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人
摘要:《人,或所有的士兵》以史料編織為基礎,輔以文學虛構,建構了香港保衛戰的整體性敘事,在歷史和文學兩方面都有著開拓性意義。小說塑造的郁漱石,彰顯了一種南方邊緣敘事的藝術魅力,其身上“永恒少年”式的浪漫氣息,更關聯著一種世界性南方文學品質。邊緣形象和南方敘事結構,幫助小說完成了戰爭批判和人性反思,同時也意味著一種理想的新南方戰爭文學文本的誕生。
關鍵詞:鄧一光;邊緣形象;南方敘事;新南方寫作
一、引論
鄧一光近八十萬字的長篇小說《人,或所有的士兵》(以下簡稱《人》),讓我看到了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學最低的一面和最高的一面。所謂“低”的一面,是文學敘事能把人類文明寫得低到何種程度。這方面,《人》可謂寫到了最低,它通過書寫戰爭中“不確定的人性”抖露了近代以來各種文明話語背后最邪惡的可能性面目。而“高”的一面,是作品精神容量層面的深刻與博大?!度恕方柚粋€“不勇敢”的戰俘的目光和心靈,寫出最絕望最悲慘的境遇中人性微光所能夠激發出來的悲慟感與震撼性,這是文學表現出的對人以及對人類文明的大絕望與大悲憫。因為寫到了人性的、文明的最低處,作品所反彈出來的精神力度也就抵達了最高處。舍斯托夫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時說:“無論如何,無論寫什么,藝術家把黑暗現實描寫得越危險、越可怕,也就越真誠、越全面、越有天才。我再重申,天才就是可憎的天賦,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果戈里遲早都應該感到,天才的負擔是多么沉重?!?不必說作家鄧一光是天才人物,但這部厚重之作,的確表現了一種“可憎的天賦”。鄧一光真正寫出了戰爭、戰俘營黑暗現實的可怕與恐怖,而且這種黑暗敘述毫無虛飾之感,他以檔案歷史的紀實敘事作為底色,將戰爭環境中人的恐懼感和文明的黑暗面描寫得深刻、全面且真誠。
細讀《人》,能感受到鄧一光寫作過程之艱難,這不只是材料考證上的難度,更是重建一種宏大的歷史敘事的不易。可以說,經過十多年的探索與打磨,鄧一光是完成了一種“不可能的寫作”。這“不可能”,既是奧斯維辛之后寫詩的不可能,也是后歷史時代繼續宏大歷史敘事的不可能?!度恕肪C合著虛構和紀實的筆法,重建了一種宏大的、全球性文明反思意義上的中國南部抗日戰爭史敘事;同時因其在殘酷敘事和人性批判方面表現得足夠細致和真誠,讓我們對于奧斯威辛之后、對于人類經歷了20世紀諸多極端黑暗之后的“文學”有了新的信心。當然,鄧一光這里重建的宏大敘事并非要退回或接續前現代或者現代意義上的某類普遍主義話語秩序中去,他是通過整合各種歷史文獻,呈現多種政治話語的聲音,縫合一段被人遺忘或者說從來就沒有形成過整體感的香港二戰史,同時又通過一個人/戰俘的人性的聲音,解構了近代以來全世界各大民族國家所踐行的,甚至盛行至今的文明話語,這是一種以人性書寫來解構文明話語的中國南部戰爭敘事。
關于《人》的宏大敘事和文明反思問題,已有諸多評論家做過闡釋,不再贅述,剩下還可追問的是:《人》在敘事和思想上的突破,與小說所處理的中國南部地域獨特的歷史地理和文化處境之間的關系。
二、歷史定性與文學審判
