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聽女孩》與許多美國青春片一樣,聚焦于主角的成長與家庭的和解。難能可貴的是,影片從多個角度展現出不同人物的成長與蛻變軌跡。音樂不僅是貫穿影片的主題元素,也成為影片人物成長的直接或間接動力,幫助家庭成員克服障礙,重新開始各自充滿希望的生活。展現出一個積極健康、向善向美的家庭樣貌,也呼應了儒家傳統禮樂文化里調和內在修身齊家的思想。
影片《健聽女孩》(CODA,夏安·海德,2021)獲第94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改編劇本和最佳男配角(特洛伊·科特蘇爾)三項獎。影片講述了一個出生于聾啞家庭的健聽女孩露比,直面家庭責任和個人理想的兩難抉擇,在與家人的共同成長中,突破重重困難,勇敢追尋并實現歌唱夢想的故事。影片將角色的青春困境和親情成長故事設置在一個特殊的聾啞家庭中,表現出少數群體和主流群體的交往與相處的問題。這也讓《健聽女孩》相比于一般的青春電影,在內涵和主題深度上更加寫實豐富,啟人深思。
影片以露比追求音樂夢想為故事發展的主要線索,同時呈現每個人物的成長軌跡。音樂在其中成為勾連故事的重要媒介,更加生動立體地形塑了故事中的人物性格,音樂也在人物實現蛻變、完善自我的過程中發揮了積極作用。
一、禮樂文化的化人作用
禮作為秩序、規范、制度,樂作為和同、相成、相濟,二者共同構成了一張社會和諧之網。《禮記·樂記》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音樂源自人內心情感與外界事物變化的共同作用,同時也象征著個體的內心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聯系。在個人內在修養的培育中,禮與樂分別代表著外在的秩序規范與內在的自律修身。二者相輔相成,內外兼修,這也正是儒家禮樂文化的內涵所在。(吳怡垚,徐元勇.先秦儒家禮樂文化的內涵及現代價值[J].南通大學學報:社科版,2019(2).)
電影中的音樂不僅僅作為影片背景配樂而出現,其對情節推進、人物塑造和主題表達也有著特殊的作用。尤其是那些以音樂為主題的類型片,如《爆裂鼓手》(達米恩·查澤雷,2014)、《名揚四海》(凱文·坦查隆,2009)、《神秘巨星》(阿德瓦·香登,2018)、《閃光少女》(王冉,2017)等。可以看出,這類電影主角多聚焦于年輕人,屬于青春電影類型;電影主題也多以個人成長中的困境、克服困難、追求理想等內容為主。電影中的音樂成為鼓舞人心的動力之源和情節起伏的關鍵要素,促使人的發展朝著向善向美的方向邁進,傳達出積極、樂觀、向上的影片價值觀,給人以心靈的滋養與奮發昂揚的精神享受。
二、音樂在電影主題表達中的作用
電影音樂包括聲樂(歌曲)和器樂曲。這里主要討論影片中聲樂的作用。聲樂在電影中有多種功能,常見的包括烘托氣氛、渲染感情、升華主題、參與敘事、推動情節等。《健聽女孩》以熱愛音樂并天賦異稟的女孩露比的追夢之路為敘事核心,其中富有代表性的幾處音樂橋段在深化影片主題上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一)熱愛與取舍:兩次出海捕魚場景
