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采研究中,人們普遍認為尼采哲學是“非體系的”或“反體系的”,因而拒絕對其進行體系化的解讀。然而,尼采哲學的核心概念之間呈現出緊密的關聯,有必要找出尼采思想尤其是其“重估一切價值”的內在統一性。從世界和萬物的“實然”即權力意志出發可以總結出尼采的存在論。同時,由權力意志還可以引申出視角論,因為所有權力量子在相互斗爭中都試圖統治彼此并將自己的視角強加給他者。視角論否定絕對者和世界全景,這必然會導致虛無主義。從永恒輪回學說和超人理念入手,尼采試圖在價值論上克服虛無主義,以此重估一切價值,批判傳統哲學和基督教道德,強調差異、等級秩序和主人道德。
權力意志; 視角論; 虛無主義; 永恒輪回; 超人
B516.47-A-0021-10
一、 引言:真的不存在尼采哲學的“體系”嗎?
將尼采哲學視為“非體系的”或“反體系的”已是尼采研究中的“政治正確”。人們總是從兩方面維護尼采的“非體系”哲思,并拒絕嘗試對其思想進行體系化的解讀:一方面,尼采用箴言體寫作,他以盡可能少的內容表達盡可能多的思想,卻經常不作出結論。另一方面,尼采在《偶像的黃昏》中說自己不相信任何體系的建構者,認為他們對體系的追求是“缺乏誠實”的體現。①然而,這句話針對的并非具有內在一致性的哲學體系,而是“真理的形式只能是真理的科學體系”②的時代潮流。“體系”在此意味著客觀性,而非尼采強調的視角性。此外,用“誠實”這種“沒有給出任何標準”③的道德判斷進行反駁,并沒有多大說服力。一個主張非道德論的哲學家用尖銳的道德武器攻擊對手,難道不自相矛盾嗎?一個喜歡隱藏在箴言體的面具背后、巧妙運用修辭術并借助查拉圖斯特拉之口來迷惑讀者的哲學家,又如何算得上誠實?事實上,尼采后期的確在“以一種完全體系的方式”從事“一個避免體系的哲學”④。或許尼采想要保持其哲學的開放性,不想對事物和世界下定論,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拒絕論證自己的思想,也不意味著在重估價值的背后缺乏嚴密的邏輯。
當然人們會反駁說,尼采最終放棄出版其哲學“主樓”——《權力意志》,這正是他不追求體系的強力證據。然而,放棄著作的出版不一定意味著放棄著作中的思想和論證。否則,尼采為何還要將《權力意志》的部分草稿以《偶像的黃昏》和《敵基督者》為名出版,并稱后者是其重估價值的完成?⑤此外,當人們談論尼采對虛無主義的定義時,引用的恰恰是被放棄出版的《權力意志》手稿。同樣地,尼采放棄出版它們,并不意味著放棄對虛無主義的深入剖析。他放棄的只是作為編排形式的體系,而非那些支撐體系的核心內容。
20世紀80年代,在伽達默爾和德里達的“德法之爭”中,尼采思想的“統一性”被視為一個重要議題,爭論的核心是:海德格爾對尼采的統一性解釋是否合理?德里達認為海德格爾把尼采形而上學化、把尼采思想唯一化,而尼采本應是“玩弄簽名、身份和面具的大思想家中的一員”【②伽達默爾、德里達:《德法之爭:伽達默爾與德里達的對話》,孫周興、孫善春編譯,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63頁;第74頁。】。相反,伽達默爾贊同海德格爾的解釋并指出,海德格爾把權力意志和永恒輪回結合起來的做法是無可辯駁的。②孫周興教授在總結這場爭論時一針見血地點明:德里達的解構論自有其矛盾之處,因為非同一性和差異化的理論在面對自身時必然陷入自我否定的境地,它無法要求自己主張的有效性,一旦它這樣要求,那就是在要求理解和認同的同一性。德里達說海德格爾過于匆忙地把尼采解釋為一個形而上學家,但他對此“未能展開充分有效的論證”,這本身也是一個“過于草率”的結論。孫周興:《重溫德法之爭》,《博覽群書》,2003年第11期,第24頁。】德里達和伽達默爾的基本立場都是強調在理解“他者之他性”時的公正,然而正如尼采所言,理解或解釋作為權力意志本身就沒有所謂的公正,不過是一種權力在戰勝和居有另一種權力。就此而言,不管是“統一性”還是“非統一性”的解釋,在追求居有他者之他性上都是權力意志的體現,從而都為自己作出了辯護。只要一種解釋能夠自恰,那么它就不失為一種有益的視角。
因此,本文嘗試對尼采哲學尤其是其“重估一切價值”的思想進行一種體系化論述。既不把他的公開著作與未出版手稿視為截然不同甚至對立的兩部分,也無意作出所謂微言大義式的解讀。尼采的著作和手稿構成了一個整體,著作是其思想冰山浮于水面的部分,和手稿在根本上相互印證。另外,本文將尼采思想分為兩個時期,即從《悲劇的誕生》到《不合時宜的考察》的巴塞爾時期和從《人性的,太人性的》到最后一部著作《尼采反瓦格納》的漫游時期。前期尼采主要是文化批評家,以呼喚文化天才和藝術天才為使命。后期尼采在重估一切價值,《人性的,太人性的》和《曙光》是其開端,它們開啟了對形而上學和道德傳統的解構。【這兩個時期的思想在根本上并無不同,核心都是對偉大個體和生命意義的追尋,前期體現為“天才”,后期體現為“超人”理想。后期是尼采“價值重估”時期,甚至尼采認為他早期就在進行價值重估,他在《偶像的黃昏》中說:“《悲劇的誕生》是我對一切價值所作的第一次重估。”(尼采:《偶像的黃昏》,《尼采著作全集》第六卷,孫周興等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00頁。)】尼采的主要哲學概念出現在后期,本文以該時期文本為主。
