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康德將歸責分為法權(quán)歸責和道德歸責。法權(quán)歸責的對象是少于法則要求亦即違反法權(quán)之行為及其后果,包括有職責不作為和有職責也有作為但作為不夠。道德歸責的對象有三種:一是多于法則要求之行為及其后果,或無職責但有作為,或有職責有作為且作為多于法則要求;一是少于法則要求之行為及其后果,或有職責但不作為,或有職責有作為但作為不夠;一是只符合道德法則而不同時符合法權(quán)法則要求的行為及其后果。這表明,康德的倫理學雖屬義務論,但并未放棄對行為后果的歸責。對這一問題的探討既有助于明確后果在康德倫理學中的位置,也有助于澄清康德倫理學與結(jié)果論的根本差異。
關(guān)鍵詞:康德;法權(quán);道德;歸責;后果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3.02.007
收稿日期:2021-11-03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康德前批判期和沉默期的道德哲學研究”(17CZX05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馬新宇,男,寧夏固原人,哲學博士,西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德國古典哲學、倫理學,E-mail: chinue@126.com。
一問題的提出
倫理學對行為的研究大致可分為兩個方向:一是行為發(fā)生之前對“我應當做什么”這一問題所作出的判斷,一是行為發(fā)生之后對行為的評價。國內(nèi)外學界對康德倫理學的研究側(cè)重于前一個方向。后者則涉及歸責(Imputation)問題,即行為主體究竟應不應該為行為及其后果負責,或者應負多大程度的責。在這一方向,學界習慣于關(guān)注后果歸責問題,大致在以下三個層面展開討論:一種觀點認為,我們不應當為后果負責,因為雖然行為發(fā)生的原因在自由界,但行為的后果在自然界,后者遵循嚴格的因果關(guān)系,非行為者所能左右,行為的道德價值也與后果的好壞無關(guān);另一種較為溫和的思路是,將后果歸責與康德倫理學兼容起來,如安德魯斯·瑞斯(Andrews Reath)、托馬斯·希爾(Thomas E.Hill)等;還有一種較為激進的思路是,將康德的倫理學解釋為一種結(jié)果論倫理學,如黑爾(R.M.Hare)、卡米斯基(D. Cummiskey)、帕菲特(D. Parfit)等認為,立足于后兩種解釋取向,后果歸責問題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通過這一簡要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后一方向?qū)档聜惱韺W的研究仍有很多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僅就倫理學而言,后果也只是歸責對象的一種,除此之外還有行為,此處所謂之行為是指已經(jīng)發(fā)生的實然的行為,而非“我應當做什么”的應然的行為,因此對這一行為的考察應當區(qū)別于后者,除后果和行為外,還有“意圖(proposito/intention)”和“嘗試(conatus/endeavour or attempt)”等。眾所周知,康德的倫理學作為道德形而上學,還包括對法權(quán)問題的討論,自然涉及法權(quán)行為及其后果等的歸責。那么,從康德的實踐哲學出發(fā),在上述諸對象之中,哪些是可以歸責的,哪些不用歸責,這就需要徹底澄清。因此,我們不應該只從后果角度討論歸責問題,以闡明康德倫理學是否允許后果歸責,而是要在全面梳理康德歸責學說的基礎(chǔ)之上去理解這一問題。康德在《倫理學講義》(Eine Vorlesung Kants über Ethik/Lectures on Ethics)中,對歸責問題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論證,涉及歸責的主體、歸責的對象、歸責的根據(jù)等。限于篇幅,本文重點探討歸責的對象。