《人》處理的是中國南部廣東、香港的抗戰史,對于二戰時期這塊土地上發生了什么,多數人其實是很模糊的。曹露丹與鄧一光對話的時候,開篇就問鄧一光為什么要寫“這樣一場戰爭”:“我對二戰時期的香港的認識是極其有限的,張愛玲的小說,蕭紅、許地山、茅盾等作家筆下的香港經歷,是這種極其有限的認識的來源,顯得零碎、散淡而縹緲。這場發生在1941年歷時僅18天的香港保衛戰,知道的人可能并不多,似乎是歷史記憶的空白?!?這應該也是很多讀者的真實情況。20世紀40年代的香港保衛戰、中國南部海上的戰俘營,這方面的相關歷史并沒有進入歷史教科書。即便在專業的歷史研究領域,相關的專著也是缺失的,這導致了大多數中國人對于二戰時期香港如何淪陷、淪陷后這個城市及其周邊地域都發生了什么等等都極其陌生。鄧一光對這個問題有一個很好的回應:
對香港1941年到1945年那段歷史的遺忘,在戰爭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對立雙方的英、日兩國,以及被英、日兩國輪番欺凌和羞辱的中國,都把這場戰爭視為不光彩的國家事件。戰后,英國和日本政府閉口不提這場戰爭,一些戰時的相關史料被封存起來,不讓學者們接觸和使用,甚至被有目的地銷毀。人們與78年前發生的那場戰爭斷掉了聯系,只能在歷史虛無主義的場域中茫然地談論那段歷史。2
這段話可以說明香港的抗戰史為何會缺失,同時也表明這里面存在一個歷史和文學雙領域的“真空地帶”。缺失足夠豐富的歷史文獻,這段歷史也就容許了文學家通過想象來填補更多細節,包括重建歷史結構。既有的文學作品,也都是零零碎碎的側面觸及,都不曾對香港城市的抗戰歷史進行過完整的、總體性意義上的表現。面對這樣一種真空狀態,鄧一光寫作《人》也就有了一種填補空白性質的開拓性意義,而且是在歷史和文學兩個層面都構成了開拓性。鄧一光寫《人》,是典型的紀實與虛構并置,他通過虛構的人物將中國南部香港及其周邊地域的二戰時期歷史史料串聯起來。比如通過主人公郁漱石的生平自述將真實的歷史人物蕭紅、張愛玲、梅琦等人相關的真實歷史事件編織在一起,當然更核心的是香港保衛戰這段歷史如何織就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歷史架構。鄧一光《人》之所以要運用這一虛實結合的寫法,并非像很多歷史題材小說那樣,只是為了突顯作家考證功夫、彰示作者的歷史文獻資料掌握情況,或者為了營造某種歷史真實感,《人》有一個更核心的目的,就是把二戰期間及其前后可能與香港相關的所有的碎片化的歷史文獻進行整合,從歷史敘事維度建構起一種相對完整的香港抗戰史。為此,《人》是可以當作歷史著作來閱讀的,它還原了香港保衛戰的歷史事實,也縫入了各個領域的、碎片化的歷史記錄作為歷史細節,讀者完全可以通過它來了解20世紀40年代的香港史。當然,呈現歷史事實只是一種最基礎的知識性意義,虛構郁漱石等形象又賦予了《人》比歷史著作更宏大的精神價值。鄧一光通過想象填補的歷史細節、以文學性筆法建構的歷史觀也讓《人》有了比一般意義上的歷史著作更難得的思想發現。
要說明的是,《人》的歷史敘事和文學表現并非割裂的兩套話語。鄧一光總是能夠很輕捷地將歷史材料劃入文學敘述中,很多時候,我們并不能意識到哪些是真實的歷史文獻、哪些是作者的虛構和想象。比如小說寫日軍向英國人和美國人宣戰后入侵香港時,郁漱石的庭外供述記錄所呈現的內容,就直接用了很多的歷史文獻,文中配了“開戰時港島防御概圖”等歷史圖片,包括當時香港總督的廣播演講內容、英國政府和中國政府對日宣戰的詔書等等,這些都是有檔案可查實的真實史料。這些史料通過虛構的人物郁漱石說出來,這就像是被一個歷史親歷者兼歷史研究者講述出來一般,讀者可以很翔實地了解香港保衛戰及其淪陷過程。