二、 存在論:世界作為權力意志
在1885年的一個關于世界圖景的手稿中,尼采在結尾處強調:“這個世界就是權力意志——此外一切皆無!而且你們自身也是這種權力意志——此外一切皆無!”【⑥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74-75頁;第73-74頁。】當然,尼采所指的不僅是作為讀者的“你們”,而且萬物都是“這種權力意志”。那么,要理解“權力意志”,首先要看尼采眼中的世界是何等模樣:“一個力的可怕怪物,沒有開端,沒有終結,一個力的堅硬的、金屬般的龐然大物,它不會變大,不會縮小,不會被耗盡,只會變換,作為整體大小不變,一個沒有支出和損失的財政,但同樣沒有增長,沒有收入,被‘虛無’所圍繞,有如被自己的邊界所圍繞一樣,不是什么逐漸消失的東西,不是什么被消耗的東西,不是什么無限擴張的東西,相反,它只是作為某種力被置入某個空間之中。”⑥到這里,如果把尼采的世界和權力意志理解為一個實體,那就大錯特錯了。“一個力的可怕怪物”并非說一個固定的、實體一般的力永遠靜止不動地存在著,而是說這個龐大的力在整體上具有有限大小,是恒定的。尼采在此把能量守恒轉述為力的守恒,力不會變大或變小,它“只會變換”。相反,實體并不會變換。力的世界沒有開端和終結,這意味著它不是被造物主創造出來的,也不會在線性時間中到達終點:世界的存在既沒有第一因,也沒有目的因。
力所在的空間不是一個空的容器,空間的邊界是力自身的邊界,空間之外什么也不存在。一旦把這個空間設想為容器,就必然會預設容器之外的部分,甚至一個彼岸世界。由此出發,這段筆記中下面的話就容易理解了:這個力之世界“作為力到處存在,作為力和力之波浪的游戲,它同時是唯一和‘許多’,……是一片大海,……帶著其形態的潮起潮落,從最簡單進入最豐富,……然后重新從充盈中返回簡單,從矛盾的游戲中返回到和諧的樂趣,在自己的軌道和年歲的這個相同性中自身肯定,自身祝福,作為那必然永恒輪回的東西,作為一種生成……這就是我那狄奧尼索斯的永恒的自我創作、永恒的自我毀滅的世界,……這樣一個我的善惡之彼岸,沒有目標(如若不是在環狀的幸福中有一個目標),沒有意志(如若一個圓圈沒有對自身的善良意志)”【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74頁。】。
世界既是“一”又是“多”,作為整體是“一”,作為個體之和是“多”。它是“大海”和大海的諸多“波浪”。由于力的守恒,必然有此起彼伏、“潮起潮落”的狀態,會產生差異、矛盾、對立,以及作為“形態”之間斗爭的“游戲”和作為斗爭平衡的“和諧”。世界是非道德的,沒有道德秩序,位于“善惡之彼岸”,它對自身的沖突與和諧持肯定態度。它一直在自我創造和自我毀滅,這即永恒輪回中的生成。當然,這里還談到“一個目標”和“善良意志”,后文會專門討論。
從這個可作為尼采哲學縮影的筆記中能總結出世界的如下特征:(1)世界是一個恒定大小的力;(2)世界是這個力的永恒的動態過程,它不斷生成,不是靜止不變的實體;(3)世界沒有第一推動力和預定的終極目的,沒有道德秩序和善惡;(4)世界在生成中產生諸種形態,它們相互對立、相互矛盾、相互斗爭或相互和諧;(5)世界的運動和發展最終循環往復;(6)世界在循環的“幸福”中有一個目標。
這個生成之世界的“總特征永遠是混沌,這意思并不是缺乏必然性,而是缺乏秩序、劃分、形式、美、智慧以及我們審美人性的所有名堂”【尼采:《快樂的科學》,孫周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67頁。混沌不僅是世界本身的特質,也體現為人的內在狀態,參見Wolfgang Müller-Lauter, ber Freiheit und Chaos, De Gruyter, 2012, S. 131-153。】。尼采強調世界的混沌是為了確立其重估價值的出發點,即“將世界去人化”,然后“將人自然化”。【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KSA 9, De Gruyter, 1999, S. 519, S. 525.】通過混沌的世界他才能將自然和人還原到其非道德的本性上。【尼采在1887年的筆記中宣稱:“我的任務在于,把表面上不受約束的和變得非自然的道德價值置回到它們的‘自然’之中——亦即置回到它們的自然的‘非道德性’之中。”(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435-436頁。)可以說,這個任務是尼采19世紀80年代著作的綱領。(Günter Abel, Nietzsche: Die Dynamik der Willen zur Macht und die ewige Wiederkehr, De Gruyter, 1998, S. 255.)】所以,他在《偶像的黃昏》中說道,“我們這些非道德主義者試圖竭盡全力重新從世上清除罪責概念和懲罰概念”,他批判神學家們“借助于‘道德的世界秩序’概念繼續用‘懲罰’和‘罪責’玷污生成的清白”。【尼采:《偶像的黃昏》,《尼采著作全集》第六卷,孫周興等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17-118頁。】雖然世界是混沌的,但尼采認為一切生成總有一種趨勢,即權力意志,它體現著世界的自我塑造性與自身具象性。