首先要明確康德到底是怎么界定歸責的。他在《道德形而上學》中指出,“歸責(imputatio)在道德的意義上就是使某人被視為一個后來叫做行為(factum)并受法則支配的行動之事主(causa libera[自由因])的判斷;這判斷如果同時帶有出自這一行為的法權(quán)后果,那么,它就是一種法權(quán)效力的歸責(imputatio iudiciaria s. valida)”。這段話里首先區(qū)分了歸責的兩個領(lǐng)域,一個是道德領(lǐng)域,一個是法權(quán)領(lǐng)域。也就是說,歸責問題可以進一步劃分為法權(quán)歸責和道德歸責。這一區(qū)分自然是以法權(quán)與道德的區(qū)分為前提。這兩者的區(qū)分雖然很重要,但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本文僅以《倫理學講義》中的相關(guān)論述為依據(jù),以強制與否區(qū)分二者。
康德對歸責的這一界定已經(jīng)指出了歸責的對象,一個是行為,一個是后果。在《倫理學講義》中還提到了“意圖(proposito/intention)”和“嘗試(conatus/endeavour or attempt)”的歸責問題,這兩者相關(guān)于行為,但又與行為有所區(qū)別。當然,我們的目的不在于指出這些歸責的對象,因為從一般倫理學的角度也可以做出類似的結(jié)論。我們的問題是,哪些行為及其后果甚至意圖和嘗試可以歸責?在上述三類對象中,最重要的是行為,因為意圖和嘗試有可能轉(zhuǎn)化為行為,而后果是行為的延伸。因此,我們首先要對行為予以關(guān)注。
為了進一步區(qū)分行為,康德提出了一個很重要的依據(jù),即職責。以職責為依據(jù),行為在邏輯上有三種可能,一是所為多于職責要求,二是不多不少,三是少于職責要求。康德是這樣評價這三種行為的:“某人按照義務所做的多于遵照法則能夠迫使他所做的,就是有功德的(meritum);他所做的剛好符合法則,就是本分的(debitum);最后,他所做的少于法則所要求的,就是道德上的缺失(demeritum)”。
以職責為依據(jù),存在有職責或無職責兩種可能。在有職責、無職責的情況下行為主體有可能不作為(Unterlassung),也可能有作為。按照排列組合,共有4種可能的情形:無職責亦不作為、無職責但有作為、有職責但不作為和有職責亦有作為。法權(quán)和道德層面都有這4種情形,加起來就有8種可能的情形。因此,歸責對象的問題,實際上就是這8種情形中,哪些情形下的行為及其后果可以歸責的問題。當然除此之外還需討論,“意圖”和“嘗試”在什么層面可以歸責。
二法權(quán)歸責的對象
我們在前文引述了康德對于“多于法則”、“符合法則”和“少于法則”三種行為的評價,但在這段引文中,康德并沒有指出此處的法則是法權(quán)法則還是道德法則。因此這兩種可能都有。如果是法權(quán)法則,那就是強制的,道德法則不是,因為“道德上我不能被強制,沒有人能強制我踐行善舉”。據(jù)此,按照義務所做的多于法則是在強制之外的或者就不是強制行為,因而是非強制的行為亦即道德行為。但這一行為有可能和法權(quán)相關(guān),因而可能產(chǎn)生一定的法權(quán)后果。以此類比,按照義務所做的少于法則要求也是道德行為。這段引文也指出,這是“道德上的缺失”。但“多于”和“少于”性質(zhì)不同。后者是沒有達到法權(quán)要求,屬違法行為。多于法則而為則并不違法。因此在法權(quán)層面只有兩種可能,那就是合法和違法。前者是符合法則,后者是少于法則要求,一旦多于法則要求,即進入道德層面。