歷史史料的呈現,是知識體系的建構,同時也是歷史史觀的表現。鄧一光找到的史料,并不局限于相關國家個別利益方提供的有限史料。小說以法庭證人調查取證的敘事方式,讓很多“見不得人”的歷史聲音一并呈現。比如香港為何如此輕易地被日軍攻陷,與當時英國政府的“殖民私心”直接相關。小說借郁漱石養母尹云英的口吻,說出了她從國民政府高層人物那里聽來的一種可能的“內幕”:“香港以投降手段交給日軍,戰后亦有理由向日軍索取,九龍有99年租期,戰后亦可因租期未滿討還治轄權。若港九落入國軍手中,則戰后斷不會由勝利一方交給另一勝利方。丘吉爾這個殖民分子老謀深算,不會不懂這個道理。”1這些“內幕”,難有史料可證實,嚴肅的歷史著作不太可能敘述,但小說可以“捕風捉影”。鄧一光這里的敘事特別講究,他讓歷史真實人物陳策與小說虛構人物郁知堂對話,并由真實人物陳策說出來,再由虛構人物轉述給讀者。這種“姑且聽之”的歷史內幕,融合文學的虛構之后,獲得了一種超越史料真假的思想價值,這是對英國殖民主義思維的批判,揭露了英國等西方國家二戰時期在中國戰場問題方面夾雜各種政治私利的不正義現象,同時也解構了英美西方國家在二戰歷史上所扮演的文明面孔。
小說開篇時,郁漱石法庭自辯直接反問那些“審判者”:“哪些罪行應該由國家承擔,有擔任政府決策者和最高領袖的人來負責,你們在這些事情上語焉不詳,在國家責任上閃爍其詞,又怎么能夠合法地執行生殺予奪大權……”2審判郁漱石這樣的個人是容易的,但那些為著政治私利而導致無辜民眾受難的國家決策和政府行動,又該如何去審判呢?誰來審判呢?二戰時期中國南部香港等地區的淪陷史,隱藏了太多的私欲和罪惡,如何去定罪和反思,這些都是留給歷史的重任,需要后人尋找更多的歷史史料、更豐富的歷史細節來佐證和判定。鄧一光《人》的歷史敘事價值,除了整合瑣碎的史料形成一種香港二戰史的完整敘事之外,更是針對所有參與、制造了這段黑暗歷史的各方政治主體進行歷史審判,它是要將那些導致戰爭、屠戮生靈,以及因各種政治私利而放棄保護香港民眾生命的人物和政府主體釘在恥辱柱上。
對歷史事件的定性和審判,這必須由歷史史料建構起來的歷史敘事來完成,文學虛構不太可能直接去給一些真實的歷史和人物定性定罪,但文學可以將這種“審判”提升到法律之外的更多層面。直接的、法律層面的歷史罪責審判,在戰爭結束后已開展過,盡管它可能不夠全面,甚至掩蓋了很多方面的罪惡。對于那些被掩蓋、被遺忘的歷史罪惡,今天再去進行法律層面的定罪已很艱難,但可以通過文學敘述進行道義、良心和靈魂層面的審判。鄧一光《人》以歷史史料所建構起來的歷史敘事,其歷史審判并沒有完成,或者說因為史料的缺乏,并不能給出很明確的定論。但《人》通過文學的方式,對這段歷史中的罪與惡進行了人性意義上的倫理審判。比如小說寫陳策向郁知堂透露說英軍放棄香港投降日軍的“內幕”后,接著就是寫郁漱石養母尹云英的抱怨:“我坐在那里,聽他們滔滔咄咄,滿耳是‘國家‘人民,半句沒提到孩子。我困惑極了,憤怒極了,口渴得厲害,想喝水。我心里想,國家有多大,大到人民以四萬萬計,他們難道不是由一個孩子一個孩子組成的?要完全沒有了個人,這個國家留它有何用?”1很明顯這是一種反思性表達,是以尊重和關心個人生命作為基礎性的人倫道義來審視“國家”“人民”這些政治概念,它點出了當時政治人物口中民族國家話語的虛偽性,這是一種人性的聲音、文學意義上的審判。