這里仍從上文中世界“作為力到處存在,作為力和力之波浪的游戲”出發來理解權力意志。世界由恒定數量的力組成,力與力總是處在一種“游戲”中。游戲不僅意味著力與力的相互關聯和作用,還意味著這種關系不固定,因為游戲中的角色是可變的。力與力之間存在著吸引和排斥的作用,但尼采認為這種純機械論式的解釋還不夠,它并未揭示相互作用中的“意圖”,即“奪取某個事物或者抵御和擊退其權力的意志”【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122頁。】。力在“游戲”中主動吸引他力或抗拒他力的吸引。尼采以此確定“權力意志同樣也統領著無機世界”,“某物把某個不同的東西拉近,某物感到自己被吸引了”,這在他看來是個“基本事實”。【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2頁。】可見,權力意志必須是由“眾多處于相互斗爭中的力”【Wolfgang Müller-Lauter, Nietzsches Lehre vom Willen zur Macht“, Nietzsche-Studien, Bd. 3, Hf. 1, De Gruyter, 1974, S. 15.】組成的復合體。在“力和力之波浪的游戲”中,每個參與者不停地為追求統治權而斗爭。
這種在權力意志中以“它所施加和抵抗的作用”來展現自身、“本質上是一種想要施暴和要反抗施暴的意志”的力被尼采稱作“權力量子”(Machtquantum)【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983頁。譯本中將Machtquantum翻譯成“權力量”,這里為了彰顯其個體性特征譯作“權力量子”。】,它是權力意志的基本要素。權力量子在其權力關系穩固時組成一個力量中心(Kraftzentrum),例如原子。權力意志不僅貫穿于力與力之間,也貫穿于力量中心之間,“以至于從任何一種力量中心而來,要變得強大的意愿就是惟一的實在性,——不是自我保存,而是侵占,是要成為主人、要變得豐富、變得更強大的意愿”【⑨⑩B14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986頁;第108頁;第1098頁;第13頁,第23頁。】。所以,力量中心之間也有“游戲”,它們會組成更高一級的權力意志,成為其權力量子。在更高級的權力意志之間同樣會產生“游戲”,它們此時也成了權力量子。力在這種不斷的自我塑形【自我塑形是權力意志的一個根本特征,參見Volker Gerhardt, Vom Willen zur Macht. Anthropologie und Metaphysik der Macht am exemplarischen Fall Friedrich Nietzsches, De Gruyter, 1996, S. 322-327。】中獲得越來越大的形態,成為“力之波浪”。相應地,世界也在權力意志中從單純的力一步步具體化為原子、分子、無機物、有機物、生命體、動物、人以及人類社會的諸種形態。【尼采在筆記中曾列舉權力意志的形態:“權力意志作為‘自然’/作為生命/作為社會/作為求真理的意志/作為宗教/作為藝術/作為人性”以及“作為‘自然規律’”“政治”和“科學”。(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977-978頁。)】
在此觀點下,有機物只是無機物的高級形式:“我們可以把我們的身體在空間中分解,然后我們看到的是與天體系統同樣的情況,有機和無機的差別就不再映入眼簾。”【B12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KSA 10, De Gruyter, 1999, S. 653; S. 304, S. 308.】尼采還認為,原生質是“化學力組成的一個復合體”【B11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KSA 11, De Gruyter, 1999, S. 537; S. 119.】,其中也表現出權力的自我擴張。“1/2 + 1/2不=1,而是=2”⑨,即分裂后的原生質加起來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尼采從有機物這種“最簡單的例子”中得出有機界的權力意志。⑩
三、 認識論:作為權力意志的人及其視角