先來看合法行為,即符合法權(quán)法則要求的行為。這一行為有兩種可能的情形。一是在法權(quán)上沒有職責亦不作為。在法權(quán)上沒有職責并不意味著在道德上沒有,如果在道德上也沒有職責,那就是既無職責也無作為,自然不用歸責。如果在道德上有職責,那就屬于道德層面的歸責,需要放在道德層面進行討論。一是在法權(quán)上負有職責并有作為,且作為不多不少,剛好符合法則。這一情形下的行為和后果均不歸責。符合法權(quán)法則的行為即是遵守法權(quán)的行為,或者是法權(quán)上要求的行為。康德說,“Facta juridice necessaria[法權(quán)上要求的行為]不能被歸責,因為行動不是自由的”。符合法權(quán)法則行為的后果也不歸責。康德說,“遵守法權(quán)法則及一切consectariis[后果]不能被歸責為merito[功德]”。遵守法權(quán)的行為就是盡職行為,“對于一個既沒多做也沒做少的主體來說,沒有任何好的或壞的后果可以歸責于他”。
康德以兩個例子來說明這一觀點。一是償還債務。康德認為這一行為本身就是職責所在,法權(quán)法則亦會強制債務人如此行為。因此,如果債務人這么做了,所產(chǎn)生的后果不能歸責于債務人。“如果我償還了債務,他人借此獲得了一筆更大的財富,那么行動的這個好后果不能歸責于我的merito[功勞],因為由職責必然發(fā)生這一行動,因此沒有什么分外的merito[功勞]”。
另一個例子是,康德指出,將軍不必為戰(zhàn)場上敵人的死亡負責。“我們這里要注意,只要他的行動不是自由的,而是被法權(quán)強制的,那就不能對他歸責。作為一種自由的行動,可以記在他的名下,但作為一種合法的行動則不能,而是歸于制定法權(quán)的人”。有鑒于此,托馬斯才指出,“康德倫理理論的核心是,盡職行為不被認為是那些產(chǎn)生,甚至目的是產(chǎn)生有益后果的行為。同樣,不應將錯誤行為視為促進或旨在促進有害后果的行為”。在這一意義上,盡職行為作為職務行為,屬于被迫去行動的行為,而“Juridice[法權(quán)上]不把某人被迫去行動的后果歸責為indemerito[過失],因為那就不是自由的,雖然這一事實是自在的,但事情的不正當性不是”。
再來看違法行為,即少于法權(quán)法則要求的行為。這一行為有兩種可能的情形:一是在法權(quán)上有職責但不作為;一是在法權(quán)上負有職責也有作為但作為不夠。這兩種情形下的行為和后果均可歸責。“例如,我沒有在要求的時間內(nèi)償還我的債務,因此使他人破產(chǎn),那這一后果能歸責于我,因為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需要對此負責”。
原因在于,在法權(quán)上負有的職責就是遵守法權(quán),對這種職責的不作為就是不遵守法權(quán),相當于違反法權(quán)。康德說,“違背法權(quán)法則的Facta[行為]能被歸責,因為行動是自由的,的確,違背法則去行動是對自由的濫用”。違反法權(quán)的行為亦即不合法的行為,這一行為的后果也可以歸責于主體。如康德所說,“一個不合法的行動的壞的后果——可以被歸責于主體”。
按照我們在第一部分的分析,法權(quán)和道德層面各有4種可能的情形,目前我們只分析了無職責亦不作為、有職責但不作為和有職責亦有作為三種,還剩一種,即無職責但有作為。這一行為屬于法權(quán)上的“多于法則”要求的行為。我們在前文也指出過,一旦“多于”,即進入道德層面,因此需要放在道德層面進行討論。如果在法權(quán)上沒有職責在道德上亦無職責,但仍有作為,這便屬于倫理學上所講的“超義務行為”,同樣需要放到道德層面進行討論。
最后再來看看“意圖”和“嘗試”能否在法權(quán)層面歸責。就前者而言,沒有行動發(fā)生,因而沒有可供歸責的對象。而后者畢竟不同于行動,“任何人都可以conatum[嘗試],并在心中設(shè)想這樣的惡意,但當涉及行動,他就怕行動會引起厭惡并撤回,因此改變了他的決心”。康德以一個更形象的例子說明了這一點:如果一個人被逮到在房間里拿著劍,并不能因此被視作兇手,盡管這里有嘗試,因為在法官看來,這不算是可靠的手段,這一點不能被視為證據(jù)。
