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蔓纏松飽霜雪,瘦蛟出海拏虛空。”每憶恩師孫竹籬先生的諄諄教誨,回首幼學之年的懵懂習畫,弱冠之年的美院求學,而立之年的輾轉調遷,不感之年的藝海精進。轉眼已過知天命,蹉跎歲月中交織著失意時的落寞惆悵與欣喜中的躊躇滿志……
1959年,我出生于四川梓州。和許多那個年代的家庭一樣,家里四個兄弟姐妹全靠父母微薄的工資撫養。母親是小學的語文和音樂老師,父親則是中學的教導主任、中文老師,業余時間也雅好詩文書畫。也許是家學所致,耳濡目染,幼年的懵懂之中我迷戀上了繪畫,第一位藝術上的啟蒙老師是國立藝專(現中央美術學院)的第一屆畢業生張慧霞老師,放學后我常到他家里學畫。那時候知道家里的情況不濟,也許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每天放學后我都步行到十多二十里外的東河邊撿許多水撈柴背回去給母親燒飯。也喜歡從生活中觀察和學習,自己動手為家里做些事,還記得那時學著大人的樣為自家和鄰居們修補的木桶、鐵鍋和房檐、門窗,雖然我喜歡畫畫,但是在材料上卻盡量節省,紙張大多是用費的作業本和獎狀,臨摹的范本也不過連環畫或者素描小冊子。曾從老師處獲贈一本《芥子園畫譜》,倍感欣喜,珍愛之極。艱苦的日子,雖然困難重重,但孩子眼中的天空卻依舊晴朗。
初高中時期文化大革命,那個時代四處是漫天飛舞的大字報和革命英雄的招貼畫。作為文娛宣傳隊的成員,我常參加文化下鄉活動,這使我有機會更深切地體驗和觀察山川水溪和田園風光。由于繪畫方面的特長,我也負責學校的大字報、海報等宣傳工作,紅色樣板戲中楊子榮、吳清華、李鐵梅、喜兒,惟妙惟肖的描繪也常常為我博得老師和同學們的贊賞。能夠得到別人的認可和鼓勵是那時候最開心的事,繼續學畫的熱忱與信心在這之中悄然增長。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幸運地結識了兩位對我將來影響至深的老師:一位是郭明甫先生,他原為東北大學教授,是大師齊白石的弟子并曾與李苦禪同學,由于抗戰原因來到三臺(梓州)縣文化館。我到那里看他作畫,經常一呆就是一整天,聽他講畫學畫理,也開始真正喜歡和學習傳統中國畫,可是好景不長,先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屢遭批斗,郁郁而終。另外一位則是恩師孫竹籬先生。與郭老一樣,先生也曾任教東北大學,由于抗日戰爭轉到射洪中學執教,孫老一派傳統文人性情,于詩、書、畫三絕。那時候,我常到他那里學習,也和他一起參加一些文人雅集活動,增長見識、結識朋友。我和孫老的這種師宜之情持續了很多年,一直到我四川美術學院畢業,在成都紅旗商場工作,他那時已是四川省詩書畫院常務副院長。孫老愛抽葉子煙、愛品茶,我在成都工作時,一次他打電話說想來看看我,到我這來住住,畫下畫。我很高興,幫他卷好了他最愛的葉子煙,備好了他最喜歡的茶葉,卻想不到他最終沒有來成。當我接到孫老病重的消息后,立即趕往射洪看望,他已近不省人事,只是握著我的手說不出話來……
作為一位慈祥的長者,孫老在藝術與人生中教會了我很多,他教我做人要堂堂正正、崇善守節、勤勉謙遜,他為我指明了從藝的發展方向。特別是在自我風格形成上,孫老曾幫我分析了自身繪畫的特點,指出我在筆墨和構圖方面的長處與不足,并告訴我以哪些作品為風格突破口,精進研習。還記得孫老說:“古代的文人繪畫構圖比較簡單,除幾個程式外較少變化。但由于現代意識和西方繪畫的影響,現當代的幾位大家在構圖上變化較多,且多出奇制勝之舉。我的中國畫技法上可能沒有郭老嫻熟完善,但是我的構圖卻比他多變。希望你也能在構圖上多下功夫。”他還說:“畫鳥,眼睛最為傳神,所以在眼睛部分可用重色。”至今我的作品風格上仍保留著這些特點,折枝的滿構圖、錯落的景物分布,還有用朱砂提亮眼部的禽鳥。一次孫老畫了幾十張畫鋪在地上,參觀的人陸陸續續求走了,他看看我問道:“他們都拿走了你為什么不拿呢?”我說:“您畫得這么辛苦,我不忍心拿。”聽罷,他一頓,然后提筆在四尺白紙上寫下“老蔓纏松飽霜雪,瘦蛟出海拏虛空”的詩句,贈予給我。這是他和我之間師徒情意的寫照,記錄著我那個青澀年代走過的足跡,也一生都深深地激勵和鼓舞著我前行。
與郭老和孫老的相識是那個年代值得慶幸的事,但是我的一生也并非如此順利。高中畢業后,我被派到山區教書,食物是那個時候最缺乏的,我常偷烤玉米充饑,吃肉幾乎很難,而味精也是用醫院的谷氨酸代替。那時的生活條件很差,但立志考入四川美術學院的決心卻在一天天增長。為了備考,每天晚上我都獨自在山洞的宿舍中,一盞煤油燈,幾紙費本,練習素描、水粉和油畫,也常步行三四十里路在外寫生。一兩年后,我借調到三臺縣城市美化辦公室,后又到城關二小教書,條件才開始好了起來,也有機會和縣城里的畫友們接觸學習。當時我們有幾位畫友都立志要考四川美術學院,大家在朋友的幫助下借到了石膏像和一些繪畫道具,于是“備考班”也就這樣成立了。數個連夜的奮戰,常常一周都未睡覺,就模糊地記得黑色的鉛筆灰、撕費的畫紙,還有空氣中彌漫著的油彩和香蕉水的味道。但是,沒有老師的教學和指導,一味的刻苦并不能夠換來勝利的喜悅。1978年,高考恢復的第一年,“備考班”全軍覆沒。經驗總在教訓中產生,我們也開始重新反思,四處拜師學藝,繼續找尋著指向成功的道路。1980年我終于如愿以償,考入四川美術學院。