影片開頭,露比跟著父親和哥哥一起坐捕魚船出海捕魚,面對遼闊的海面,露比放聲歌唱,歌曲曲調婉轉悠揚。露比所唱歌曲為美國歌手埃塔·詹姆斯(Etta James)的節奏布魯斯(Ramp;B)歌曲《Something’s Got A Hold On Me》。伴隨著露比美妙的歌聲,鏡頭轉向打撈上來的漁網,漁獲滿滿。幾個鏡頭既奠定了影片積極溫情的整體基調,同時也暗示了露比對唱歌的熱愛與天賦。
進行到中間部分,露比的歌唱天賦被音樂老師發掘,老師愿意主動幫助她學習樂理知識,希望她能夠實現考取音樂學院的夢想。與此同時,不堪忍受漁獲中介的壓榨和委員會的限制,露比的家庭打算自立門戶,成立漁民合作社,這一事業需要露比陪伴在家人身邊進行同聲翻譯。在緊張的音樂課外補習和幫助家里生意的雙重壓力下,露比分身乏術,經常遲到音樂老師的課后補習,這也預示著她將要在這二者之中進行取舍。此時出海捕魚和在碼頭售賣漁獲已經沒有了影片開頭時的悠閑與輕松,在這里影片采取了交叉蒙太奇,突出兩件事情給主角帶來的緊迫感。背景音樂采用上世紀70年代英國代表搖滾樂隊——碰撞樂隊(The Clash)的《I Fought the Law》,歌曲內容表達了追求自由和理想的反叛精神。
(二)成長與愛情:合唱團與二重唱
影片主體圍繞著露比的成長之路進行,參加合唱團成為露比向夢想邁出的第一步。在電影中,音樂老師讓同學們試唱鑒定聲線,由于緊張和不自信,露比落荒而逃,一個人躲到湖邊才敢大聲歌唱。出于對熱愛的執著,露比終于鼓起勇氣重新嘗試,在老師的鼓勵下,露比克服了心理壓力,在眾人面前勇敢發聲,并在后續的練習中發揮得愈加出色。在合唱團里露比得以進一步學習音樂,也體會到音樂帶給她的快樂,讓她變得更加自信與勇敢。
在合唱團中露比邂逅了邁爾斯,老師指定二人在秋季音樂會上進行二重唱;也正是在練習歌曲的過程中,兩人之間暗生情愫,互相傾慕。兩人合唱的歌曲《You’re All I Need to Get By》是美國歌手馬文·蓋伊(Marvin Gaye)和塔米·特雷爾(Tammi Terrell)合唱的一首靈魂樂情歌,歌詞表達了兩個相愛的人相互拯救與支持的含義。電影中露比與邁爾斯漸生好感,但由于邁爾斯將露比家的隱私告訴同學,露比在學校受到嘲笑,這令她感到失望和傷心。邁爾斯誠懇地向露比道歉,最終通過了湖邊“高臺跳水”的測試,兩人終于化解矛盾,重歸于好,并登臺演出。這一情節與兩人的二重唱歌曲產生呼應。
三、親情與理解:音樂會與面試演唱
家人間的親情與和解是影片的另一大主題。前期,家人由于聽障原因,無法感知音樂,并下意識地抵抗這一事物,所以對露比的唱歌夢想并不理解也不支持,認為她應該承擔起家庭的責任,擔當起這個聾啞家庭與外界交流的翻譯員的角色。直到影片的后半段,秋季音樂會表演時,家人們才終于開始嘗試理解女兒的追求。
秋季學校合唱團演唱的歌曲是琪琪迪樂隊(The Kiki Dee Band)的流行搖滾風格歌曲《I’ve Got The Music In Me》,歌曲整體表達了樂觀昂揚的情緒,描述了歌手無論面對什么困難都不會退縮的心理,因為他們有著“擁有音樂”這一寶貴品質,這也與影片主角追求音樂夢想相對應。臺下的父母與兄長觀看臺上露比的演唱,在呈現這一部分時,影片采取了內聽覺聚焦的手法,將露比二重唱的高潮部分聲音隱去,只表現舞臺下觀眾或感動、或專注的反應畫面,讓銀幕前的電影觀眾親身感受影片中主角家人的“無聲”視角,模擬聾啞人觀看音樂會的體驗,讓人更能體會到主角家人們觀看演唱時,不知何時做出恰當反應,只能觀察周圍人的反應進行猜測,給以震撼和沉浸式的觀影感受。露比的精彩演出贏得了掌聲,也讓家人們深受感動,這是家人們首次參與并嘗試理解露比所熱愛的音樂,也成為家人們態度轉變的契機。
