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十九世紀末歷史虛無主義的汪洋大海和千年基督教價值體系的一念崩塌,尼采提出了兩個學說:超人學說和永恒輪回學說。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尼采提出:現(xiàn)代人不在沉沒中重生,就在沉沒中消亡,而千古價值的高山始于海洋,亦終于海洋。海洋作為歷史虛無主義的喻體,在尼采的思想中既昭示著價值的終結,也代表了孕育新價值的母體。尼采的永恒輪回概念和歷史虛無主義之間呈現(xiàn)一種辯證關系。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和同期尼采的思想軌跡中,超人和永恒輪回均為動態(tài)變化、不斷成長的概念,二者最終合為一體。
尼采; 查拉圖斯特拉; 海洋; 超人; 永恒輪回; 歷史虛無主義
B516.47-A-0012-09
一、 問題域和出發(fā)點
如果說上帝之死和諸偶像的黃昏仍可以作為現(xiàn)代性末端、當今時代的寫照,那么在尼采寫作百年后的我們也許就是他心目中的理想讀者。面對十九世紀末歷史虛無主義①的汪洋大海和千年基督教價值體系的一念崩塌,尼采提出了兩個學說:超人學說和永恒輪回學說。在接下來的一個多世紀里,我們知曉尼采以這兩個學說為世人所熟知、所推崇、所誤讀、所詬病。然而,這兩個學說究竟是如何起源和生成的?它們之間又是什么關系?身處二戰(zhàn)后世界體系瓦解、全球化和去全球化并存、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并行的今天,我們該如何解讀尼采給我們留下的思想資源呢?
1883年至1884年是尼采思想歷經(jīng)蛻變、走向成熟的時期。也正是在這個階段,往返于瑞士的雪山西爾斯-瑪利亞和地中海畔的熱那亞之間的尼采創(chuàng)作出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部他自認為最重要、集其思想之大成的作品。在這部作品中,尼采首次提出:現(xiàn)代人不在沉沒中重生,就在沉沒中消亡,而千古價值的高山始于海洋,亦終于海洋。海洋作為歷史虛無主義的喻體,在尼采的思想中既昭示著價值的終結,也代表了孕育新價值的母體。
本文將通過分析《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相關段落,闡述尼采的永恒輪回概念和歷史虛無主義之間的辯證關系。筆者試圖論證,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超人和永恒輪回均為動態(tài)變化、不斷成長的概念,二者最終合為一體。海洋和出海的意象在這兩大學說匯合的過程中既是催化劑也是載體,海洋安放、承載了尼采重估一切價值的訴求,在方法論和本體論意義上提供了解讀尼采思想乃至重構價值最關鍵的出口。正如查拉圖斯特拉所預言,歷史虛無主義的海平面不斷上升,行將淹沒傳統(tǒng)價值的高山,而新的價值必由海底升起。
海洋作為一個意象和概念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具有結構性的位置。海洋對尼采意味著很多東西:不確定性、虛無主義、流動的生成、無限的探索。作為一個意象,它承載了許多超越傳統(tǒng)形而上學概念的思考和經(jīng)驗維度。因此它和無、模糊、生成以及無限這些概念都有某種交互和重疊。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海洋首先呈現(xiàn)為作為無限性的海洋:“超人首先開啟了一種新的無限性(查氏將之喻為‘大?!?,這種無限性位于歷史之將來,具有某種末世論的救贖色彩?!薄居嗝麂h:《還原與無限》,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2年,第117頁。】這種無限性在于不斷超越,它不會停留在同一個意義平面,勢必導向對于超越的超越,即超人學說內(nèi)部就隱含了永恒輪回的種子。然而,重要的不僅是超人學說和永恒輪回學說之間的內(nèi)在性和延續(xù)性,更為重要的是超人學說如何向永恒輪回學說過渡——最為重要的是查拉圖斯特拉作為這種過渡性的主體和導師,他需要經(jīng)歷怎樣的暴力與苦難。這個過渡是從山到海的過渡,也是一部查拉圖斯特拉的成長史和受難史。
本文將選取《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文本中幾處地形上的轉折點,尤其全書的中點——第二部向第三部轉折的段落《浪游人》(Der Wanderer),來考察查拉圖斯特拉的身份轉折:從超人的導師到永恒輪回的導師。當然,查拉圖斯特拉這個思想形象從來都不是超人本身,他是一名導師,或者說另一種先知,他并非哲人王。他身上具有很強的序章性、過渡性和媒介性,既是一個過渡與橋梁(bergang),也是一個沉沒與獻祭(Untergang)。因此,他自帶一種自行消解性或者說犧牲性:他的存在是為了不存在,從而使得更好、更強的存在得以存在。和蘇格拉底類似,他是一個導師、一個容器。