由此可見,在法權(quán)層面可以明確歸責的就是違反法權(quán)法則要求的行為及其后果,也就是少于法權(quán)法則要求之行為及其后果,具體包括有職責但不作為和有職責也有作為但作為不夠兩種行為及其后果。符合法權(quán)法則的行為及其后果在康德看來不能歸責于主體,因為主體在這一過程中是被法權(quán)強制的。這也意味著,在康德看來,盡職行為及其后果不是歸責的對象。
三道德歸責的對象
我們在前文引述康德對于“多于法則”、“符合法則”和“少于法則”三種行為的評價時指出,此處的法則也有可能是道德法則。如果是道德法則,那就不是強制性的。這就意味著,在沒有相應職責要求的情況下,可以不作為。這種情況下的不作為不能算作少于法則要求。按照康德的三種評判方式,在無職責的情況下,道德層面僅有功德和本分兩種可能。本分即是遵守道德法則,不過康德也說了,“任何關(guān)于道德法則的行動都是meritum[功德]”。這相當于指出,道德上在沒有職責要求情況下的任何所為,包括只是遵守法則,雖然表現(xiàn)為本分行為,但帶有“多于”的性質(zhì)。因此在這種情況下,道德層面只有多于、符合法則要求兩種可能,而沒有少于法則要求的可能。道德上少于法則要求指的是有職責而不作為,即應該遵守道德法則而選擇不遵守,這種情況下的行為雖然表現(xiàn)為不作為,但這種不作為本身就是一種作為。或者故意違反道德法則,亦即沒有達到道德法則要求。
在正式分析之前還需指出,在康德的先驗倫理學中,道德和法權(quán)并非截然對立,或者兩者之間壁壘森嚴。道德層面有一種可能是,把法權(quán)職責當作道德職責。雖然法權(quán)職責是強制的,但主體如果自愿遵守法權(quán)職責,那么這一行為就具有了道德屬性。“雖然行動對法權(quán)的適應(做一個守法的人)不是什么有功德的事,但這樣一些行動的準則的適應,作為義務,亦即對法權(quán)的敬重,卻是有功德的。”結(jié)合語境可知,康德這里所說的義務是道德義務。換言之,遵守法權(quán)的行為并非功德,但出于對法權(quán)的敬重,并將其當作自己的道德義務,則是有功德的。
在這一情形下,主體不是被強制履行法則而是自愿遵守法權(quán)職責。這一行動所產(chǎn)生的行為就具有了法權(quán)和道德雙重屬性,這個時候的法權(quán)職責也就成了道德職責。沒有履行法權(quán)職責因而也就成了“道德上的缺失”。換言之,道德職責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是道德法則同時也是法權(quán)職責;第二種可能是,只是道德職責。
我們先對第一種可能展開分析。
前文指出,康德區(qū)分了“多于法則”、“符合法則”和“少于法則”要求三種行為。我們先來看“多于法則”要求的行為,這一類型的行為有兩種可能,或者是沒有職責但有作為,或者是有職責有作為且作為多于法則要求。因而屬于職責之外但和職責相關(guān)的行為,也可以劃歸道德層面,這便是我們在前文指出的“超義務的行為”。這一術(shù)語由俄姆森(J. O. Urmson)提出,他認為道德上要求、道德上允許、道德上禁止這種三分法是不恰當?shù)模瑧摷由戏堑赖律弦蟛蝗プ鲆膊荒芊Q為錯誤的行為,也就是所謂的圣人或英雄的行為。士兵為救他人而犧牲自己生命的行為即屬此類。康德雖然沒有對“超義務的行為”做專門論述,但我們在前文指出,康德在界定歸責時提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依據(jù),即對“行動之事主(causa libera[自由因])的判斷”。按此,“超義務的行為”作為主體自愿踐行的行為,可以歸責。
少于法則要求的行為,也有兩種可能,或者是有職責但不作為,或者是有職責有作為但作為不夠。就前者而言,這種行為雖然體現(xiàn)為不作為,但已經(jīng)是一種作為,康德說,“如果我不作為的是我負有職責的行動,那么這已經(jīng)是一種行動且能被歸責,例如,我應當償還債務但無所作為,這已經(jīng)是一種行動,可以歸責于我”。就后者而言,雖然有作為,但作為不夠,和法權(quán)層面少于法則要求而為一個性質(zhì),因而也可以歸責。