演出結束后,父親弗蘭克和露比進行了深入的談話,感受到女兒對音樂的由衷熱愛。一家人最終選擇支持露比的音樂夢想,以致第二天全家驅車送露比去往波士頓參加音樂學院的面試考試。學院面試時露比進行演唱,音樂老師主動參與伴奏,在臺下父母和兄長的陪伴、注視中,露比深情演唱了瓊尼·米歇爾(Joni Mitchell)的《Both Sides Now》;這首歌表達了在大多數情況下,事情都具有兩面性,歌詞探索了二元性的問題:“給予與索取”“輸與贏”“上與下”。演唱中,露比一邊歌唱一邊用手語向臺下的家人表達著歌詞的含義,這使得始終被動“觀看”音樂的家人們第一次真正理解露比的演唱,象征著家人間實現了真正的理解與心靈的相通,最終露比順利通過面試,獲得了前往心儀的音樂學院深造的機會。
三、音樂在人物成長與蛻變中的作用
羅伯特·麥基提出“人物弧光”的概念,即“最優秀的作品不但揭示人物真相,而且還在講述過程中表現人物本性的發展軌跡或變化,無論是變好還是變壞”([美]羅伯特·麥基.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M].周鐵東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1.122.)。《健聽女孩》與許多美國青春片一樣,聚焦于主角的成長與家庭的和解。難能可貴的是,影片從多個角度展現出不同人物的成長與蛻變軌跡。音樂不僅是貫穿影片的主題元素,也成為影片人物成長的直接或間接動力,幫助家庭成員克服障礙,重新開始各自充滿希望的生活。展現出一個積極健康、向善向美的家庭樣貌,也呼應了儒家傳統禮樂文化里調和內在修身齊家的思想。
(一)從自卑到勇敢:音樂給予成長的力量
片中露比堅持自己的音樂理想,向家人提出要考取大學并學習音樂的計劃,并提出自己不可能一輩子留在家里,面對家人的不理解和反對,矛盾爆發了。出于賭氣,第二天露比沒有出現在捕魚船上。而父親和哥哥因為無法聽見海岸巡邏隊的信號呼叫,于是被海監發現并遭到舉報,最后被處以1000美金罰款并且吊銷了捕魚執照,進而面臨家庭困窘的局面。作為家里唯一的健聽人,露比最終艱難地決定放棄音樂夢想,打算幫助家里的捕魚生計和漁民合作社的經營。在個人的理想與家庭責任的兩難抉擇中,露比最終選擇了家庭,體現出人物重視家人、犧牲小我的個人品質,也展現出人物性格的成長和發展歷程。
(二)從抗拒到理解:傾聽化解分歧的心結
片中露比的家人是聽障人,但導演并未采用悲觀或邊緣化的方式來塑造人物,恰恰相反,電影中的父母與哥哥都心態樂觀且富有幽默感。在日常生活的互動細節中,體現出這一家人關系融洽、互相扶持的良好狀態。父親弗蘭克是一個生性樂觀幽默、對生活充滿熱忱的男人,雖然父親無法聽到音樂,但仍喜歡說唱樂的強低音和節奏感帶來的振動感覺。前期父親對女兒的唱歌愛好無法體會,當觀看音樂會之后,父親對之前的觀念進行了反思,父親與露比在院子里,請她再唱一遍剛剛表演的歌曲。父親用手摸著她的喉部感受她唱歌時的聲帶振動,用自己的方式嘗試著“傾聽”女兒的歌唱。