二、 直面永恒輪回:浪游、攀升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結構和內(nèi)容互為表里。其中,地形的轉換,尤其是山和海之間的辯證和聯(lián)動,以及查拉圖斯特拉的行走路線,與永恒輪回和超人這兩大學說的遞進和發(fā)展息息相關。書中的地貌,即查拉圖斯特拉的行走軌跡,構成了他靈魂跋涉的地形圖。在其中,主客體不停地互相轉化,地理成為主體時間性的外化。在尼采的哲學劇場所構成的戲劇宇宙中,山和海、陸地和島嶼、市集和村莊、太陽和月亮,這些都不是自然主義意義上的地理概念。它們是靈魂逗留的居所、思想生成的中介物。作為全書的中點,第三卷開篇《浪游人》一章很好地體現(xiàn)了地形和兩大學說之間互為表里的關系。
在午夜,查拉圖斯特拉孤身一人來到島嶼之巔。他需要越過山脊,來到對面的海岸,在那里上船,和那些想離開世外桃源的人們一起出海遠航。查拉圖斯特拉想起自己年輕時登過的許多高山,他自詡為一個浪游人、一個登山者。而登高、攀登則是超人式的超越之最具象的體現(xiàn)。此時登高和俯視、頂峰和深淵正漸漸合為一體。在《何為尼采的扎拉圖斯特拉》中,邁爾這樣評論第三卷的開篇:“尼采讓巔峰緊隨著深淵而來?!薄具~爾:《何為尼采的扎拉圖斯特拉》,余明鋒譯,華夏出版社,2019年,第112頁?!吭诘诙砟┪玻槔瓐D斯特拉在最寂靜的時刻被內(nèi)心的聲音命令、鞭策,要求他為永恒輪回的思想做好準備:“你的果子熟了,但你自己還沒有成熟到能去摘取果實!”【Friedrich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KSA 4, De Gruyter, 1993, S. 189. 中譯文參見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錢春綺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69頁,譯文有改動。】而接下來,在第三卷開篇,查拉圖斯特拉就邁著沉重的步伐去攀登最后的險峰,聽從內(nèi)心的命令奮力讓自己成熟起來,在孤絕中跋山涉水去摘取永恒輪回這一幽深的思想果實。由此可見,永恒輪回這一思想在第二卷末尾、第三卷開端行進至它作為一個概念歷史進程的中點。思想的客體已然成熟,卻沒有與思想的主體相統(tǒng)一,查拉圖斯特拉在意識層面無法真正接受這一思想,哪怕在潛意識和下意識里他其實已經(jīng)明了永恒輪回的內(nèi)核。
查拉圖斯特拉此時的意識和下意識并未統(tǒng)一,永恒輪回這一概念仍沉睡在意識的水面之下,需要被打撈和喚醒。《浪游人》的主體毫無懸念地由查拉圖斯特拉和自己的對話構成。這是超我在通過自我向意識揭示潛意識一直知曉的東西,是一場古希臘悲劇式的自我相認:“我認出了我的命運,查拉圖斯特拉悲哀地說道。好吧!我準備好了。我最后的孤獨就此開啟。啊,我身下這暗黑而悲傷的海!啊,這漫溢的夜的戾氣!啊,命運和?!椰F(xiàn)在必須下到你們中去!”【Friedrich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KSA 4, De Gruyter, 1993, S. 195. 中譯文參見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錢春綺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73頁,譯文有改動?!吭谶@里,查拉圖斯特拉將命運和海相提并論。認出自己的命運,開啟最后的孤獨,下到海的深處——這三件事情其實就是一件,它們可以概括整個第三卷。查拉圖斯特拉在第三卷干了什么?他最大的成就就是成功直面和召喚了永恒輪回,與永恒結合。這意味著此刻他的命運、他的孤獨就是去直面和召喚永恒輪回,而海就是永恒輪回的象征和外化。
三、 直面永恒輪回:下沉(Untergang)、去升華(de-sublimation)【本文借用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提出的、與古典精神分析的“升華”概念相對的“去升華”概念,但意圖在一個新的、更原初的意義上使用它。馬爾庫塞認為,去升華是在文化工業(yè)下曾經(jīng)作為性驅力之升華形式的藝術與現(xiàn)實的混同。這導致了藝術靈韻的消散,也導向了帶有壓迫性的性解放。本文并非在該意義上使用“去升華”概念,而是意在回溯至弗洛伊德“升華”概念原初的反面,試圖提出一個晚期海德格爾式的并且或許是內(nèi)在于道家傳統(tǒng)的對于意志和欲望的重估和再闡釋。本文意在從尼采的文本中梳理、呈現(xiàn)出一個中性、非壓迫性的“去升華”概念,并旨在論證:查拉圖斯特拉永恒輪回學說的第一個面向即為此種新的“去升華”概念,它破除意志的幻象,勇于解構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超我,是對靈魂的重新整合。】