較之于原生質這種初級形式,人的身體則是權力意志的高級形態:原生質組成細胞,細胞組成組織,組織組成器官,器官組成身體。每一級本身既是權力意志,又是上一級的權力量子。每一級權力量子會為權力而斗爭,因而出現強弱之分、“低級和高級功能”之分,即“通過命令者和服從者體現出來的器官和本能間的等級秩序”B11。尼采認為,本能是一種“高級器官”,通過它“軀體相互分隔的部分無線電式地聯系在一起”B12。沖動和感覺是器官之間的“作用和反作用”尼采:《偶像的黃昏》,《尼采著作全集》第六卷,孫周興等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13頁。】。生命首先是身體,是種本能活動,當它在自身中形成一種細胞、器官和本能之間的等級秩序時,這個統一體就是“自身”(das Selbst),即“大理性”。相反,思想只是一種符號語言,它表示的是作為內在事件的本能活動其內部各種情緒之間的力量平衡狀態,意識中的思想不過是“一個鏈條的最后環節”,是本能之間權力關系的暫時完結,下一個思想是這種關系的進一步推進。B14基于此,尼采指出,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仍囿于語法邏輯,而思想并不是一個與身體對立的主體。意識、精神和語言不是先天的,是后來基于人的“傳達能力”和“傳達需要”尼采:《快樂的科學》,孫周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43頁。】產生的,而“自我”(das Ich)作為“大理性”的表面部分只是“小理性”【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孫周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3頁。】。
人作為權力意志自身中的權力量子也在相互斗爭。在斗爭中浮現出視角性的解釋:“權力意志進行闡釋:一個器官的形成過程中,關鍵就在于一種闡釋;權力意志界定、規定了各種等級、權力差異。單純的權力差異或許還不能把自身感受為這樣一個東西:必定有一個意愿增長的某物在此,它根據自己的價值來闡釋其他每一個意愿增長的某物。……實際上,闡釋乃是用來主宰某物的手段本身(有機過程是以持續的闡釋活動為前提的)。”【④B11B12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164頁;第363頁;第1109-1110頁,第998頁;第225頁。】對于所有剩余的部分而言,每個力量中心都有自己的“透視性”,有自己特定的估價方式、行為方式和抵抗方式。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1109頁。這里的“透視性”(Perspektivitt)也就是“視角性”。】權力斗爭的勝利者會從自身出發解釋其他權力量子,賦予它們功能和意義,認為自己是代表整體的“主體”:人的需求是解釋世界,其表現為人的欲望及其贊同或反對的態度和行為。欲望即支配欲,它有自己的視角,想把其視角作為法則施加給他者。④
可見,解釋是權力意志的內在事件。每個人作為權力意志也有其解釋視角且互不相同,“一個小時和另一個頭腦中的一個小時從不相同,甚至對我們自己來說也從不一樣。但是,就連每個人對一個小時的平均感受也不相同!”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KSA 9, De Gruyter, 1999, S. 306.】尼采還把解釋還原為品味,視角則以口味為特征,而生命就是“品味和口味以及關于品味和口味的爭執”【⑦⑧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KSA 10, De Gruyter, 1999, S. 401; S. 263; S. 261-262.】。所以沒有道德事實,只有道德解釋,道德是“品味之事”⑦,是“肉體沖動的符號語言:肉體沖動自身卻是所有器官功能的一種符號語言”⑧。
如果把人看作一個主體,那么視角化解釋必然是“主觀的”,然而人是由諸多主體即“主體性”的權力量子組成的,是“由活躍生命組成的一個復合體”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KSA 11, De Gruyter, 1999, S. 282.】。因此,認知的“客觀性”只能基于視角的全面性,“而如果我們在某件事情上讓更多情緒訴諸言表,如果我們讓更多眼睛、有差異的眼睛向這件事情打開,那么,我們對這件事情的‘概念’、我們的‘客觀性’就會變得更加完整”【尼采:《論道德的譜系》,《尼采著作全集》第五卷,趙千帆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451頁。】。尼采還把人的視角理解為“某種特殊的對世界的行為方式”,而“世界”只是一個詞語,它表示這種行為方式的總體運作,相應地,實在性則體現在個體對整體的作用和反應中。簡言之,實在性體現在解釋活動的相互關系中,世界“本質上是一種關系世界”B11。
