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生活何以成為傳奇？

李蔚超

摘要：作家莫華杰具備文學評論界概括的“新工人文學”譜系的特質，他既內在于這一譜系，并從這一文學譜系中獲得文學認可，同時他又并未自覺地認同、遵守新工人文學的各種規定性。莫華杰的文學創作展現了現實、傳奇的交錯狀態，包含著九十年代書寫的懷舊傳奇性，將苦難轉化為勵志故事和愛情傳奇等文學途徑。莫華杰自述了自己“業余寫作”的狀態，這種業余狀態體現在許多青年作家的身上，業余構成了寫作師承的多元性，以及處理經驗、形構現實、呈現情感結構的特殊狀態。

關鍵詞：莫華杰；新工人；九十年代；懷舊；業余寫作

莫華杰及其文學譜系的歸屬

長篇小說《春潮》1完成之后，莫華杰在文末署上“2018年9月6日起稿”，這一時間，距離他從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四屆作家高級研討班畢業2，離開位于北京的魯迅文學院，大約2個月有余。是否有北京之行，未必是寫作《春潮》的必然先決條件，但北京、魯院、作家班的經歷，對于莫華杰來說，至少是一次作家身份的自我確認和再塑造，一次藝術方向的潛在引導和創作的儲備與觸動。而在那之后，莫華杰獲得中國作協下屬的文學基金會資助，“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收錄、出版了他的中短篇小說集《賒佛》，這是莫華杰第一部文學出版物。

匆匆一瞥作家莫華杰的人生履歷，熟悉當代文學的人會迅速想起廣東的王十月、鄭小瓊、盛慧，甚至余秀華、范雨素，以及“打工文學”和1991年、1992年的《佛山文藝》，還有深圳的《大鵬灣》雜志，2006年剛剛開始文學創作的莫華杰曾發表過作品的“打工文學‘黃埔軍校”3，除此之外，莫華杰曾獲第三屆產業工人文學大賽散文提名獎，東莞第六屆“打工文學擂臺賽”一等獎，這些創作履歷佐證了莫華杰所歸屬的文學譜系，這一譜系在批評家的仔細甄別下，形成了新的范圍和定義：““新工人”這一命名方式，區別于國企老工人和第一代農民工，相比前者，新工人是在私營、外資企業就業的雇傭勞動者；相比后者，“80 后”“90 后”等新生代農民工更愿意留在城市，他們對農業生產沒興趣。從理念上說，新工人包含三種新價值：一是完成農民工從農民身份到工人身份的正名；二是接續20世紀工人作為社會主義國家政治主體的傳統；三是形塑一種工人的社會權益，如在工業生產中追求更加平等的勞資關系，在城市空間中獲得居住和生活的尊嚴感，在文化上建立一種勞動者主體的文化等。”1

在魯迅文學院這屆由80后、90后作家組成的特殊文學群體中，莫華杰的打工經歷并非獨一無二，數位未曾受過高等教育、早年輟學打工或務農的青年作家，已經初步嶄露頭角、受到關注，其中來自青海的牧民索南才讓——恰好與莫華杰同齡，已經斬獲了第九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觀察這個作家群體樣本可知，當代青年作家群體的成長背景和經歷的復雜性與多元性，他們與批評家概括的“新工人文學”具有復雜的關聯，一方面他們擁有與新工人階層相似的主體經歷，另一方面，他們的身份認同未必是延續“工人作為社會主義國家政治主體的傳統”，反而是嘗試徹底地消弭這種身份及經歷的痕跡，無論構筑桃色的桃花源和離奇的幻想世界的網絡文學，還是追憶鄉間的成長故事，抑或仿效中產趣味的古典主義寫作，在以文字建構和摹寫世界的文學創作中，直面“打工”經驗，展開書寫，不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自覺。

在這個意義上，莫華杰與這一文學譜系的聯系也具有復雜性。他既內在于這一譜系，并從這一文學譜系中獲得文學認可，但同時，他又并未自覺地認同于新工人文學的各種規定性。在若干次自我申說中，莫華杰喜歡追溯自己早年的作家夢：“村里人常說‘一個瘸子半個廢人，扛不起犁耙成不了家，我不甘心就此度過一生，后來萌生了當作家的想法。這是我走向文學的緣由。仿佛上天早就安排好了，讓我無法違抗與回避。到了十八歲，身上的病痛暫時控制住，我便跟隨村里的兄弟到廣東打工。由于在老家養成了寫作習慣，而且也渴望通過寫作改變命運，即便是外出打工，無論身處多么糟糕的環境，我都一直默默堅持業余創作。長年累月下來，漸漸地掌握了一些寫作的竅門。”因此，關于莫華杰的研究和討論，對于分析新工人文學以及大眾文藝、人民文藝等重要歷史脈絡有一定的意義。