許多學者傾向于把尼采和作為超人導師的查拉圖斯特拉看成登山者。通??磥?,所謂的超越和高山的喻體更契合。哪怕海德格爾在《尼采》中強調(diào)了海洋作為一個場域對于永恒輪回思想形成的重要性,他在提到海的時候,也還是自動將海假設為查拉圖斯特拉橫向探索的場域,即查拉圖斯特拉的出海是為了尋找新大陸、建立新世界。在此過程中危險和艱難都是暫時的。海只是手段和路徑,新的陸地才是目的。很顯然,尼采思想體系中的海的確具備這個橫向維度。在《快樂的科學》、《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同時期筆記以及之后的《超越善惡》中,尼采在提到海的時候不乏這樣奮勇探索未知的口吻。然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在這個橫向維度的基礎上加了一個縱向維度。海在這里不僅意味著漂浮、航行,最終導向新大陸和人類的未來,它同時或者說更緊急地意味著過去,意味著不可改造、無法救贖的時間,意味著超人和未來的有條件性和有限性,意味著人的歷史將不斷重演,小人將永遠輪回。這讓查拉圖斯特拉絕望、惡心,他不愿正視、接受、肯定這樣的圖景。如果可能的話,他也只想遠航,排除萬難去建立新的世界,不愿沉沒、下到亡靈和一切已死的可能性的世界中。
然而,第三卷的目的、永恒輪回的奧義即是下沉。不是攀登,不是遠航,而是沉沒,且是自愿沉沒。山和海的譬喻在這里是聯(lián)動的。查拉圖斯特拉這樣激勵自己:“面前是我最高的山峰和最長的山路。因此,我必須下得比我曾經(jīng)爬得更高,我必須下到苦難中去,下得更深,直下到它最暗黑的洪流中去?!薄綟riedrich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KSA 4, De Gruyter, 1993, S. 195. 中譯文參見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錢春綺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74頁,譯文有改動?!恐档米⒁獾氖?,查拉圖斯特拉在這里將山和海進行了一個語義上的連接。面前是最高的山、最長的路,因此須下到最深的海。為什么是“因此”呢?還是說在這里,尼采揭示了海是山的深化、延展,象征超越的山峰正在被超越、被轉化,而超越本身必須被超越?更重要的是,查拉圖斯特拉須下沉得比他曾經(jīng)攀爬得更高,這暗含了永恒輪回超越了意志所能做功的范圍。
借用精神分析的術語,如果說攀登是升華,那么下降就是去升華。這不單單是舍棄意志的成就。去升華不是簡單的放松,不是墮落。升華也不一定是好的,它可以是一種變成超我的意識形態(tài),一種僵化的升華。這是尼采重估價值所要對抗的一個大敵,即作為道德動物的人體內(nèi)那套升華機制,該機制經(jīng)歷了千百年基督教的教化,腐朽而強大。在尼采的體系里,基督教的升華機制具備自行升華、自行破除的可能性,它的最好形態(tài)即求真的意志。承認“上帝已死”,這就是虛無主義的開端。這般破除或自我破除了所謂“壞的升華”,就能著手重新估量、想象、構建價值。這一階段是查拉圖斯特拉自己在做并號召民眾進行的所謂“好的升華”。根據(jù)升華的邏輯,好的升華也需要自我升華。比對抗壞的升華更難的則是對抗和超越好的升華,就像查拉圖斯特拉在第三卷開篇宣布要做的一樣,他要對升華機制最好的可能性進行升華。而對超人學說的想象就是升華機制可以達到的最好歷史可能性。對于習慣升華的道德動物來說,不論何種升華,“放松”都是最難的。讓查拉圖斯特拉放棄升華出超人學說的意志成就更是難上加難。在尼采這里,永恒輪回所要求的去升華比權力意志、超人學說所需要的升華難上百倍:前者是對升華的升華/去升華,打破了二元對立的邏輯;后者則是在升華邏輯內(nèi)的最高成就。
“我的命運意欲如此:好吧!我準備好了?!薄劲冖邰蹻riedrich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KSA 4, De Gruyter, 1993, S. 195. 中譯文參見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錢春綺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74頁,譯文有改動。】此時我們聽到,查拉圖斯特拉又一次給自己打氣,鼓勵自己相信:我準備好了。這恰恰說明了他需要通過這樣一種與自己對話的方式讓自己準備好面對永恒輪回,這樣的重復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永恒輪回的難度,它指向了超越的不可能。當查拉圖斯特拉攀至山巔時,他說:“最高的山來自哪里?我曾這樣問道。我進而發(fā)現(xiàn),它們來自大海。這份證詞被刻在山石和峰頂?shù)膸r壁上?!雹谏胶秃2⒉皇莵児挪蛔兊摹岵刹捎每脊艑W的方式,借助自然歷史來闡述一個價值觀念:山海的看似不變和它們的本體即價值是一樣的,而山海在萬古時間中的流變也和價值一樣。正如尼采使用譜系學的方式處理價值的流變,在這里他用考古學的方法考量山和海作為其自身和作為價值喻體的互相轉換:“最高的必將從最深處升起,方能成其高。”③這延續(xù)了升華的邏輯,借用升華的修辭向查拉圖斯特拉闡明了接下來的任務,即下沉。