尼采宣揚權力意志的視角性和相對性,意在批判一切把個別視角當作絕對真理的要求,駁斥帶有彼岸絕對者視角的全景世界觀。在權力意志的動態過程中,世界圖像必然無窮無盡,不存在上帝和絕對真理。因為世界是混沌狀態,一切“物”都是被人的視角“根據我們不能擺脫的模式”B12暫時格式化的東西,是被暫時固化的符號,而符號并不等于它所指代的東西,因此不存在客觀的符合關系。所以,一切作為符號建構的解釋活動都是“謬誤”,真理只是有利于生命被信仰為真且“更老、更深地被同化的”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2頁。】謬誤。絕對的求真意志勢必造成對非真事物的拒斥和否定,它看不到代表著狄奧尼索斯精神的藝術、虛幻和神秘對人類生命的必要性,看不到它們作為興奮劑推動生命的提升。權力意志因此也是后期尼采生命美學的基石。孫周興:《尼采與現代性美學精神》,《學術界》,2018年第241期,第6頁。】
因此,真理并不是某個或許在此存在、可以找到和發現的東西,——而是某個必須創造出來的東西,是為一個過程,尤其是為一個本身沒有盡頭的征服意志給出名稱的東西:把真理放進去,這是一個processus in infinitum[通向無限的過程],一種積極的規定,而不是一種對某個或許“自在地”固定的和確定的東西的意識。【②③④⑤⑥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441頁;第401頁;第400頁;第546頁,第657頁,第748頁,第249頁,第402頁;第749頁;第249頁,第402頁。】
尼采的認識論基于其存在論,尼采認為,認知過程與權力意志的動態過程相輔相成,都以權力提升為目的,都表現為“狄奧尼索斯的永恒的創作”。雖然視角論是批判性和解放性的,但是隨著絕對者在視角性世界的消失,它本身也導致最高價值的瓦解,引生虛無主義。
四、 價值論(1):虛無主義的克服與超人作為生命的意義
尼采批判歐洲虛無主義,而他的哲學本就暗含虛無主義危險。他必須克服和終結虛無主義。他認為,歐洲虛無主義是消極的虛無主義,精神權力在下降和衰落,這是弱者的表現,而精神的衰竭也使得過去的價值和目標已經不再適合它,它再也尋求不到信仰,因此目標和價值的綜合體消解了。相反,尼采哲學是積極的虛無主義,“作為提高了的精神權力的象征”是強者的標志,精神的力量增長到以往的目標已經不適應它了。②消極的虛無主義體現在基督教道德中,它教人真誠,但被后者反過來針對它自身,最終導致虛無主義,也就是造成“最高價值的自行貶黜”。尼采認為這是“一種常態”的虛無主義。③在面對這種狀態時,不同人有著不同的反應,對此可區分出五個階段的虛無主義:不完全的虛無主義、激進的虛無主義、完全的虛無主義、消極的“最極端形式”的或者說犬儒主義的虛無主義與積極的“最極端的虛無主義”。④前三種對應尼采區分的歐洲虛無主義歷史的前三個時期,即“曖昧時期”“明朗時期”“三種偉大情緒的時期”。后兩種是在最后一個時期即“災難的時期”中通過“一種學說”“對人類進行篩選”的結果:“它促使弱者下定決心,同樣也促使強者下定決心。”⑤所謂災難是一種思想災難,尼采學說中可謂思想災難的只有“相同者的永恒輪回”了——它是克服虛無主義的關鍵。
“不完全的虛無主義”在不放棄新事物的同時還想保存舊事物,不去重估其價值,所以是“曖昧”的。“激進的虛無主義”的“明朗”乃是它理解了新舊事物的根本對立,于是否定道德和舊的理想,認為一切都無意義,甚至否定生命本身,但它還不夠強大到實現一種新的理想。“完全的虛無主義”讓自己的記憶淡去,不再囿于對過去的仇恨,它不反對自身的生命。它的最高學說教導人們:能夠激發厭惡、同情和毀滅欲這三種偉大情緒的生命是絕對的和永恒的。顯然,對生命永恒性的強調在此已使永恒輪回思想初露端倪。當人們身處永恒輪回學說的災難中時,“完全的虛無主義”可能會轉變為“犬儒主義的虛無主義”,因為永恒的生命也將是永恒無意義的生命。這里體現出一種極端的消極態度,它認為一切皆虛無,甚至嘲諷其他人的積極態度,并且說“虛無(‘無意義’)永恒!”相反,“積極的最極端的虛無主義”體現的是強者的決心:它直接為事物設定價值,知道所有價值都沒有與之適應的實在性,但恰恰因此而肯定這種設定活動是價值設定者力量的體現,是為了生命目的而進行的簡化。⑥如果說“消極的最極端虛無主義”是對“完全的虛無主義”的否定,那么“積極的最極端的虛無主義”則是否定之否定,它在永恒輪回中仍舊肯定自身、肯定自己的力量,即便從它自身出發設定的價值并不具有客觀實在性。關于對這五個階段作為一種遞進關系的詳細論述,參見Guo Cheng, Cynismus bei Nietzsche. Eine systematische Auslegung seiner Umwertung aller Werte, De Gruyter, 2022, S. 211-216。】
但“積極的最極端的虛無主義”依舊是虛無主義,仍處在最高價值的失效狀態。要克服虛無主義,還需一個最高價值或最高理想。在一切皆永恒輪回的狀態中如何能重獲最高意義?毫無疑問,答案就在永恒輪回之中。而所謂的“相同者的永恒輪回”究竟是什么,又當作何理解?