三、邊緣形象與人性立場
對導致戰爭罪惡的各方力量進行人性倫理層面的文學審判,這是現代以來中西方戰爭題材小說共通的思想特征。顯然,這不是鄧一光《人》的獨特所在。《人》最獨特的價值,還是與中國香港及其周邊領域獨特的歷史地理和文化處境相關。因為香港曾經的殖民地屬性,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戰爭涉及太多政治主體的利益博弈,以至任何一方力量都難以形成關于香港保衛戰的完整的歷史敘述,由此造成了歷史敘事和文學表達的“真空”狀態,這是《人》能夠在歷史和文學兩個維度都彰顯出重要性的歷史地理基礎。另外,具體到《人》的文學虛構方面,鄧一光塑造郁漱石這樣一個獨特的戰俘形象,也與小說所處理的中國南部歷史背后的文化地理相關。很多評論家注意到,郁漱石這個人物的身份很特別,但大多數強調的是其名字寓意,或者他的家庭出身設置以及文化修養,這些當然重要,但最關鍵的還是郁漱石的“邊緣人”特征。郁漱石是虛構的人物,鄧一光為什么會虛構這樣一個角色來講述這段歷史?試想,如果虛構一個香港保衛戰中的勇敢者、英雄式人物,那這個人物必然有著堅定的信念,在戰爭中犧牲,或者成為時代的佼佼者主導著整個歷史的發展,如此,故事必然與當前這個郁漱石的版本完全不同,其思想內涵和美學品質也會有巨大的差異。塑造郁漱石這樣的“邊緣人”“軟弱者”形象,雖然字面上可以契合題目“人,或所有的士兵”所表達的“一個人意味著所有的士兵”等寓意,但于角色的出身和成長環境以及性格特征來看,也可以結合中國南部邊緣化的地域文化來理解。或許,正因為鄧一光找到了一個南方邊緣形象郁漱石,《人》才能誕生。
郁漱石是廣東人,是家里五個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的孩子,而且缺失親生母親,他與他的“兩兄兩姊為同父異母”。這種家庭地位安排,顯然不是所謂最小孩子最受寵愛的意思,而是家庭中最邊緣、最不受重視、最孤僻的存在。孤僻的性情,強調的正是郁漱石形象的邊緣化特質。
郁漱石形象的邊緣特征,并不同于文學史上的“多余人”“局外人”“旁觀者”等一類形象?!斑吘壭浴辈皇且粋€貶義的形容,而是一種客觀的性情或角色描述,這種性格特征在特定歷史環境中能夠保持獨立性,但這種獨立性也不是刻意地旁觀或局外。邊緣并非能夠遺世獨立的絕緣體,它是會被中心力量裹挾進歷史漩渦中的一種參與者。邊緣性人物不能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參與到歷史事件中往往也只能是一種游離性的、配合式的參與,與歷史事件中的主導性力量、主潮類思想話語有著一定的縫隙。理想的邊緣性角色,是歷史事件的參與者、親歷者,同時也會是歷史經驗的審視者、反思者。郁漱石正是這種兼顧著歷史參與者和歷史反思者雙重角色的邊緣性人物,不管是成為戰俘前的工作性質,還是在戰俘營階段所充當的嫌疑性角色,都是參與、目睹所有事件同時又排斥、拒絕、否定這些事件的一種矛盾性存在。因為不夠勇敢,他被強勢力量裹挾進戰爭以及戰俘營中的罪惡時,只能充當黑暗歷史的見證者和苦難災禍的承受者,而不能以英雄人物直接對抗或寧死不屈的方式拒絕配合日方的邪惡計劃,同時因其內心世界對受難者的同情以及對日軍侵略戰爭的憤怒與恐懼,他也不可能成為絕對意義上的“漢奸”。