然而,這屬于高山的升華的邏輯和修辭在下一秒就受到了挑戰(zhàn)。當查拉圖斯特拉終于走近大海、立于懸崖之間時,他感受到了浪游的疲憊,感受到了比先前更深切的熱望。④在歐洲浪漫主義傳統(tǒng)中,海象征著渴望、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愛欲。此刻查拉圖斯特拉為什么面對大海會產(chǎn)生更深切的熱望?永恒輪回作為最艱難、最苦痛的思想,為何會勾起并加劇他心底的熱望?趨近大海的時候,查拉圖斯特拉在愈發(fā)渴望著什么?在面對大海及其蘊藏的虛無主義和永恒輪回時,查拉圖斯特拉愈發(fā)切近地感受到他的愛欲對象,即人類,或者說人類最高的可能性——超人,是如此近在咫尺又永不可得。小人永遠輪回,這個認識讓查拉圖斯特拉痛苦不堪。他的愛讓他想要去肯定哪怕是無法被取消和改造的小人的輪回。這樣的直面、肯定、接受和宣告會讓他死去。Friedrich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KSA 4, De Gruyter," 1993, S. 188. 】在一個很重要的意義上,查拉圖斯特拉期待死亡,期待獻上死亡的饋贈,他愿意成為永恒輪回的殉道者,愿意為人類獻祭自身。他的下沉就是死亡、殉道和獻祭。這也是為什么尼采在許多著作中都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定義為一部悲劇。它那源于古希臘和基督教卻又超越二者的悲劇性,重新定義了何為悲劇。
四、 永恒輪回的譬喻鏈:山、海、日
在全書的中點,查拉圖斯特拉也在此時行至地理的頂點——山巔,并行將開始他的下沉。尼采在處理永恒輪回思想和查拉圖斯特拉這個主客統(tǒng)一、意識合一的關鍵時刻訴諸比喻,由圖像和喻體——作為超我的山和作為本我的海——觸碰和推動查拉圖斯特拉作為自我和意識本身。尼采是如何讓查拉圖斯特拉變得成熟起來,對自身所包裹的秘密逐漸了然,獲得直面永恒輪回這一“最困難的思想”的勇氣呢?他讓查拉圖斯特拉離開共同體,回歸自身,去登山、出海,到山巔俯視深淵和風暴。尼采直接把思想夢境中的圖景和隱喻搬到這個虛構的現(xiàn)實中來,從而啟動一種概念的具身化進程?!恫槔瓐D斯特拉如是說》的一大特色就是現(xiàn)實和夢境、本體和喻體不斷轉換、互為彼此。尼采使用這種文學上的轉換去推進、澆灌他在這部書中要闡明的兩大思想:永恒輪回學說和超人學說。簡而言之,第三卷伊始所承諾的山海的統(tǒng)一最終將呈現(xiàn)為超人和永恒輪回的統(tǒng)一。
一開始作為喻體的山海同樣在變化和成長,而山和海之間也會互相轉化。這一變化和成長有幾個層面。在第一層面,尼采借助于自然歷史,通過山海的變遷來揭示價值在歷史中的形成和消解:最高的山來自海洋,而最高的價值需要從最深的海底中求。在另一個層面,海本身其實不是一元的,甚至不是善惡二元的。它本來就具備和包容著激進的異質(zhì)性、外在性,并且在此時,作為未成熟的永恒輪回思想的載體,海進一步被比作一頭在睡夢中輾轉反側的怪獸?!劲蹻riedrich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KSA 4, De Gruyter, 1993, S. 195; S. 159. 】查拉圖斯特拉覺得海是一頭做夢的怪獸,焉不知他自己其實才是那怪獸。永恒輪回的思想在他腹中翻騰,無法被意識打撈,無法被語言照亮——更準確地說,是此時意識拒絕打撈,語言拒絕照亮。他須得出海,用肉身和精神接近、觸摸深淵中的思想。
除了高山,跟海聯(lián)動的一個重要譬喻是太陽。查拉圖斯特拉對人類、對人超越自身成為超人的愛是太陽的愛、創(chuàng)造者的愛。在第二卷《無玷的認識》一章中,查拉圖斯特拉將自己的愛欲比作真靈不昧的太陽的愛:“她迫不及待地從海面滑過,她的愛呼出熱氣、饑渴難耐?!薄劲邰軫riedrich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KSA 4, De Gruyter, 1993, S. 158-159; S. 159; S. 159. 中譯文參見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錢春綺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40頁,譯文有改動。】在尼采這里,月亮指代某類貧瘠而無法生育的教士,而太陽是陰性的,包含孕育和創(chuàng)造的力量。我們可以從太陽和海的互動中窺見查拉圖斯特拉對海的理想態(tài)度:“太陽吮吸大海,將其深淵吸至天空,而大海的欲望挺立起成千的乳房?!雹勰岵捎诖嗣枥L了一幅壯麗圖景,這代表了查拉圖斯特拉的愿望,他設想的烏托邦和柏拉圖、基督教的既相似又大相徑庭,都是被愛所連接和驅動的,但這個愛卻截然不同。查拉圖斯特拉的愛是結合和超越古希臘和基督教的愛,是愛欲(eros),也是神圣之愛(agape):“太陽的愛天真如孩童,而海想要被親吻、被太陽的饑渴所吮吸。海想要化為大氣、天穹、光之路和光本身!”④太陽被比作創(chuàng)造價值的天真的孩童,而海則是母體和乳母(khōra),乳汁孕育太陽,化為“大氣、天穹、光之路和光本身”。彼時的查拉圖斯特拉曾放出豪言:“的確,我愛生活和一切深海,就像太陽一樣。一切縱深的都將升起——至我的高度!”⑤第二卷行至此處,查拉圖斯特拉尚未意識到最大的挑戰(zhàn)正等著自己。但毋庸置疑的是,我們由此也看到,永恒輪回是一項愛的挑戰(zhàn)。放棄意志的成就,去愛不可能被愛的,才能讓新的價值由最深的海底升起。