苦澀傳奇與勵志基調

到目前為止，莫華杰出版了中短篇小說集《賒佛》、長篇小說《春潮》和非虛構自傳《世界微塵里》。僅以莫華杰視為“文學”的作品來看，鄉間見聞與成長故事，以及青年打工生涯，兩種經驗與生活是他反復摹寫的對象。

1984年生于廣西鐘山縣城廂鎮的莫華杰，生長于三省交界處，民族眾多，文化多元，“莫華杰的小說緊接地氣，帶著深厚的泥土氣息，顯得沉穩扎實許多。他以聚焦千年傳統文化和傳統敘述的方式深入歷史，挖掘出中國傳統鄉村文化的精神內涵與弊端所在。”2

在非虛構自傳《世界微塵里》中，這一部遵從他的文學伯樂作家陳啟文建議而誕生的命題之作，原本以《我的打工生涯》為題，莫華杰回憶鄉村童年往事和打工歲月，少年時代不幸罹患風濕，飽受病痛和各種疾病的痛楚，青年時代輾轉在肇慶江口鎮和東莞長安鎮等地的打工經歷。“身患疾病的打工青年是怎么一步一步成為知名作家的？”出版者為本書標注了上述主題，的確，扭轉人生困境的傳奇故事，克服成長中的艱辛的勵志格調，是這部非虛構作品的主要特質。在莫華杰的文學世界中，經驗與生活無疑是密布著苦難的，在《世界微塵里》前幾章里，盡管莫華杰并未刻意渲染，他所記錄的飽滿的打工生涯的細節，足以召喚起讀者的共情能力。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莫華杰的書寫呈現了向上跨越的樂觀基調，他筆下的文學世界并非“殘酷青春物語”，更多是一則則略帶苦澀的人生傳奇，沒有批判、控訴，甚至沒有感傷，這與其說是作家的精心打造的藝術選擇，毋寧說是一位實現了命運躍升的青年的自我規束。在莫華杰因小說《春潮》而獲得的宣傳、采訪、社會講座中，改變命運的勵志基調，始終是言說這位青年作家的人生歷程和文學作品的主調。

通俗想象的幸福圖景

莫華杰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春潮》問世后，贏得了不少好評。春，是青春之喻，“春潮”是對懵懂且奔涌的愛情的指稱。邱華棟將莫華杰的長篇小說《春潮》的主題評價為“愛情”與“命運”：“簡單的兩個詞鼓動著從古至今所有的青年”1，而在我看來，《春潮》的主題是戀愛與致富。

致富是一個社會學術語，也就是小說中屢次出現的超越了1990年代的語詞“創業”。婚戀、羅曼司與愛情，是小說恒常的表現對象，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與不同的文學和社會主題“結為連理”：戀愛加革命，是1930年代左翼小說的公式；戀愛加民族國家辭舊迎新、擁抱未來的理想，是1980年代的小說中常見的表達模式；戀愛加改變社會階層、提高生存境遇從而改變“人生”，是1990年代路遙《平凡的世界》建構的重要形式。

“春潮”是一種關于時代的隱喻。無論青春還是愛情，春潮之春，全部指向關于中國改革開放最重要的文藝修辭“春天的故事”，正如出版者的推介，小說的文學價值在于“還原了改革開放初期人們對幸福的渴望與奮斗的圖景”2，“嗅到了時代大潮的潮潤氣息”，研究者則提煉小說開篇描寫歐陽嫻騎自行車的文化內涵“女式單車、香港衣服與時代氛圍的松動”3。

《春潮》中，戀愛與致富作為兩個敘事方向并非均衡的，小說的敘事重心明顯向愛情故事的講述傾斜。莫華杰這部小說與其說是現實主義之作，不如說是關于愛情的浪漫傳奇。小說動人的篇章大概集中在作家對青年男女戀愛的場景，那些癡男戀女歌謠一般往來的甜蜜對白，從男性視角聚焦描摹的靚麗女孩姣好的身姿，以及她們身著時髦服飾的樣態，共同營造了《春潮》青春的氣質和“戀人煥發出來的甜蜜氣息”。銜情話語/文學表達，是男仔們俘獲愛情的重要條件。家境殷實、身居要職的梁坤健本為女孩的父母們心中的良配，但他沉默寡言，不解風情，最后被歐陽嫻拋棄。馮源雖然出身貧寒，客居同花鎮，但他擅長丹青，頗具文藝天賦，擅長操持喚起愛情效力的銜情話語——那些模擬、回應瓊瑤小說和影視劇的情感話語，恰好回應了女孩們對來自外部世界（電視）的愛與渴望。廣東佬陳嘉南曾在同花鎮農場勞改，但是他能改過自新并勤勞致富，與此同時，對愛情忠貞熱忱，更不必說善于表達，相貌英俊，從而贏得了鎮上富戶家庭女孩李素雅的愛。