另外,也因郁漱石身上具備理想的知識技能和文學才華,保證了他能夠以邊緣性角色活著并幸存下來。郁漱石在戰俘營時給日軍做翻譯,配合日軍戰俘情報人員岡崎做實驗,同時也利用自己配合日方做事的便利為戰俘同胞爭取更多食物和藥物。但郁漱石并不是兩面通吃的如魚得水者,而是被同為戰俘的同胞監視、排斥的“漢奸嫌疑人”,也是經常被日方士兵毆打、羞辱的“傻瓜”“猖狂者”。郁漱石是一個自甘邊緣的“好人”形象,他的能力可以被所有的強勢力量“征用”,但他不會為了在戰俘營中活得更好而討好任何一種力量,反而是沒有立場地為弱者說話,他對于戰俘營中的每一種力量主體而言都是邊緣和異類。
郁漱石為何會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居間型邊緣人,不是因為他能力不夠或角色扮演得不好,而是因為他一直都做不到見死不救,一直都沒辦法漠視他人的苦難,一直都沒能夠認同某些宏大話語來讓自己接受眼前的罪惡。對于郁漱石這種無法像大多數人那樣逐漸被現實改造、扭轉思維認同一些集體性、他者性話語的人物,鄧一光曾指出這是一種類似于奧維德《變形記》中兒童神puer aeternus 一樣的“永恒少年”形象。1但我更愿意認為,郁漱石既是西方文化意義上的“永恒少年”,也是東方文化培育出來的邊緣型文學少年,或者說是近現代東西方文化匯聚在中國南部少年身上所生長出來一種形象表現?!度恕返膽馉帞⑹陆Y構內,隱藏著郁漱石的尋母線索,他與加代子、鄺嘉欣之間的情感關系,也似是一種戀母情結的表現,這些都在突出郁漱石西方性“永恒少年”特質。但如果將郁漱石形象完全歸于一種天性使然,我們對《人》的理解可能會缺失一些文化維度的考量。為此,可以在天性的基礎上,更強調郁漱石的南方身份及其文化涵養。出生、成長于廣東的官宦家庭,父親有日、歐留學背景,養母對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基督教文化都很熟悉,這已清晰說明郁漱石完全是在中西方文化交叉熏陶影響之下成長起來的。郁漱石少年階段在日本留學,選修的是當時不熱門的東亞文學系。小說有很多地方直接表現郁漱石對東方古典文學的熟悉,他幾乎是順手拈來。需要區別的是,郁漱石所熱衷閱讀、學習的文學,是講求“余情幽玄”“質樸真摯”“優雅纖細”1的文學,與當時社會推崇的關注現實、強調革命斗爭的文學完全不同。突出這種文學理念的差異,是交代郁漱石邊緣性形象的精神基礎。郁漱石內心的柔弱,以及他之所以能對他人的痛苦產生共情,包括他不能像當時的多數人那樣通過認同某種政治話語來麻痹自己,背后都是因著他內心儲藏著太多講求愛和美的文學知識,這些知識已經把他鍛造成了一個至純至善的現代菩薩。
邊緣化的出生境況,邊緣化的性情特征,邊緣化的文學素養……這些邊緣設定決定了郁漱石在歷史上的邊緣角色。小說也借著郁漱石這個邊緣化形象,更細致、深入地寫出了香港二戰史內部由各方力量所導致的黑暗與罪惡,同時也因著郁漱石身上邊緣化的人性立場,解構了戰場以及戰俘營中所有的政治話語。從人物形象到思想特質,《人》創造了一種獨特的邊緣體戰爭文學。
四、南方敘事及其浪漫結構