五、 和查拉圖斯特拉一起出海:謎題及其聽眾
通過查拉圖斯特拉的動物們以及重壓之魔(Geist der Schwere)和查拉圖斯特拉在書中的互動,尼采區(qū)分了幾個意義上的永恒輪回:一即作為物理和自然世界的永恒輪回(四季輪回、無限和概率),二為作為圣經(jīng)傳道書、叔本華式悲觀主義的永恒輪回(“日光底下,并無新事”)。這兩種輪回都區(qū)別于尼采想要發(fā)展和呈現(xiàn)的屬于查拉圖斯特拉的超越意志的永恒輪回。尼采通過永恒輪回表達和解決的既是某種存在的激情,也是某種神學(或者說元宗教)的、元政治的訴求,而這兩者又是一體的兩面。
查拉圖斯特拉第一次向人講述永恒輪回時并非采用直接的陳述方式,而是使用了一個謎語,也并非向隨便什么人講述,而是在行至大海中央時向滿船的船員說起的。海德格爾在《尼采》中著重分析了海員何以是永恒輪回學說的第一和最佳聽眾。邁爾在《何為尼采的扎拉圖斯特拉》中說:“最重要的事情發(fā)生在波瀾壯闊的海上。海水的涌動映照著最重要之事的發(fā)生。最重要之事置身無限之物當中。”【邁爾:《何為尼采的扎拉圖斯特拉》,余明鋒譯,華夏出版社,2019年,第115頁?!坎槔瓐D斯特拉對海員們所言的謎語也并非只是一個平鋪直敘的謎面,而是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查拉圖斯特拉和身為重壓之魔的侏儒在永恒之路上的對話,第二部分則嵌套著一個關于牧羊人和蛇的預言的夢境。在第一部分里,查拉圖斯特拉對蹲坐在其肩頭施加重壓的侏儒喊道:侏儒,非你即我!侏儒跳開,兩人面前出現(xiàn)了兩條道路。兩條路均通向永恒,一條名為過去,一條名為未來。它們相遇于瞬間。侏儒知曉過去和未來都通向永恒,它知曉永恒輪回,但這卻不是查拉圖斯特拉的永恒輪回。重壓之魔并不知道瞬間的含義。時間是一個圈狀牢籠,沒有斷層,人被困于其間,無法行動。
復仇式的虛無主義認為:萬物皆會消逝,因此萬物皆應消逝。【Friedrich Nietzsche, Thus Spoke Zarathustra, Graham Parkes tra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122. 】時間會吞噬自己的子嗣。為什么在這里可以從實然到應然?為什么會消逝就應當消逝?尼采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其中的道德轉向。會消逝和應當消逝之間有一條鴻溝,而消逝帶來的痛苦和恐懼致使弱者和牧師階層用道德充當武器和遮羞布來對抗這種本體性的無力感。對消逝的恐懼定義了人的基本境況。消逝恐懼是對存在充滿怨懟的體現(xiàn),是虛無主義的愿望。而永恒輪回是對于消逝的恐懼的克服。對輪回的肯定因此昭示著意志的圓滿及其自我克服。意志產(chǎn)生于對掌控時間性的渴望。而永恒輪回既是意志本身對自己的超越,又是時間性通過永恒和瞬間對自己的超越和肯定。
在海上,查拉圖斯特拉邀請船員們?yōu)樗膲艟辰庵i。這意味著永恒輪回無法被訴說,只能被猜出,也意味著永恒輪回真正的聽眾無法是那些只能聽懂陳述或論辯的人們,而是這些熱愛謎語、熱愛危險、通過隱喻和圖像接近真理的人們,即同船的海員們。他們是他的兄弟,他的戰(zhàn)友。他們離開既定價值的安全陸地,去探究善惡尚未分離、充滿不確定價值的汪洋大海。虛無主義對于他們來說是求真的必要代價。他們的虛無主義是主動的虛無主義,和查拉圖斯特拉一樣,他們是價值和虛無的先驅者。與之相對的是一種被動的、滯后的虛無主義。這是大多數(shù)人的虛無主義,也是屬于一個時代的歷史虛無主義?,F(xiàn)代性禮崩樂壞的獨特之處在于,虛無主義并非價值的對立面,而恰恰是新價值的來源。因此在尼采看來,虛無主義需要完成它自身,現(xiàn)代人需要從被動地置身于禮崩樂壞的時代到主動打破還沒崩壞的那些殘存價值,從被動地接受上帝已死到主動殺死身處黃昏的偶像。
當現(xiàn)代人處在被動的虛無主義中,海平面不斷上升,淹沒他賴以生存的生活世界,沖垮了既定價值的堤岸。當現(xiàn)代人聽從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加入到主動的虛無主義,他就揚帆出海,航行到看不見陸地的遠海了。在遠海,舉目皆汪洋,不見價值的堤岸?!劲堍茛蔻逨riedrich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KSA 4, De Gruyter, 1993, S. 267; S. 267; S. 267; S. 267; S. 267-268.】查拉圖斯特拉的理想追隨者即這些勇敢的水手,他們須得既勇武又耐心④,這兩項品格皆指向海洋抑或歷史虛無主義的階段性,這個過程可能相當漫長,充滿危險和陣痛,充斥著劇烈的暈船和惡心、恐懼和戰(zhàn)栗。⑤背井離鄉(xiāng)、拋棄祖國,他們的航程將駛向新子民的國度(Kinder-Land),那里新的價值如孩童般降生。那是這些水手們最偉大的渴求,即對超人的愛欲。他們主動打破價值的法版,打破習俗認為的善和好。他們離經(jīng)叛道,為的是尋找新的經(jīng)、新的道。舊世界正默默崩塌而不自知,其中的人們行將需要這些先驅者的幫助。⑥大海充滿風暴,包羅萬象。查拉圖斯特拉打破舊世界、重構價值的志業(yè)是一項整全性的工作,而尼采訴諸海去進行這種整全性的革命并非偶然。從雅典到耶路撒冷,從柏拉圖的亞特蘭蒂斯到近東諸文明共有的大洪水神話,海從來都具備結合了末世和創(chuàng)世的能量。自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世界經(jīng)由上古的大洪水蕩滌,在海中重生。海既是凈化也是孕育,既是毀滅也是新生。查拉圖斯特拉訴諸海,也是一種模仿和嫁接。查拉圖斯特拉號召水手們比大海更大海,因為他們胸懷比海上風暴更暴烈的對超人的熱望。⑦
