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講過一則小寓言:
“天吶,”老鼠說,“世界變得一天比一天狹小了。開初,它還大得令我害怕,我向前跑呀跑,當我終于看到遠處一左一右有兩堵墻時,我還挺高興呢。但是,這兩堵墻飛快地靠攏起來,以至我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那邊角落里有一只鼠夾子,我正要撞上呢。”
“那么你只要改變方向就行了,”貓說著,一下便把這只老鼠吃掉了。
這則寓言描述了一個被墻合圍的世界,對老鼠來說,似無出路。
但如果這只老鼠生活在童話中,出路就多了。
韋葦在《世界童話史》中羅列了童話的種種定義,所有定義中都包含著一個關鍵詞——幻想。幻想是童話的本質特征。童話呈現的不只是既存的世界,更是夢幻的世界。
有許多條道路可以通向夢幻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大門一直等著那只被圍困的老鼠(也等著你)運用想象去開啟。
第一條道路,是飛行。卡爾維諾從希臘神話中發現了這條道路:“只要人性受到沉重造成的奴役,我想我就應該像柏修斯那樣飛入另外一種空間去。”在幻想家的暢想中,飛行是一件自然而然、再容易不過的事。
你只需要一只鵝,如果你碰巧生活在鄉下,而身材像拇指姑娘一樣大,就能像尼爾斯一樣騎著候鳥秋去春來(《尼爾斯騎鵝旅行記》)。
如果你沒有錢從仙女那兒買飛鞋,那么一把掃帚也能湊合,掃帚是所有女巫必備的飛行道具(《魔女宅急便》)。
如果你討厭家務,也因之討厭掃帚,那么試試家里的毛毯,也許能像阿拉丁一樣飛起來呢(《天方夜譚》)。
如果你窮得連毛毯都沒有,那么至少你還有一只空空的木桶吧?騎上它,等到煤鋪老板娘揮動起圍裙,木桶就會越飛越高,飛升到冰山地帶(《騎桶人》)。
如果你熱愛傳統,那么借借哪吒的風火輪吧(《哪吒鬧海》);如果你崇拜現代科技,那么試試坐到炮彈里(《從地球到月球》)。
如果你喜歡簡單,那么在身上撒點仙塵(《彼得·潘》),或者吃點攝空草(《鏡花緣》)。如果還嫌費事,你就站著不動好了,反正風會把你帶走的,如同帶走瑪麗阿姨一樣(《隨風而來的瑪麗阿姨》)。
如果你迷戀復雜,那么閔西豪森男爵的手段值得效仿:你需要準備一小塊豬油,把它縛在一根很長的牽狗繩上,然后扔給蘆葦叢中最近的一只鴨子。等鴨子把豬油吞下肚,等豬油從鴨子屁股里滑出來,再等第二只鴨子把豬油吞下肚,再等豬油滑出來……這樣一只接著一只,等到串起的鴨子足夠多,等到它們一起撲擊翅膀,就可以扶搖直上九萬里了(《吹牛大王歷險記》)……
你看,飛起來并不難,不是嗎?但如果你不幸患上了恐高癥,那么你可以試試第二條道路:打洞。
你只需要找到那座神秘的樹林,每隔幾步就有一個深不可測的地洞——更確切地說,是水潭,每一個水潭都通向一個奇異的世界……任何時候,只要你拿到魔法師的戒指,所有的世界都會向你敞開(《魔法師的外甥》)。
你只需要去追趕一只戴著手表的兔子,就可以通過灌木叢下的那口深井去漫游奇境(《愛麗絲漫游奇境》)。
你只需要請一只沼澤怪當向導,就能沿著越來越窄、越來越深的地洞一直向下走,最終卻來到上面的世界,看到戴著花冠、長發飄飄的樹精在跳舞,觸摸到銀色月光下飛來飛去的寧靜的雪(《銀椅》)。
當現實告訴你上天無路時,童話則悄悄地說入地有門。但假如連地洞都被封鎖了,你仍然不會坐以待斃,你可以試試第三條道路:咒語。
“芝麻,開門吧!”隨著這句咒語,巨大的山墻會豁然打開。語言開啟了世界,并指向我們最深層的思想和夢境。語言一旦從看不見的內心深處涌現,靈魂便獲得了言說的快樂,一個囚徒解放了,世界是它的了,它嘴里所說的語詞變成魔咒,萬物都聽從它。一位姑娘轉動她的如意戒指,并說:“水上來,魚出來!”轉瞬之間,水就像一片白色的霧靄升上了天空,隨同其他的云彩一起飄走了。魚兒也噼噼啪啪地跳到了岸上,并且全都按大小和顏色排列得整整齊齊。(《格林童話·鼓手》)說出來就已經消失的語言,卻可以進入另一個人的內心,在那里永久居住。《格林童話》里有一位王后,有一天,她不耐煩地教訓小女兒:“你要是一只烏鴉的話,你還會飛走,我就可以安靜一會兒。”話音未落,小姑娘真的變成一只烏鴉,從她的懷里飛走了。這則童話告訴我們要小心我們的舌頭,重要的是要警惕我們的思想。咒語的背后,是每個人心中的愿望,要了解自己真正的愿望。只有那些美好的愿望,才能讓美好的童話變成美好的現實。
通向夢幻世界的道路還有無數條——變形、穿越、通靈、預言、禁忌……
即使所有的道路都被封閉,開頭寓言里的老鼠終有一死,但在童話中,它仍會欣然復活。孫悟空能在鐵扇公主的腹中翻跟頭,小紅帽從狼腹中剖出卻安然無恙,白雪公主會在棺材里被顛醒,而睡美人只需要一個吻就會睜開美麗的眼睛……為什么那只老鼠不能像水手辛巴達一樣從魚腹——不對,是貓腹——死里逃生呢?童話中可愛的角色都被齊天大圣從生死簿上勾去了名字,個個都是不死鳥。
只要你和我,內心還有愿望,頭腦還在想象,童話中就一切皆有可能。
( 作者常立,童話作家,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