尼采在1881年的筆記中就開始對此學說進行“組合論”論證,1888年仍在《權力意志》的手稿中重復論證。【當然,這個論證并非沒有問題,這里不再展開討論。尼采還做過其他論證,參見孫周興:《永恒在瞬間中存在——論尼采永恒輪回學說的實存論意義》,《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5期,第1-9頁。】從尼采最為看重的這個論證著手或許能挖掘出永恒輪回學說的奧妙之處:
假如我們可以把世界設想為特定大小的力和特定數量的力之中心——而且其他任何觀念始終是不確定的,因而是不可用的——,那么,其結果是,世界必須在其此在(Dasein)的擲色子大游戲中經歷一種數量上可計算的組合。在一種無限時間中,每一種可能的組合或許都在某個時候一度達到過了;更有甚者,它或許已經被達到過無限多次了。而且,因為在每一種“組合”與它的下一個“輪回”之間,或許已經發生了所有根本上有可能的組合,而這些組合中的每一個都決定著同一個系列中各種組合的整個序列,所以,這就已經證明了一個由絕對同一的諸系列組成的循環:世界作為循環,它往往已經無限地自行重演了,而且會把自己的游戲無限地玩下去。【③④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1115-1116頁;第615頁;第615頁。】
這里顯然與本文第二節的引文相呼應,即:力的數量和大小是恒定的,不是無限的。在有限的空間中力的組合必然是有限的,而隨著時間的無限流逝,這些有限的組合最終會全部發生,然后重復出現每一種組合,也就是輪回。這個論證可以得出:(1)力在空間中會產生有限的且彼此不同的組合;(2)世界在這些組合中會一直重演;(3)每次重演即經歷其中的某一次組合;(4)經歷完所有組合后會重復之前的組合;(5)同一種組合的重復即相同者的永恒輪回;(6)從一種組合到其下一次輪回之間,也許世界會以其他組合的形式重演,這是相同者中的“不同者”與“差異性”;(7)每一次組合內部不存在相同事物,例如相同的兩片樹葉。【尼采在1881年的筆記中寫道:“是否在一個總體情況(即一個世界循環——本文作者注)下能夠存在相同的東西,例如兩片葉子?我對此表示懷疑:這將會預設,它們有一個絕對相同的來歷,因此我們將不得不假定,直到回歸到一切永恒之中已經持存著某個相同的東西,盡管總體情況發生了所有的變化并產生新的特征——一個不可能的假設!”(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KSA 9, De Gruyter, 1999, S. 523.)】所以,輪回總是整個世界循環的輪回,不是在一次世界循環中某些事物的重復。
既然世界每次重演的力在總量上相等,那么總能量也相等。由于世界在變化且能量分散在宇宙各處,所以每次世界循環內部不同時刻的能量并不是均勻的,而是高低起伏,因而會產生一個最高值和最低值。能量可以轉化為生命,生命對能量的吸收也是權力意志自我提升的過程。于是,生命的目標就成了內化能量、不斷提高自己的權力并實現自己的最高潛能。所以尼采說,在力學上,總體能量是恒定的,而在經濟學上,能量會在上升到最高點后下降到最低點并進行永恒的循環。權力意志則表現在力的這種消耗方式中,其目標是能量向生命和生命最高潛能的轉化。③
一切生命潛能之中也會產生出一個最高潛能,只有在這個意義上,尼采認為才有保留“上帝”概念的唯一可能性。上帝的存在“不是作為推動力,而是作為至高狀態,作為一個時代”,它是“權力意志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點,根據這個點,同樣也可以把進一步的發展解說為從前、到此為止”。④而這里的“進一步發展”作為“到此為止”,也就是再回到自身,即輪回。概括而言,永恒輪回即:宇宙誕生到熱寂是一次輪回,熱寂后宇宙會重新誕生,如此循環往復。尼采認為,在無數次的循環中存在著諸多相同的輪回。當下的生活都是對過去宇宙循環中已發生之事的重復。一個人從出生到此刻的生命可標記為O—N,但下一刻的行動仍有多種可能,既可以通過行動增強自己的力量(N—A),也可以減弱(N—B),也可以毫無行動(N—C)。但這三種選擇屬于三種不同的輪回,即:O—N—A,O—N—B,O—N—C。這即體現了永恒輪回中的差異性。所以,在永恒輪回的必然性中仍有選擇自由,人們仍可以決定下一步是否以及如何讓自己的至高潛能在當下的輪回中實現,并希求每次輪回中都如此,比如可以一直選擇O—N—A這個輪回序列。詳細論述可參見Guo Cheng, Cynismus bei Nietzsche. Eine systematische Auslegung seiner Umwertung aller Werte, De Gruyter, 2022, S. 217-221。】可以說,永恒輪回是必然與自由、現實性與可能性的統一。【Guo Cheng, “A Reading of Nietzsche’s Revaluation of all Values as a Cynical Dialectic”, Nietzscheforschung, Bd. 29, Hf. 1, De Gruyter, 2022, p. 321.】此外,“上帝”在此無疑就是尼采的“超人”。超人是從彼岸世界回到此岸世界、永遠化身為人的上帝,所以必須是“上帝死了才有‘超人’”【孫周興:《末人、超人與未來人》,《哲學研究》,2019年第2期,第109頁。】。超人是“人的力量意識的最大提升”【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KSA 11, De Gruyter, 1999, S. 225.】,是“表示一個至高的發育良好的類型”【④尼采:《瞧,這個人》,《尼采著作全集》第六卷,孫周興等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378頁;第441頁。】,是世界的“最高的實在性”④。查拉圖斯特拉則教導說,超人是“大地的意義”,“當人們眺望遠海時”要呼喚超人而非上帝,“我們最后的意志”在“偉大的正午”要希求“超人活起來”。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孫周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7頁,第105頁,第98頁。】可見,超人和永恒輪回本質上并不矛盾,是一個統一體中的兩個共生要素。【在尼采研究中,基本上都認為超人與永恒輪回之間存在著矛盾,例如洛維特認為二者蘊含著“一種在實踐道德預設和理論論斷之間無法統一的分歧”。(Karl Lwith, Nietzsches Philosophie der ewigen Wiederkehr des Gleichen, Meiner, 1986, S. 92.)然而,他們的錯誤在于只看到永恒輪回中的現實性與必然性,卻沒有看到可能性與自由。】