電影里,父親與母親都十分注重家庭的和睦與一體,母親賈姬最初十分抵觸露比的音樂愛好,并立下“家里不許戴耳機”的規矩,因為她不希望家庭成員因為聲音而產生疏離。因此對可能“分離”家庭的音樂采取抵制和對立的態度。母親的不安感來自對女兒的愛與依賴,但有時這種過度的保護往往成為一種負擔。母親對音樂的反感和對露比沉重的愛反映出家庭長期依賴露比與外界交往,畏懼與外界交流的困境。當在音樂會中見證了露比的成功演出后,懂得了她對音樂的由衷熱愛,母親終于對女兒的夢想表示了理解與支持。在女兒進一步追求音樂夢想的旅途中,母親也轉變了心態,逐漸嘗試與外界直接接觸,在人格上獲得了獨立。
(三)從隔閡到融入:開放促進新視野的開拓
影片中另一個人物的成長同樣值得關注,那就是露比的哥哥里奧。本應承擔起家庭責任的兄長因為聽力的殘缺不得不面對家里事事都要依靠妹妹的現實。每當露比不在場,收購漁獲的中間商就會欺負他們是聾啞人而趁機壓價占便宜,哥哥對此一邊默默忍氣吞聲一邊飽受自尊受挫的痛苦。哥哥里奧一直反對家里過于依賴露比翻譯的現狀,認為應當主動走出去,與外界建立聯系,盡管困難重重,但仍應邁出這一步。得知妹妹為了留在家里全職捕魚支持生計而放棄參加音樂學校面試時,哥哥感到十分氣憤,與妹妹大吵一架,離家一夜未歸。第二天露比找到海邊的哥哥,里奧強烈表達了希望她能繼續追求自己的理想,而不應被家庭責任束縛。如果音樂是露比為之追求奮斗的理想,對哥哥來說,承擔起長子的責任,經營好家庭的生計和合作社事業就是他所渴望實現的個人夢想。最終,哥哥里奧也如愿接過了支撐家庭的責任重擔,實現了個人價值。
《健聽女孩》通過描繪家庭中各個成員的個人成長,背后隱含著一個更大的主題,即少數群體與多數群體的相處、融入問題。影片中露比的家人由于聾啞的缺陷與鄰居和其他漁民的關系疏遠,一家人獨來獨往。哥哥里奧試圖主動與漁民同行去酒館喝酒,增進關系,但由于溝通的障礙和性格沖動,最終爆發沖突。露比家開辦漁民合作社之后,母親在一開始仍然不習慣融入其他漁夫主婦的群體中,更加依賴露比傳譯。影片最后,在家人的支持和陪伴下,露比通過了音樂學院的考試,將前往遠離家鄉的城市求學。家人們這時也開始了沒有露比這個實時傳譯員的生活,“讓他們摸索著如何跟聾啞人相處,我們沒有那么無助。”就如哥哥里奧所說,他們需要以更加包容和開放的心態融入到社會圈子中,而不是自我孤立、與外界隔絕。影片表現了主角一家人為代表的少數群體在面對融入社會時展現出的能動性和積極性,也蘊含著對社會弱勢群體的關懷。
四、結語
《健聽女孩》以樸素但動人的方式講述了一個聾啞家庭中的健聽女孩獨特的追夢故事,影片中的人物群像塑造也十分出彩,總體向觀眾傳達了自強、向上、積極樂觀的價值取向,顯示出溫情治愈和鼓舞人心的力量。
家庭、親情主題一直是好萊塢電影持久關注的,這也是全人類所共同關注的永恒主題。片中主角一家人之間相親相愛、和睦相處的家庭關系與中國古代禮樂文化中“貴和”“齊家”思想不謀而合。片中的音樂蘊含著積極的精神力量,是主角個人成長的動力源泉,也是促進家庭團結凝聚的重要粘合劑。《禮記·樂記》有云:“樂者,天地之和也。”禮樂思想中對個人道德品性和精神特質的促進,并借具體的藝術熏陶和影響,產生潛移默化的作用,即在人的成長與性格塑造中,音樂自然起到了潤物細無聲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