在美院學習期間,我如饑似渴地吸收著藝術的養分。選專業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中國畫。長久以來我深感郭老、孫老的文人氣度與詩文書畫之涵養,并研習國畫久已。“逸筆草草,聊寫胸中意氣”,古老而悠久的筆墨文化,博大精深、包羅萬象。人生感悟融于文人情致之中,幻化為筆下的斑駁墨痕。分科后學業加重,我常常要用幾倍的時間來完成既定的作業量,力求盡善盡美。課余時間,我也是學校的活躍分子,校團委委員、班黨支部書記。品學皆優的表現,使我成為了學校將要培養的留校人才,我也毫不猶豫地在填報分配志愿一欄寫下了“服從分配”。此時,看似一切都如此順利。誰知晴天霹靂,畢業時卻由于種種原因,我未能成功留校,“服從分配”的大字重新把我打回了三臺縣文化館,負責那里的農村定點文化站工作。我懷著滿腔熱忱的藝術理想,卻只能帶著落寞與惆悵,背起沉重的行囊返回故里。開始的幾個月,我常把自己關在狹小的房間里,不見人、不出戶,就像是剛要高飛的雛鷹又被人折斷了翅膀。回憶中的辛勞與汗水,還有那徹夜的油燈、漆黑的鉛筆灰、嗆人的油彩味似乎也都僅僅只是過去,最終什么都沒有留下……年少時的志氣和輕狂,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慢慢學會接受現實。我一邊工作,也一邊開始尋求新的發展機遇。終于一次偶然的機會,成都紅旗商場廣告設計部需要人才,我幾次找到縣委領導請求轉調到成都,但未能成功。幾經周折,調動的工作反反復復,持續近一年之久。1985年,縣里終于同意了我的請求,26歲的我終于踏上了成都。
省會城市,擁有豐富的資源與機遇,開闊的視野和文化,對于年輕人來說是一方新的沃土。我承包了紅旗商場廣告公司,自負盈虧,但由于天生的藝術性情和執著的藝術創作,并不擅長經營管理的我難以正常運行公司,最終導致了虧本。當時,一位老師對我說:你并不適合做生意,而是應該畫畫,只有堅持藝術創作才是你的出路。痛定思痛,我請人來打理公司,自己則潛心研習繪畫,也就在這十余年的時間里,取得了一次次的進步。90年以四川當代中青年畫家系列叢書形式,我出了自己的第一本畫集。96年我受邀到澳大利亞進行了半年的交流講學,接受過西方藝術的洗禮,我在作品中大膽運用了色彩、光影和透視,風格面貌煥然一新。同時,我也積極參加全國及省市美協活動,結交畫友,交流畫技,開闊視野。由于工作需要,我先后在成都市美協、成都蜀都書畫院工作,2000年調至四川省美術家協會擔任副秘書長,分管業務,現為四川省美術家協會主席。“追風趕月莫停留,平蕪盡處是春山。”學業上為求精進,我再次深造,于2007年取得廣西藝術學院美術學山水畫方向碩士學位,于武漢大學攻讀社會學博士學位。期間,作品多次參加國內外各種大展,并多次分別獲金、銀、銅、優等次的獎項。例如:作品《遠聲》《不滅的圣火》曾兩次分別搭乘“神舟六號”、“神舟七號”宇宙飛船升空遨游。作品《金秋》《漁家新村》搭乘“天宮一號”并進入“神州十號”在太空遨游返國,被圈內人士稱為“太空畫家”。作品《包谷林》獲中國美協主辦中國西部大地情全國中國畫大展銀獎,作品《李冰父子與都江堰》入選中宣部、財政部“中華文明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并被中國國家博物館永久收藏。作品《勝利的十月》入圍由中宣部、中國文聯、財政部、文旅部主辦的“不忘初心 繼續前進——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型美術創作工程”。部分作品被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歷史博物館、釣魚臺國賓館、中國軍事博物館、澳大利亞藝術中心、澳洲美術館、中國外交部等幾十家文博單位收藏。先后出版個人專著畫冊三十多本,學術論文在國家級核心刊物多次發表……
也許今天我已站在了一個高度,但五十多年來的心路歷程,是一步一個清晰的腳印,我走得并不十分順利,但卻實實在在。一路上,我總帶著自己的藝術信念,也正是這份執著和堅持,才使我在經歷失敗、成功、彷徨、希望、落寞、欣喜之后始終向前,回首往昔靜看云淡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