多于、少于法則要求的行為的后果也可以歸責。少于法則要求的行為是違反嚴格職責的行為,多于法則要求的行為是超出職責范圍的行為。“如果違反嚴格的職責,你將違反法則,并執(zhí)行未經(jīng)授權(quán)的事情……同樣,當你完成超出嚴格要求的工作時,你會擴大對道德上要做的事情的概念,超出了法則所嚴格要求的范圍”。在這兩種情況下,行動主體都是自行決定、根據(jù)自己的權(quán)限行事,都是康德意義上行動和行動后果的“作者”。所以康德才說,“只要我做的善事多或者少了,當需要負責時,行動的一切后果都能歸責于我”。“多于”的情況比如我預支給某人,若他人因此獲益,這一后果可算我的功德。“少于”的情況比如我未按時償還債務,若他人因此破產(chǎn),這一后果可算我的缺失。
符合法則要求的行為是有職責也有作為且作為剛好符合法則。按前文分析,這種情況下的符合法則是同時符合道德法則和法權(quán)法則。與法權(quán)層面符合法則的行為的區(qū)別之處在于,這類行為是主動遵守法權(quán)法則,而法權(quán)層面符合法則的行為是被強制遵守。因此這兩種行為只有意向上的區(qū)別。就行為本身而言,因為這一行為同時也是法權(quán)行為,按照我們在法權(quán)層面的分析,行為和后果不用歸責。
按照我們在第一部分的分析,法權(quán)和道德層面各有4種可能的情形,目前我們只分析了沒有職責但有作為、有職責但不作為和有職責也有作為三種,還剩一種,即無職責亦不作為。沒有職責就是沒有法權(quán)職責。沒有作為就是沒有行為,故不屬于多于、符合和少于法則要求中的任何一種,也就不存在行為歸責問題。但沒有行為作為一種不作為,也有可能產(chǎn)生后果。康德認為,這一后果不能歸責于主體,“因為我不作為的是沒有職責去做的,不能視之為一種行動;例如,我沒有預支給某人,那由此源起的他人的不幸不能歸責于我,因為我沒有職責去做”。
以上分析的是第一種可能,即雖為道德職責但同時也是法權(quán)職責這一情形。現(xiàn)在分析另一可能,即只是道德職責而和法權(quán)職責無關(guān)這一情形。按前文分析,道德上的任何所為包括只是遵守法則的行為,雖然表現(xiàn)為本分行為,但帶有“多于”的性質(zhì),因為“道德上我不能被強制,沒有人能強制我踐行善舉”。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道德行為才被理解為非強制的因而是自由的行為。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理解康德說的“鑒于人是自由地踐行道德行動,因此一切后果都能歸責于他”,或者“行動在道德上的踐行及其后果能歸責于我”。因此,這一可能中的三種情形,即多于、少于和符合法則要求的行為本質(zhì)上都是自由行為。這便意味著,這三類行為及其后果均可歸責。需要另當別論的是無職責亦不作為這一情形。這一情形中的道德上沒有職責,是既沒有任何道德職責也沒有任何法權(quán)職責。沒有行為,故不存在行為歸責問題。如果有后果,那也不是道德、法權(quán)意義上的后果,因此不用在這兩個層面討論歸責。
最后再來看看“意圖”和“嘗試”能否在道德層面歸責。康德說過,“法庭不像道德法則那樣對conatum[嘗試]歸責”。這里的法庭是外在法庭,這句話反過來說就是,道德法則可以對嘗試歸責。原因在于,嘗試畢竟不同于意圖,已經(jīng)有行動了,這種行動雖然沒有達到法權(quán)上可視為證據(jù)的層面,但畢竟已有行動發(fā)生,說明主體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并且有實施行動的能力,之所以沒有成為一個完整的行動是因為能力不充分或其他外在原因。
那么在道德層面意圖可以歸責嗎?康德雖然說過,“proposito[意圖]那里并無可以歸責的行動,因為還沒有行動”,因此沒法歸責。但他也說過,“不過在道德上,一個完整的propositum[意圖]甚至和行為本身一樣。但propositum[意圖]必須如此,以同樣保持在踐行中,因為propositum[意圖]經(jīng)常在實施前就改變了”。理解這句話的關(guān)鍵在于完整二字,經(jīng)常在實施前就已經(jīng)改變的意圖不是完整的,因此沒法歸責。康德舉例說明了這一點:如果有人打算遷怒朋友,但見面后沒這么做,那么遷怒這一意圖就不完整。而完整的意圖從始至終不變,一直體現(xiàn)在行為中。既然行為可以歸責,那么實施這一行為的意圖也可以歸責。