生命的最高目的就成了:“我活著,以便我認知:我想要認知,以便超人活著。/我們為他以身試驗!”【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KSA 10, De Gruyter, 1999, S. 174.】這正是尼采的實驗哲學和未來哲學【孫周興指出,尼采對未來哲學的規定有四大特征:世界性、個體性、技術性和藝術性。參見孫周興:《尼采與未來哲學的規定》,《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第22-31頁。】的意義所在:
這樣一種實驗哲學,正如我所經歷的那樣,本身就試驗性地預先獲得了原則性虛無主義的各種可能性:而這并不是說,這種哲學總是堅持了一種否認,堅持了一種否定,堅持了一種求否認的意志。相反,它意愿達到的倒是反面情形——就是要達到一種對如其所是的世界的狄奧尼索斯式的肯定,不打折扣,沒有特例和選擇——它意愿永恒的循環,——同一個事物,同一種關于節點的邏輯和非邏輯。一個哲學家所能達到的最高狀態:對此在的狄奧尼索斯式態度——:對此,我的公式就是amor fati[命運之愛]……【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1249-1250頁。】
既然虛無主義的可能性已被完全演繹,而通過將超人確定為大地的意義并高揚肯定性的意志和對命運的愛,虛無主義也就被克服和終結了。至此,本文第二節中遺留的兩個問題也得到了解答:“環狀的幸福中有一個目標”即超人;“對自身的善良意志”即命運之愛。
五、 價值論(2):價值重估的體現
為了實現超人這個新理念,尼采認為等級秩序必不可少。“人們應當越來越不平等——為了超人起見!——我的愛本身也就意欲如此!”超人是一切潛能中最高的潛能,既然存在著最高,也就存在著高低不同的等級。所有人都處在等級秩序的兩極之間,形成“兩種運動”:一種下降到末人,另一種上升到超人。在尼采看來,上升中的是強者、健康的,下降中的是弱者、病態的。【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KSA 10, De Gruyter, 1999, S. 410, S. 514.】
在尼采思想中,強弱對立是“世界的根基”【Wolfgang Müller-Lauter, Nietzsche. Seine Philosophie der Gegenstze und die Gegenstze seiner Philosophie, De Gruyter, 1971, S. 7.】,也是他的“道德和社會批判的基本要素”【Volker Gerhardt, Ressentiment und Apokalypse. Nietzsches Kritik endzeitlicher Visionen“, Die Funken des freien Geistes. Neuere Aufstze zu Nietzsches Philosophie der Zukunft, hrsg. von J.-C. Heilinger und N. Loukidelis, De Gruyter, 2011, S. 325. 】。強弱之分是權力意志的一個核心特征:在一個力量中心中,獲得統治地位的權力量子即強者,被統治的則是弱者。在尼采看來,細胞之間已經存在著一種“貴族制”【尼采:《權力意志》,孫周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91-92頁。】。而人本身也“有一種對等級的本能,它比一切都更是一個高等級的標記”【尼采:《善惡的彼岸》,《尼采著作全集》第五卷,趙千帆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73頁。】。
在等級秩序中并非人人平等,而是只有權力同等者之間才有平等可言。所以,從強弱對立和超人出發就很容易理解尼采在不同方面的價值重估:法、正義、基督教道德。法并非源于所有人之間的契約,而是限于權力平等者之間。
法的狀態作為手段。——法基于同等者之間的契約,只要訂立契約者的權力完全等同或相似,法就產生;法由審慎所生,以便結束力量相似者之間的敵對和無用的消耗。然而,當一部分人變得明顯弱于另一部分人時,這種審慎最終也同樣結束:然后出現壓制,法也就終止,但成果仍和此前通過法所達到的一樣。【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KSA 2, De Gruyter, 1999, S. 560.】
法只是權力等同者之間的產物,當然,這里并非指絕對等同,而是近似等同。在權力斗爭中,權力量子因為感到并承認他者相似的權力,認為此時斗爭多余且無用,于是彼此締結契約,以之為法,以便在和平中實現契約成員的力量和權力的共同增長。和權力意志的本質相符,法不是為了自保,而是為了權力的提升。所以,法的狀態“只可以是例外狀態,作為對追逐權力的真正生命意志的部分約束,而且作為單個手段從屬于整體目的之下:也就是說作為創建更大的權力統一體的手段”【⑤⑥尼采:《論道德的譜系》,《尼采著作全集》第五卷,趙千帆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392頁;第395頁;第363頁。】。