青年陳嘉南和馮源“創業”致富的動力是追逐心愛的姑娘，即兩個青年掛在嘴邊的輕佻的方言詞“摳女”。致富，獲取財產，對于小說人物來說，意味著在本地同花鎮扎根，改變社會地位，從而獲得鐘情姑娘的婚戀資格。愛情幾乎是驅動莫華杰筆下人物行動的唯一動力，戀愛至上、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價值觀超越了生存的邏輯和致富故事的敘事模式，這讓小說染上了過分浪漫的傳奇色彩。自閱讀“金庸集”“古龍集”和“李涼集”啟蒙1、喜愛網絡文學的莫華杰2，可能吸收了通俗小說和網絡文學的“爽文敘事模式”，《春潮》的“創業”致富故事幾乎是一帆風順的，陳嘉南心系佳人李素雅，鼓動唐世榮將打火機廠從廣東開到了廣西小鎮，僅僅搖身一變，就成了“廣東商人到同花鎮投資”的成功者。兩位年輕人從淀粉廠撈渣到售賣香港服裝，由開辦話梅坊，到從廣東到同花鎮開打火機廠，小說幾乎沒有涉及兩位由社會底層起步、有人生污點的青年人在致富之路上所能遭遇的艱難或曲折，對照莫華杰在非虛構作品《世界微塵里》的寫實性細節，莫華杰并不是不了解現實的嚴酷，而是有意為之地選擇了小說呈現的世界之側面，以及呈現側面的情感基調。

苛責莫華杰小說不夠嫻熟的敘事技巧，或者強調嚴肅文學的應有的復雜內涵和倫理使命并非本文的意義，引起我思考的是，盡管莫華杰的小說中存在著令人質疑的敘事漏洞，這部長篇小說依然具備得以成立、使我們接納的情感結構，它不僅是作家試圖進入“純文學序列”的努力，這部小說包含著當下愈來愈顯影的對于1990年代時代氛圍的想象式懷舊，而1990年代的中國都市曾經孕育了最初的文化懷舊情調3。“當漁民的收入并不高，平均下來也就一天十幾塊錢。但在二十一世紀初，對農村青年而言，也是一筆不錯的收入。”4

在《春潮》里，作為小說設定的背景的1990年代的中國南方，對應著一個騰飛的經濟事實，一個舉世聞名的中國奇跡，孕育了一部又一部隨時代發展而改變個人命運的奮斗史與財富史。經歷了2004年至2008年的過渡期，1990年代社會轉型期未曾建立新秩序時松動的社會氛圍，以及人們對未來的、發展的愿景的樂觀態度，逐漸成為當代懷舊式想象的歷史空間，這些與其說是1990年代中國的歷史的客觀描述和現實存在，不如說是人們置身已然發生轉變的時空，轉而對前一歷史段落的移情想象。對于80后來說，1990年代是這一代人的童年記憶的組成部分，回望的視角是沾染了理想化的。

“業余”寫作

“我寫《春潮》是要構建屬于自己的桃花源，那是我的故鄉，生我養我的地方。”如果說上文分析的書寫政治與作家個體創作發生無涉，那么《春潮》中展現了并不隱秘的故鄉情結，應是作家主動的追求，這種情結在小說中清晰可見——

先說同花鎮。這是一個位于桂北山區的小鎮，在桂湘粵三省交界處，翻過兩座大山便是湖南的江華縣，往西北走一百多里就到廣東的懷集縣。

莫華杰出生的廣西鐘山市賀縣，正是桂湘粵三省交界處，找尋同花鎮的原型似乎十分便捷。從敘事層面說，盡管主人公馮源在設定上并非本地人，僅是投靠姑母而來到此地求生的外地人，但是出自馮源與敘事者交織不清的視角，卻一再展示對同花鎮歷史和現實的全知式的熟悉：“農場占地面積很大，霸去了同花鎮的半壁江山。”“農場的大門設在同花街邊上，挨著富江。以江為界，東邊是農場，西邊是同花鎮的村寨，一共有十八個村寨，舊時的同花鎮也叫十八鄉。”“同花街并不是什么古街老巷，是農場一九八一年投建的，不過十來個年頭。”（22-23）如數家珍描述同花鎮的文字有時比講故事和描寫人物更加從容而深情，于是，我們能夠從這部小說中辨識出另一個難以被摹寫現實收納的記憶世界，一個無意識的記憶的存在，記憶有時超越了事實本身，更加超越了不甚成熟的作家摹寫的小說世界，于是，記憶和情感因素在故鄉的自然空間里形成了臍帶關系。