六、 歷史虛無主義的辯證法:汪洋的虛無主義對抗干涸的虛無主義【此節(jié)所論述的“汪洋的虛無主義”與“干涸的虛無主義”分別指積極的、主動打破舊價值的、探索和生成新價值的虛無主義與消極的、最高價值貶黜自身的、歸于寂滅和死亡的、與生命為敵的虛無主義。兩種虛無主義的最大差異在于對“無”的定義和感知。干涸的虛無主義將“無”理解為死亡、腐朽、消解,而汪洋的虛無主義意欲從舊價值的虛無和崩壞中發(fā)現(xiàn)和生成新的萬有與新的價值評定體系?!?/p>
海洋作為歷史虛無主義的喻體,在尼采的思想中既昭示著價值的終結,也代表了孕育新價值的母體。作為永恒輪回媒介和歷史虛無主義喻體的海洋,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不是單一維度的海,它的能指和所指都是多元的。海既是流動不定的表面,也是不可測的深淵;既是承載、傾覆航船的自然力,也蘊藏著嬉戲的海怪【Friedrich Nietzsche, Thus Spoke Zarathustra, Graham Parkes tra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101. 】;既是新舊價值的容器和熔爐,也是現(xiàn)代人包括查拉圖斯特拉在內(nèi)的集體潛意識和無意識。在尼采筆下,海既包囊了世界,也收納了人心。如果借用柏拉圖的觀點,暫且將城邦和靈魂看作是同構的,那么海洋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既代表了歷史虛無主義下的政治無意識,亦代表了每個個體的無意識本身。尼采的理想國不是柏拉圖意義上自上而下的等級社會。它是一個自下而上的、不斷流動的、千高原式的、不理想狀態(tài)永恒輪回的“理想國”。正如高山從海底升起,精神也要從肉身的激情和無意識中獲取智慧。從永恒輪回的問題上我們看到,這和尼采對身體的態(tài)度以及他對基督教傳統(tǒng)中肉身的價值重估是一脈相承的。
借由先知之口,尼采這樣描繪世紀末歐洲的價值困境:“所有的井都在干涸,海在退潮。一切地面皆渴望開裂,深淵卻不愿將其吞噬。我們的哀嘆在淺灘回響:啊,哪兒還有一片能將我們浸沒的海域呢?”④Friedrich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KSA 4, De Gruyter, 1993, S. 172; S. 176. 】此處先知哀嘆海的干涸,而查拉圖斯特拉對此的反應是:“我要邀請先知當我的座上賓,參加我的歡宴。我仍想給他看一片他能浸沒自己的海域!”④我們發(fā)現(xiàn),不僅是海洋有著不同的維度,以海洋意象為本體的歷史虛無主義也可以有不同甚至相反的喻體。在先知那里,它是干涸的虛無主義;在查拉圖斯特拉這里,它成了汪洋的虛無主義。先知的虛無主義是貧瘠的、真正歸于無的、反對生命的虛無主義;查拉圖斯特拉的虛無主義是超越貧瘠和豐饒的,是存在的可能性條件,它的毀滅和消亡歸根結底導向的是生生不息。
汪洋的虛無主義和干涸的虛無主義之對立正是有和無、生命和寂滅、疾病和健康的對立。尼采讓我們意識到,人既然活著,只能從生命的立場去思考死亡和虛無,沒有人能跳出生命的框架進行思考。因此,思考這項活動必定是偏向生命的。干涸的虛無主義認為生命最終歸于寂滅,因此生命即為寂滅。尼采認為,這樣的教導與生命為敵,它本身即是生命被疾病纏繞的癥狀。第三卷的發(fā)展軌跡就是查拉圖斯特拉如何從被先知的虛無主義扼住咽喉到終于成為一名康復者。尼采用海的意象表達的是一種對他者的接納、一種激進的可能性和全然的不確定性,這讓虛無不再是單純的寂滅,而變成了存在的一個狀態(tài)。海納百川,唯大海能夠將死亡降解,將其轉化為萬千的生命,真正健康的生可以接納死而增強自身的生命力。通過邀請先知帶著他干涸的虛無主義前來赴宴,查拉圖斯特拉汪洋的虛無主義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德里達意義上好客的東道主,看到了查拉圖斯特拉接納、吸收和包容外在性的能力和愿望。查拉圖斯特拉不但需要接納先知,更需要接納的是先知在自己身上打下的烙印,那些少年時不可磨滅的痕跡。這些痕跡無法被擯棄,亦無法被消化,在午夜夢回之時,它們?nèi)跃哂辛钊诵募虏灰训牧α俊2槔瓐D斯特拉需要接納和轉化的是扎根于他體內(nèi)的、在意識深層發(fā)芽發(fā)酵的、來自先知的虛無主義。需要留意的是:正如先知的虛無主義導出的是牧羊人口中盤踞的大蛇,是小人永遠會出現(xiàn)的噩夢般的永恒輪回,查拉圖斯特拉汪洋的虛無主義對應的則是萬有的可能性和孕育新生的價值母體,是自在的差異生成的自為的重復。德勒茲在《差異與重復》中寫道:自在的差異即自為的重復?!綠illes Deleuze, 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 Paul Patton tran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118. 】自在的差異意味著他者的不可被化約性。而永恒輪回是最大的他者,也是最難、最不可能的接納——于無可接納處接納,這是第四卷之前查拉圖斯特拉最大的挑戰(zhàn),也是尼采對自我的最終理解。