力量平衡是法的前提,也是正義的基礎。尼采認為,權力不等者其權利必不同,“存在著高等人和低等人:所有人同樣的權利是最荒唐的不正義”【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KSA 10, De Gruyter, 1999, S. 535.】,正義應是對不平等和等級秩序的維護。正義只存在于同類型的人之間。尼采認為,人類社會中的等級秩序體現為精神貴族制,這是一種金字塔結構,最上面的少數人雖有特權,但也要承擔更多的義務和責任。與之相比,最下面的大多數人則無足輕重,甚至可以為了某類“更強健物種的壯大”而被犧牲。⑤
古希臘羅馬時期的貴族制被尼采視為等級制的典范,但它最終被基督教道德摧毀。這一斗爭的標志即“羅馬反猶地亞,猶地亞反羅馬”,“迄今最偉大的事件莫過于這一場戰斗,這一個質問,這一對至死相敵的矛盾”。⑥從基督教道德對古代等級秩序的顛覆中,尼采看到的是對高貴價值的篡改和重估。他指出,基督教道德是對身體和生命的壓制,它并不服務于強者的權力提升和高等人的產生,反而加強了弱者對強者、病態者對健全者的怨恨。基督教的苦修理想并不能治愈病態的、頹廢的生命,只是在麻痹痛苦,它否定身體,堵塞生命力量的源泉。此外,為了讓人堅持生命,基督教的苦修理想為痛苦賦予意義,還虛構出能將生命從痛苦中解救出來的上帝和彼岸世界。上帝為人制定道德,順從上帝、忍受苦難的人是善人且會被賜福,相反,強者、否定上帝及其道德的人則被譴責為惡人。
尼采認為他的使命是對已重估的價值再次進行重估。當然,對自然、自然性和世界的歪曲并非只存在于基督教道德中,也存在于柏拉圖主義和理念論中。它們強調上帝、道德性、邏輯、理念、理性和絕對真理的首要地位,聲稱“上帝是真理,真理是神性的”尼采:《快樂的科學》,孫周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325頁。】。與基督教的這種“奴隸道德”相對,尼采強調向超人邁進中的“主人道德”。它是強者自身權力感的體現,即強者從自身出發將自己的特質看作是“好的”,然后將這種人格特征投射到行為上;此外,強者把弱者視為“壞的”,即平庸的、低下的,但并不稱其為“惡人”。“主人道德”彰顯的是強者的高貴和毫不偽善的特征。
六、 結語:尼采思想體系的完成
可見,尼采的重估價值確實是以一種體系的方式進行的。他在19世紀80年代初首先以科學方式確定世界的最高理念,然后以此出發,運用生理學-心理學方法對人作出強弱之分,展開對基督教道德、理性哲學、啟蒙理念和現代性政治觀念的批判。這一系列的價值重估最終在《偶像的黃昏》和《敵基督者》中完成,前者是對傳統哲學中的謬誤和“真實世界”的清除,后者是對基督教道德的最后進攻。這或許是尼采認為他完成了重估價值并不再出版《權力意志》的理由。最后出版的《瓦格納事件》和《尼采反瓦格納》既是他對自己和瓦格納關系的清算,也是他以權力意志為特征的美學思想的表現。超人的實現不僅需要主人道德,也需要審美創造,超人理念不僅蘊含理想的哲學家,也有理想的藝術家。
另外,把尼采思想理解為重估價值的體系及其完成也有利于回答尼采為什么在1888年寫自傳的問題。此時44歲的尼采完全不知道自己會在次年陷入精神崩潰,或許正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重估價值已經完成,他才會寫下《瞧,這個人》。在書中,尼采不僅以自己為例佐證其思想,也把自己的著作視為一個統一整體。因此,不管是從尼采思想的內涵還是從他個人的意圖出發,都可以把他的哲學看作一個體系。
An Attempt to Systematize Nietzsche’s Philosophy
GUO Cheng
School of Philosophy,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58,China
In Nietzsche studies, it is commonly held that Nietzsche’s philosophy is “non-systematic” or “anti-systematic” and therefore any systematic reading of his philosophy is rejected. However, because the core concepts of his philosophy are closely interrelated, it is necessary to identify the inner unity of his thought, especially his “revaluation of all values”. Nietzsche’s ontology can be summarized as the axiom that the “essence” of the world and everything is the will to power. At the same time, the will to power also leads to perspectivism, since all quanta of power seek to dominate each other in their struggle against each other and to impose their own perspective on others. Perspectivism denies the Absolute and the panorama of the world, which inevitably leads to nihilism. Starting with the doctrine of eternal recurrence and the idea of the overman, Nietzsche attempts to overcome nihilism in axiology, as a way of revaluing all values, criticizing traditional philosophy and Christian morality, emphasizing difference, hierarchical order, and master morality.
will to power; perspectivism; nihilism; eternal recurrence; over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