莫華杰的景物描寫算不得美輪美奐的語言盛宴，但在長篇小說人物的行動、對話之間，在故事的講述之中——摹寫與再造俗世的過程，偶爾穿插入類似景語，這樣的筆觸和意興可以說是作家的一時興起，但確實保持了現代小說的“詩化小說”傳統，“語言的詩化與結構的散文化，小說藝術思維的意念化與抽象化，以及意象性抒情，象征性意境營造等諸種形式特征”1。詩化小說，未必是作家主動的追求，這些景物是莫華杰的故鄉風物，他的詩意桃花源，是他寫作中流露出的自然美。在社會語言和象征秩序的結構性差異之下，莫華杰自然而然地依靠屬于自己的某種確定的、固執的、有限的事物，同花鎮與同花人在小說中存在的方式，是風俗、植物和飲食，它們本身不是小說敘事的聚焦點，不經意間凝聚為一種情感、心緒，在明顯的編制（編織）故事、傳奇的小說中，這種瞬間顯現為不可遏制的表達。

也許我們應該認真思考莫華杰屢次談及的“業余”的狀態。他的自述包含著對文學的“不解”、未入門，在小說中則表現為敘事的不完善，從而在他努力完成的摹寫現實的小說世界布下了情感的裂隙，裂隙之中泄露出了他的不解、疑惑，正是不解保存了作家某種本真性，使得莫華杰的小說不是僅僅在通俗性的虛構中完成勵志文學的自我慰藉。

小說《春潮》與非虛構作品《世界微塵里》是一種現實的兩種摹寫方式，是一種命運的兩種想象性表達，兩個文本構成了略顯齟齬的對照，比較小說創作和非虛構寫作，后者的文體倫理與莫華杰更加恰切，小說虛構賦予莫華杰的特權，他恰當得體地使用在《賒佛》《替生》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說中，但是在面對這段生命記憶時，莫華杰選擇暫時揮灑在了構造一處桃色的桃花源。如果說現代性為現代中國人制造的離鄉難局，使得莫華杰和魯迅已降的幾代中國作家一樣流露出故鄉情結的話，那么，以《世界微塵里》回溯記錄打工生涯的莫華杰，既無法編制成一部青春洋溢的勵志童話，更不能簡單地以文學理想之光指引他的青春歲月，顯然，文學的成功是他在擺脫生活窘境后的自我追認，文學是他掙扎在求生道路上的一種奢望，是獲得基本生存保障后的理想與渴望。

“進入山坳深處，我看到了打火機廠遺留下來的廠房”，早已被化工廠龐大的建筑覆蓋，他忍不住朝向過往、時間，向記憶發出質詢，打火機廠難道還存在？離開“星威塑膠制品廠”十年后的一天，無意間與熄滅暗淡的廠區重逢，鐵皮廠房在都市霓虹燈閃爍下鐵銹斑駁，一如時間和記憶本身，“時間篡改了一切，記憶或許同樣遭到了篡改”。作家在偶然之間瞥見了尚未被覆蓋消弭的后工業廢墟空間，這里是曾經囚禁了他的青春、自由、健康的鐵屋子，就這樣嗎？記憶也要被更改了嗎？已然從過往生存困境中掙扎出來的莫華杰，從此擁有了面對命運保持豁達的心理余裕，他可以樂觀地向命運表白“以前，我總覺得命運待我不公，現在才知道，這種不公的待遇飽含了上天的饋贈。”1然而，面對命運——或曰宿命時，莫華杰的不解、疑惑按捺不住地泄露出來，“記憶就藏在藥片中，一瞬間的重疊，會使我突然停頓，突然顫抖，甚至會流淚。”偏偏不幸的是，莫華杰是一個記憶力極好的人。在莫華杰的文學世界中遍布著飽滿的、精微的、令人難忘的細節，他擁有超越常人的記憶力和還原細節的語言能力，這是他成為作家的天賦才華。不能忘卻，始終疑惑、不解。

那么，寫下來吧。

作者單位：中國現代文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