文所談馬原小說的敘事技巧、“元小說”創作方法、思想內容都是先鋒派小說從文章主旨、文本題材、傳統寫作方式、主流話語表達等內容范疇的限定中漸漸解脫出來的具體表現,是對傳統小說創作模式的反叛。沉溺于形式的迷宮會給小說寫作的發展帶來一定的消極影響,但這種敢于打破常規、積極追求新生的反叛精神值得贊揚。
梅卡德爾的專輯《柔軟的刺》封面介紹中有這樣一段話:“我們被這個時代推動前行,意識形態卻將人禁錮在囚籠,即便進入了科技時代,作為奴隸的本性依舊被完整保留著,掙扎與無奈、進化與無知、貪婪與自卑,可以說是一個時代的通病。當然,我們并非醫生,只是病人與病人之間在探討病情,不同的是,我們敢于說出一些東西,而你們不敢而已。”樂隊的創作和表演傾注了許多思考,觀眾被音樂打動,也是被這勇敢的表達感動。
就在說話的同時,歌唱開始了,嘶吼也好,呻吟也罷,能獲得些什么就對了。就在閱讀的同時,思考開始了,迷茫也好,醍醐灌頂也罷,能會心一笑就對了。無邊無際、百無禁忌的夢光芒四射,愿我們都是勇敢的人。
馬原的敘事策略和小說觀念具有顛覆性的革新意義,這種反叛創新、大膽表達的精神永不過時;八十年代先鋒派小說的核心氣質經過歲月流轉在后朋克搖滾樂中可見一二;朝生暮死,夜以繼日。先鋒派之夢,是破碎閃爍的、奇異詭譎的,是理想的、燦爛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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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浙江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