《人》所建構的邊緣體敘事,除開一些相對直觀的邊緣化設置,更內在的其實是作家鄧一光的邊緣敘事精神,這種精神與作家以及人物郁漱石生活的南方地理相關。郁漱石身上最清晰的性格特征就是“憂郁”,這是作家在他身上灌注的南方屬性。當然,憂郁并非南方專屬。更關鍵的是,我們可以從郁漱石身上看到博爾赫斯《南方》中達爾曼式的憂郁。博爾赫斯《南方》是世界文學意義上南方文學代表作。《南方》開篇寫達爾曼身世,他身上流著阿根廷和歐洲血統,祖父是福音派牧師,外祖父是兵團戰士,這與郁漱石身上綜合的中國南方軍人家族血統與日本女性的柔性文化血統極為相似,都是兩種不同文化、格格不入的血緣雜糅,似乎在喻示一種共通的憂郁天性。對于這種血統帶來的“憂郁”,《南方》直接就有表達:“在兩個格格不入的家世之間,胡安·達爾曼(或許由于日耳曼血統的原因)選擇了浪漫主義的先輩,或者浪漫主義的死亡的家世。一個毫無表情、滿臉胡子的人的銀版照相,一把古老的劍,某些音樂引起的歡樂和激動,背誦《馬丁·菲耶羅》中一些章節的習慣,逝去的歲月,憂郁孤寂,助長了他心甘情愿但從不外露的低人一等的心理。”2郁漱石也是如此,他繼承了母親一脈的柔弱性情,在內心世界認同了文學化的浪漫主義,選擇了一種“憂郁孤寂”的邊緣化人生。《人》與《南方》之間的相似還在于,郁漱石與達爾曼有著一致的生命體驗。殘雪解析《南方》時指出:“故事中主人公達爾曼的體驗就是永生的體驗,一種無法承受又不得不承受的體驗。體驗比起死本身來,實在是要可怕一萬倍,又因為人只有活著才會有這種不堪回首的體驗,活就成了一件遭詛咒的事情了?!?郁漱石的一生,也是一種“無法承受又不得不承受”的狀態,尤其作為戰俘的經歷,與達爾曼回到南方陷入的決斗場面一樣,是一種不得不接受的、向著死亡而去的恐懼體驗,他的“活”就是“一件遭詛咒的事情”。
博爾赫斯《南方》的“南方性”,是小說人物身上的憂郁感,是達爾曼回歸南方故鄉的幻想性地理顯現,更是小說敘事藝術上的魔幻風格及其浪漫主義特征。這里的“南方浪漫主義”,表現在達爾曼對南方莊園的浪漫想象:“誰都知道里瓦達維亞的那一側就是南方的開始。達爾曼常說那并非約定俗成,你穿過那條街道就進入一個比較古老踏實的世界。他在馬車上從新的建筑物中間尋找帶鐵欄桿的窗戶、門鈴、大門的拱頂、門廳和親切的小院?!?但是,這些浪漫化的南方景觀都是主人公的想象,是他得了敗血癥之后的幻覺,“真實”更可能是他“回到”南方時遭遇的“黑暗荒野”及其殘酷的酒館斗毆?!赌戏健穼Α澳戏健钡睦寺胂蠹捌浠恼Q化敘事,可以關聯起美國的南方文學傳統。20世紀之前的美國“舊南方”文學,習慣將“南方”想象成“充滿甜蜜、柔情與陽光”的田園詩般的“樂土”,直到20世紀福克納的南方敘事還是經常性地把南方塑造成理想的、靜態美的所在。但福克納之所以也會對一個純美的“舊南方”念念不忘,為的是批判、否定已經被資本化和欲望化的“新南方”,這一南方敘事也帶著浪漫化結構:“其實??思{塑造的浪漫主義人物在本質上都是一些以不同的方式、從不同的側面將南方,特別是舊南方浪漫化理想化的保守主義者。他們向后看的保守傾向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作者本人向后看的歷史意識的反映。與這些人物不同的是,他在理智上更清楚地知道舊南方充滿了各種踐踏人性的罪惡?!?可見,??思{、博爾赫斯的“南方敘述”,都糅合著浪漫化筆法和魔幻化敘事,都有一種向后看的歷史意識以及一種向前看的反思和批判精神,這是世界文學意義上的南方文學特質,可以啟發我們更深層次地理解鄧一光《人》的南方敘事特征。