另外,嘗試意味著已有行為出現(xiàn),完整的意圖也體現(xiàn)在行為中。既然它們都可以顯現(xiàn)為行為,那么可視情況歸入“多于法則”、“符合法則”和“少于法則”要求三種可能的情形之中。我們在第二部分曾經(jīng)指出,康德在法權(quán)層面排除了對嘗試和意圖歸責的可能,這也意味著,我們討論的是只作為道德職責而不同時是法權(quán)職責這一可能,在這一條件下雖有三種可能情形,但歸責結(jié)果是一樣的,即行為和后果均可歸責。
由此可見,道德歸責的對象包括廣義上的行為(含嘗試和完整的意圖)和行為后果。具體來講有三種:一種是多于法則要求之行為及其后果,可以是無職責但有作為,也可以是有職責有作為且作為多于要求;一種是少于法則要求之行為及其后果,可以是有職責但不作為,也可以是有職責有作為但作為不夠;一種是只符合道德法則而不同時符合法權(quán)法則要求的行為及其后果。
四作為歸責對象的后果
康德關(guān)于歸責提出的一系列觀點雖然整體上與其整個道德哲學保持一致,但就歸責對象而言,有一點需要引起我們的特別重視,即后果歸責問題。對這一問題的探討可以澄清康德倫理學與結(jié)果論的根本差異。在康德的歸責學說中,后果可以是歸責的對象。這和我們一般對康德的理解有少許出入。因為在現(xiàn)代倫理學中,康德倫理學被視為義務論的典型代表,功利主義被視為結(jié)果論的典型代表,兩者是對立關(guān)系。即使康德沒有將歸責的根據(jù)放到后果層面,但將后果視為歸責對象似乎已經(jīng)模糊了兩者的界限。進一步的問題在于,如果后果可以是歸責的對象,那康德的倫理學還是義務論嗎?
本文想指出的是,康德倫理學意義上的行為后果和結(jié)果論所說的后果在地位和內(nèi)容上有明顯差異。就地位而言,在結(jié)果論倫理學中,后果是行為的依據(jù),比如功利主義以后果能否實現(xiàn)“最大幸福”為判斷行為正當與否之依據(jù)。而在康德倫理學中,后果是歸責的對象,但不是行動的動因。在行動的動因方面,康德還是強調(diào)道德的純粹性。換言之,可歸責性和道德性不是一回事情。“行動道德性的程度必須不與Facti[行為]的可歸責性摻雜”。這就意味著,將后果納入歸責對象,不與行動時不以后果為動因相互沖突。但這會導致一個悖論,即行動時完全基于道德法則,不能考慮后果,但行為完成后需要歸責時,有可能要考慮后果。
然而,站在康德倫理學的立場,這種悖論便不能稱之為悖論。因為康德認為,人是智性世界和感性世界“兩個世界”的存在物。當我們考慮行為的道德性時,是就人是理性存在物而言。在這方面,行為唯一的依據(jù)就是道德法則,后果完全不在考慮范圍之內(nèi)。這一維度的問題就是康德所說的“我應當做什么”的問題。這一問題本質(zhì)上是對行為“應然”如何的一種判斷。而“實然”行為作為已經(jīng)發(fā)生的行為,已經(jīng)是感性世界中的一種實存。人作為感性世界的存在物,其行為也受自然法則的支配。換言之,人的行為同時受到道德法則和自然法則的支配。有自然法則參與其中的實然行為,有可能與道德法則要求的應然一致,也有可能不一致。
歸責問題面對的正是實然行為及其后果。歸責就是要看行為主體在行為過程中是受道德法則支配還是受自然法則支配。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康德才說,“歸責(imputatio)在道德的意義上就是使某人被視為一個后來叫做行為(factum)并受法則支配的行動之事主(causa libera[自由因])的判斷;這判斷如果同時帶有出自這一行為的法權(quán)后果,那么它就是一種法權(quán)效力的歸責(imputatio iudiciaria s. valida)”。引文中的行為和后果都是實然意義上的。在這一意義上自然要考慮后果。換言之,歸責作為一種“判斷”,不是對應然如何之判斷,而是對實然如何之評判。
那么,康德如何評判實然意義上的相關(guān)行為,得出了哪些結(jié)論?