七、 接納與獻祭:海納百川
“接納!”這是永恒輪回提出的挑戰(zhàn),是查拉圖斯特拉對自己的倫理命令,也是尼采在這部書中提出的政治綱領和宗教信條。如是觀之,永恒輪回學說和超人學說是一體的兩面。在全書開篇,查拉圖斯特拉下山伊始就來到廣場上向眾人宣講他的超人學說。他對眾人皆稱兄弟,說道:“人確乎是一條被污染的小溪。要想接納一條骯臟的水渠而不因此變得不潔,你需要成為大海。聽著!我把超人授予你們:他就是這片海,你們巨大的輕蔑得以在他這里沉沒。”【③⑦Friedrich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KSA 4, De Gruyter, 1993, S. 15; S. 20; S. 97-102. 】然而,超人學說一經(jīng)提出就遭到了世人的譏誚和不屑。聚集在廣場上的人們無法成為查拉圖斯特拉口中的兄弟,無法理解成為超人的愿望。他們更甘愿做他們的末人、小人。③這意味著,查拉圖斯特拉在山巔形成的超人學說一下到人世間就沒有經(jīng)受住現(xiàn)實的考驗。世人們并不想超越自己,他們至多會把超人理解為越過走鋼索的人的魔鬼。
超人學說的交流失敗使得查拉圖斯特拉自此開始醞釀永恒輪回的思想。但超人學說本身并沒有被放棄,而是進入并成為永恒輪回學說的一個維度。第一次與世人的交流失敗讓查拉圖斯特拉開始有差等地對待人類。上文里,超人被比作大海,永恒輪回也被比作大海,兩處喻體的相同并非偶然。這兩處海的譬喻共享的是對小人永遠輪回于無可接納處接納。海洋是超越,也是對超越的超越,它演繹并超越了超越的邏輯。自第一卷超人開始,到第三卷永恒輪回終于被成功地召喚和吸納,再到全書末尾,海的意象貫穿始終,連接并打通了超人和永恒輪回兩大學說。
人是一條骯臟的小溪,超人無法使其變得不臟。海納百川,通過接納而實現(xiàn)的凈化顯然不是我們通常認為的凈化。但我們也沒有辦法說進入大海的小溪仍是那條骯臟的小溪,更沒有辦法說大海由此被污染了——對于后者,或許到了一百多年后的現(xiàn)在,我們竟可以這樣說?但無論如何,在寫下這些話的時候,尼采并沒有失去對大海的信仰。如果說上帝已死,諸偶像也終有一死,那么尼采最后的神祇也許即為大海和太陽這些自然力所蘊藏的譬喻的力量。
我們在《詩人》一章中看到尼采對譬喻的批評和保留⑥Friedrich Nietzsche, Thus Spoke Zarathustra, Graham Parkes tra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110; p. 181. 】,但大海和太陽、大地和閃電這些廣義的自然(phusis)就像荷馬史詩里的神和柏拉圖的數(shù)一樣支撐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意義結構。尼采對虛無主義的肯定態(tài)度可以追溯到他對大海和洪荒之力的信仰。這種信仰和生命力本身已無法區(qū)分,它生發(fā)于捷克思想家雅恩·帕托什卡(Jan PatoAcˇka)所說的世界原初的譬喻性。【Jan PatoAcˇka, Heretical Essays, James Dodd ed., Erazim Kohak trans., Open Court, 1996, pp. 29-33. 】在道德和人類文明的語法崩毀之際,這種源自自然的非信仰的信仰能重建語言,使人在最大限度上不受遮蔽地與自身的幽暗之地交流。
以太陽和大地、高山和海洋為意象、為信仰,尼采意在重構現(xiàn)代性靈魂的地圖(psychic landscape)。查拉圖斯特拉說,最廣博的靈魂能夠在自身中奔跑、迷途、游蕩至最遠,最必然的靈魂僅為取樂而將自身投入偶然。⑥查拉圖斯特拉在書中的游歷沒有什么目的性,僅僅是向世人傳道,并尋找奉獻自身、自我獻祭的機會。⑦他在世間的游歷同時也是在靈魂自身中游蕩、迷途。查拉圖斯特拉在第三卷中的浪游尤其凸顯了這一點。在最寂靜的時刻被內(nèi)心的聲音所命令,查拉圖斯特拉離開了他的朋友們,向內(nèi)尋求召喚永恒輪回的勇氣。這一向內(nèi)的轉向同時也開啟了查拉圖斯特拉在空間上的延展。查拉圖斯特拉的浪游既不是先驗的,也不是經(jīng)驗的。在查拉圖斯特拉這里,必然和偶然是合為一體的,內(nèi)和外是合為一體的。這不意味著永恒輪回是一個必然性的牢籠,更不意味著查拉圖斯特拉是一個只著眼于自身內(nèi)部而妄論外部世界的自大狂。永恒輪回并不取消偶然性和外部,而是先行將兩者皆推到極致,迫使靈魂和自我去經(jīng)歷、去接納。永恒輪回在這個意義上也是一個思想實驗,即尼采逼迫查拉圖斯特拉將自身的靈魂當成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實驗,一份在歷史轉折點向人類獻祭的禮物。