《人》塑造的郁漱石形象,有著明顯的文學化、浪漫化性質,鄧一光說他有“永恒少年”的氣質,這是最直接的浪漫化表現。在人物形象的浪漫化背后,還有南方敘事意義上的浪漫結構,也就是類似于博爾赫斯、??思{的南方敘事一樣,用一個理想化的邊緣性南方人物來講述殘酷的南方歷史。鄧一光以一種向后看的意識回到最初的“人”、最古老最真實的“人性”層面,由此向前看式地去揭露去反思戰爭中所有的罪惡,包括去批判戰后人類的健忘與自以為是。作家賦予郁漱石這個歷史見證者和文明反思者如此純良的天賦和心性,讓他處于一種意味著歷史救贖和人類希望的“永恒少年”狀態,也就是理想意義上最初的“人”的狀態。最初的“人”折射出戰爭史上各種政治話語的虛偽與罪惡,最初的“人”是人類文明的真正解構者。辯護律師冼宗白最后的發言中,對郁漱石之于人類文明的價值有一個總結:“現在回想起來,我在戰時偶然從一份檔案上知道了代號131的郁漱石,在戰后見到他,是上帝把他送到我面前來的。他讓我對戰爭結束激發起的慶幸有了更深意義的理解,讓我對戰后快速產生的質疑和麻木有了警示。戰爭的結局不是一些人死了,一些人活了下來,也不是世界經過勝利者的分配擁有了全新的格局,它最大的結局是人性的改變。人性的改變潛伏在價值觀下、政治主張下、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比任何建立在對世界重新瓜分訴求和修繕立法秩序上的愿望都要重大無數倍,它決定了未來的人類是什么樣的人類,它比戰爭本身更加危險?!?未來的人類應該是什么樣的人類?上帝送來的、鄧一光虛構的南方人郁漱石就是答案。
南方敘事帶來了最初的“人”,也呈現了最初的“風景”?!度恕返闹黧w故事發生在D戰俘營,這個戰俘營位于中國南部海上燊島的叢林深處。《人》也用了很多筆墨表現這個近熱帶島嶼原始、純凈的自然風景。比如郁漱石與岡崎小姬對話時看到的島嶼風景:“那是什么樣的景色呀!廊屋朝南,一頭能看到東邊,那里是一望無際的森林,遠處色彩斑斕,隱隱約約看見峽谷的疊層;森林上方涌動著鴨灰色的云層,云朵邊緣鑲嵌著一道金紅色的亮光,讓天空顯出些許活潑,正是黃昏時分,乳白色的靄氣溪澗般綿綿不斷從森林中流淌出來,悄無聲息漫向四處?!?這座純凈、原始的南方島嶼,是與郁漱石這個最初的南方人相呼應的自然存在,島嶼是最初的風景,作為文學敘述,也是一種浪漫化的南方風景。郁漱石看這座海島,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文學,是一種純粹的美的存在。但殘酷的現實卻是,這座美麗的島嶼深處駐扎著一個充滿罪惡的戰俘營。原始純凈的自然深處,藏著一塊“黑暗之心”,這是多大的諷刺?岡崎小姬發現郁漱石“看風景”,隨后講了一個廣州少女住在燊島守望丹麥牧師的純美愛情故事:“這里遠離人煙,沒有人貿然闖入,下雨時,碉樓上的平臺能眺望到海上的每一艘過帆,太陽出來后,少女可以穿上白衣黑裙,打著赤腳,踩著露水去海邊呼喚她的心上人?!?這個純美故事由日軍人員講出來,這對于正在戰俘營承受著饑餓和暴虐的郁漱石等戰俘而言,也是巨大的諷刺。郁漱石被這個故事激怒,回應岡崎說:“同樣在孤島上,雨和太陽如故,可是,打著赤腳,踩著露水去海邊呼喚這件事情卻是不被允許的。”4郁漱石隨后還憤怒地講述了戰俘營里的死亡與殘暴。原始純凈的南方島嶼風光,浪漫純美的廣州少女愛情故事,背后是D戰俘營的凄慘與罪惡。人性的惡被自然的美包圍,戰爭的罪被漂亮的話語和故事掩飾?!度恕返膽馉帟鴮懠捌湮拿鞣此歼壿?,是以原始的風景和最初的人來揭示戰爭的罪惡與政治話語的虛偽,目的是守護原初的美與善。在這一敘事邏輯背后,隱藏著一種世界性南方敘事的浪漫結構:原始純凈的南方,遭遇著現代戰爭的殘酷虐殺,這是人性的災難,是人類文明理想的幻滅。