先來看康德對相關(guān)行為的評判。如果我們對第一部分所指出的分別存在于法權(quán)與道德層面的4種行為進行總結(jié)可以發(fā)現(xiàn),所有行為可分兩種:一種是違反法則的行為;一種是遵守法則的行為。這兩類行為的歸責結(jié)果是功德和缺失。“違反法權(quán)法則和遵守道德法則任何時候都必須歸責為demerito[缺失]和merito[功德];即違反法權(quán)法則屬于demerito[缺失]:遵守道德規(guī)則屬于merito[功德]”。以此為依據(jù),這兩類行為的歸責結(jié)果應該如下。
在法權(quán)層面,違反法權(quán)法則亦即少于法則要求的行為必須歸責為缺失。也就是說,有職責但不作為的行為和有職責也有作為但作為不夠的行為,其歸責結(jié)果是缺失。遵守法權(quán)法則的行為,即有職責也有作為且作為符合法權(quán)法則要求的行為,不用歸責,也不能算作功德。
在道德層面,如果是符合道德法則的同時符合法權(quán)法則這種情況,那么,符合和少于法則要求的行為其歸責結(jié)果和法權(quán)層面并無二致,而多于法則要求的行為其歸責結(jié)果是功德。如果是只符合道德法則這一情況,那么無職責但有作為的行為和有職責也有作為且作為多于法則要求的行為,其歸責結(jié)果都是功德。無職責亦不作為的行為不能歸責為缺失,無職責也不作為貌似“違反”了道德法則,但“因為道德法則并不是強制法則。違反道德法則因此不是demeritum[缺失]”。而有職責但不作為的行為和有職責也有作為但作為少于法則要求的行為,應當歸責為缺失。
再來看康德就歸責問題得出的相關(guān)結(jié)論。康德認為,“一切對法權(quán)法則的遵守和對道德法則的違反均無肯定的后果……但違反法權(quán)法則和遵守道德法則任何時候都有肯定的后果”。后果有兩種形式,即獎賞和懲罰。以此為依據(jù),這兩類行為的歸責后果應該如下。
在法權(quán)層面,違法法權(quán)法則即有職責但不作為和有職責也有作為但作為少于法則要求的行為,其后果是懲罰,“一種缺失的法權(quán)后果便是懲罰(poena)”。遵守法權(quán)法則的行為,即有職責也有作為且作為符合法權(quán)法則要求的行為,沒有肯定后果,不伴隨獎勵,有否定后果,比如償清債務的人不會被控告。
在道德層面,如果是符合道德法則的同時符合法權(quán)法則這一情況,那么,符合和少于法則要求的行為其后果和法權(quán)層面一致,而多于法則要求的行為其后果是獎勵,“一個有功德的行為的法權(quán)后果便是獎賞(praemium)(前提是:這種在法則中已經(jīng)預告的獎賞是動因)”。如果是只符合道德法則這一情況,那么無職責但有作為的行為和有職責也有作為且作為多于或符合法則要求的行為,其后果是獎賞。無職責也不作為的行為,只是貌似“違反”了道德法則,但這一情形下“違反道德法則不伴隨懲罰的肯定后果”。而有職責但不作為的行為和有職責也有作為但作為少于法則要求的行為,真正地違反了道德法則,需要懲罰。這種懲罰是主體通過內(nèi)在法庭對自己的懲罰。
由此可見,歸責中需要考慮的后果分別是法權(quán)后果和道德后果。前者不屬于嚴格的道德領(lǐng)域,就后者而言,所謂造成道德后果的行為,或者符合和多于法則要求,或者少于法則要求。康德將前這兩種行為都歸責為功德,換言之,無論道德行為造成的自然后果是好是壞,對其的評判僅為有功德這一種,沒有缺失。都伴隨的是獎賞,而無懲罰。在這種情況下,主體只需要根據(jù)道德法則做出相應行動即可,不用考慮后果,至少不用擔心會受懲罰而不去踐行道德行動。
少于法則要求的行為或者是無職責而少于法則要求,康德也不將其歸責為缺失,或者是有職責而少于法則要求,即違背道德法則。只有完全違背法則的行為康德才斥其為道德缺失。缺失的原因不在于主體受感性條件的強制(若如是,則不用歸責),而在于明知道德法則為何卻選擇背離,這是自由任意(freie willkür)的體現(xiàn)。因此這一行為的根據(jù)亦在主體的意志本身,而不是行為后果。可見,雖然對后果做了歸責,但它并不是行動的根據(jù)。主體在內(nèi)在法庭中審判自我時,主要審視的是其行動的動因,而不是后果。在這個意義上,將后果納入歸責對象不與義務論沖突。
另外一點是,康德倫理學意義上的行動后果與結(jié)果論所說的后果在內(nèi)容上也有明顯差異。
前者是行動所導致的直接后果,幾乎等于行動本身。通過文中所援引的康德經(jīng)常提到的例子可以看出這一點。比如“償還債務”、“在戰(zhàn)場上打死敵人”等,這些行為的后果就是這一行為本身造成的直接后果,與行動本身不可分割。而結(jié)果論的立場可以總結(jié)成兩個方面,“(1)主張對任何行為所產(chǎn)生之結(jié)果可以從非個人的(impersonal)立場給予好壞之評比;(2)對的行為就是其所帶來的結(jié)果經(jīng)由上述評比,具有整體上最大善或最小惡之行為”。比如功利主義,其所追求的就是“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可見,不同于康德倫理學意義上所評判的直接后果,結(jié)果論所說的后果是一種延伸后果。這種延伸后果在一定程度上可作為最終后果,而直接后果只是最終后果的前提條件。就此而言,康德對后果歸責不會與結(jié)果論相混淆。尚需指出,雖然可歸責性與道德性不是一回事情,但兩者的原則并不沖突。對于康德來說,只有在主體決定了既定條件下自己的道德要求是什么之后,才能解決歸責問題。