八、 作為母體(khōra)的查拉圖斯特拉
在柏拉圖的《蒂邁歐篇》中,蒂邁歐在描述一個創(chuàng)世神話時用作為父的理型和作為子的拷貝來解釋世界萬物的源起。但行至中途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無法走下去的敘述路徑。他不得不重新開始,引入了母體(khōra)作為創(chuàng)世的第三個元概念。母體收容萬物,如乳母般供給養(yǎng)分,通過有節(jié)律的震蕩將它們分配到空間中去?!綪lato, Complete Works, J. M. Cooper ed.,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1997, p. 1250. 】在《論名》中,德里達解讀柏拉圖的《蒂邁歐篇》,稱蘇格拉底是一個容器,一個khōra。【Jacques Derrida, On the Name, Thomas Dutoit ed., David Wood trans.,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93. 】而在《會飲篇》中,蘇格拉底開玩笑說自己是空的,因此想坐在滿溢的、作為悲劇詩人的阿加頌的身邊以獲取智慧。查拉圖斯特拉則是滿溢的,他立志將萬事萬物都納入自身,包括最高的、最深的、最好的、最壞的,花鳥蟲鳴、天地四時。他的靈魂是漫溢的,他的愛也是。他渴求清空自身,渴求給予,渴求被愛者的接納。尼采對價值的重估并非取消高低上下,而是重新界定高低上下。但這種重新界定并非重新進入形而上的僵化體系,而是將上和下、高和低甚至內(nèi)和外結合為一體。這是尼采的獨創(chuàng),也是他的悲憫,是一種融合了哲學愛欲和宗教情懷的愛:正如太陽要沉入海底,查拉圖斯特拉要下山到民眾中去。在《古老的法版和新的法版》中,查拉圖斯特拉這樣告誡兄弟們:“最愛自身的靈魂,在其中一切事物有其順流和逆流、落潮和漲潮——哦,最高的靈魂怎會沒有最壞的寄生蟲呢?”【Friedrich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KSA 4, De Gruyter, 1993, S. 261. 】小人的永遠輪回就是最高的靈魂體內(nèi)寄居的寄生蟲,是超人學說之所以成為超人學說所必須包容和接納的東西。至此,永恒輪回學說和超人學說合為一體,山和海合歸一處,新和舊、未來和過去被收容至永恒。
Zarathustra on the Sea: Eternal Recurrence and the Dialectic of Historical Nihilism
WU Yi
School of Philosophy,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Confronted with the death of the Christian God and the floods of historical nihilism that plagued fin de siècle Europe, Nietzsche proposed two remedies: the teaching of the overman and that of eternal recurrence. In Thus Spoke Zarathustra, Nietzsche states to the effect that as moderns, we have to go under. This going-under means both annihilation and rebirth. The birth of the hierarchy of values sprang from the maritime depths. As the metaphor for historical nihilism, the maritime in Nietzsche’s thinking announces the destruction of defunct values and serves as the khōra of new values. The teaching of eternal recurrence stands in dialectic relation with historical nihilism. In Thus Spoke Zarathustra, the teaching of the overman and that of eternal recurrence are both dynamic and developing concepts that they eventually supplement each other and merge into a dyadic oneness.
Nietzsche; Zarathustra; the maritime; overman; eternal recurrence; historical nihi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