五、結語
《人》的邊緣形象和南方敘事,可以啟發我們重新思考“新南方寫作”相關問題。楊慶祥曾從地理性、海洋性、臨界性、經典性四大方面界定“新南方寫作”的美學特征。5《人》在這四個方面都有表現。地理層面,《人》書寫的是中國南部廣東、香港的二戰史,人物身份以及文化元素上也包含了嶺南文化、疍家文化、客家文化等等。海洋維度也很明顯,D戰俘營所在的燊島就是在中國南部海洋上虛構出來的島嶼,這個島嶼上發生的一切,都與海洋有關。臨界性層面,地理的臨界之外,《人》所蘊含的文化和美學風格的臨界性也很清晰,香港保衛戰是多方面政治主體的博弈,D戰俘營內部也是多種政治勢力和文明話語的較量,這里面不光是語言的雜糅,更是文化習性和文明理念的斗爭。在經典性方面,我相信《人》會是講述中國南部香港歷史和文明災難的經典之作,這不僅僅是粵語使用的問題,更是借著香港、嶺南這塊土地上的苦難歷史,真正意義上寫出了中國南部文化的駁雜,以及以這種駁雜為基礎所能夠生成的更博大更人性化的新南方精神。
《人》不同于歷史上或當前的大多數南方歷史文化題材作品,它真正把一般意義上的南方地域歷史文化表達提升為一種精神的、思想的、世界性的新南方寫作。這里的“新”,不是傳統的強調地方文化特色或展示陌生化風景的寫作,更不是對地方文化進行美化的感激式書寫,而是真正把地域文化轉化為思想資源、把地方風景轉換為精神內容的全新表達。比如《人》的邊緣化敘事特征,這不是刻意要突出南方歷史文化的邊緣性,而是把一種地理上的邊緣屬性提升為敘事精神的獨異性,以此來審視那些所謂的中心話語、強勢主體,獲得一種由邊緣到中心的文化反撥和文明省思,這是作家思想洞察力的體現。包括地方風景的表達,新南方寫作也并非要彰顯某種別無僅有的風物景觀,而是需要借著某些風景元素來完成一種敘事上的聚焦和精神上的覺悟。就像《人》里的燊島風景,這是作家建立在真實的南方島嶼風景基礎上的虛構性呈現。南方半島上的原始植被和神秘昆蟲,為作家提供了一塊想象的飛地,通過它們,虛擬的燊島風景才得以被創造出來。同時,因為有了這種精神轉換,燊島風景就不再是自然風光,而是具有生命屬性的精神存在。
《人》的出現,意味著一種理想的新南方戰爭文學的誕生。當然,無論《人》如何“新南方”,如何在敘事藝術上提升中國南部地域文化資源的文學價值,它最重要的品質依然在于其所建構的總體性歷史敘事和文學化人性省思。作家所采用的邊緣敘事和南方風格,也都是致力于更全面地講述中國南部這段被世人遺忘的歷史,以及更深入地反思20世紀以來人類對自身受難史的不敬與不重。鄧一光說:“從根本上講,文學是為理想生活而存在,哪怕在最為黑暗的歷史敘事中,人們也應當保護住那些值得珍惜的記憶?!?《人》呈現了中國南部香港城市史上最黑暗的記憶,解構了近代以來匯聚在中國南方的各種文明話語,同時也通過一個南方邊緣人物的人性的聲音,挽救了一個地方的靈魂,為人類文明的新生提供了新的啟示。
本文系暨南大學海外華文文學與華語傳媒研究中心資助項目“新世紀以來港澳臺推理類文藝作品研究(12620911) ”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