綜上所述,法權(quán)歸責的對象是少于法則要求之行為及其后果,道德歸責的對象或者是多于或少于法則要求之行為及其后果,或者是只符合道德法則而不同時符合法權(quán)法則要求的行為及其后果。由此可見,康德的倫理學雖屬義務論,但并未放棄對行為后果的歸責。并且,后果可以歸責不意味著行動時要以后果為依據(jù),后者會導向結(jié)果論。所謂后果歸責無非是對主體在行為過程中具有多大程度的自由這一問題作出判斷。只要主體在這一過程中是自由的,就需要為行為后果承擔責任。
這一觀點不與本文剛開始總結(jié)出的第一種思路相沖突,因為該思路所討論的后果實際上是應然行為之后果,而作為歸責對象之后果是實然行為之后果。但與第三種思路有明顯沖突,因為即使康德不放棄對行為后果的歸責,也不會使行為以后果為依據(jù),這會背離康德倫理學的基本立場。本文與第二種思路有契合之處的地方在于,一方面堅守康德倫理學的基本立場,在行為之應然方面,不以后果為依據(jù),另一方面又與結(jié)果論有可匯通之處,即在行為之實然方面,對出于自由之行為及其后果進行歸責。
Kants Views on the Object of Imputation
Ma Xinyu
School of Marxism, Northwest University, Xian 710127, China
Abstract: Kant divides imputation into legal and moral imputation. The objects of legal imputation are acts that are less than the requirements of the law, i.e., acts that violate the law and their consequences, including dereliction of duty and the partial fulfillment of the duty. There are three kinds of moral imputation: one is the act and its consequences that are more than the requirements of the law, or the act without duty but with action, or the act with duty and with action and with more action than the requirements of the law; one is the act and its consequences that are less than the requirements of the law, or the act with duty but without action, or the act with duty but with action but with insufficient action; one is the act and its consequences that only conform to the moral law but not also conform to the requirements of the law of legal rights. This shows that Kants ethics, though deontological, does not abandon the imputation of the consequences of acts. An examination of this issue helps both to clarify the place of consequences in Kants ethics and to clarify the fundamental differences between Kants ethics and consequentialism.
Key words: Kant; right; ethics; imputation; consequ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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