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世說是公羊學的核心命題之一,其內容即所見、所聞、所傳聞三世異辭。在《春秋》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中,其三世之斷限,歷代多有異說。董仲舒、何休以隱、桓、莊、閔、僖五公為所傳聞世,以文、宣、成、襄四公為所聞世,以昭、定、哀三公為所見世,茲為正說。此外,顏安樂、孔廣森以孔子生后為所見世,鄭玄平分二百四十二年,廖平、蒙文通師弟分別據《谷梁傳》《左傳》斷三世,皆為歧說。董、何說之所以為正,就在于:其三世間的斷限以王魯為判準;而三世作為一個整體,即《春秋》之所以始隱終麟,則由素王決定。孔子作《春秋》,設三科九旨,始通三統而以《春秋》為一代,終張三世而將《春秋》一代分張為三世,亦可見三世之張法即三世斷限的終極理據在通三統。
公羊學; 三世; 王魯; 素王
B222-A-0110-07
三世說是公羊學的核心命題之一,其內容即所見、所聞、所傳聞三世異辭。在《春秋》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中,其三世之斷限,歷代多有異說。阮芝生《從公羊學論〈春秋〉的性質》一書具列五說①,以董仲舒、何休說為正,并駁其他四說。竊以為其言有未盡處,特述其論而引申之。
一、 董、何正義
段熙仲、阮芝生、曾亦皆以為②,張三世之說,《公羊傳》有明文,且“凡三發傳”:
隱公元年,公子益師卒。《傳》曰:“何以不日?遠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公羊傳·隱公元年》)
桓公二年三月,公會齊侯、陳侯、鄭伯于稷,以成宋亂。《傳》曰:“內大惡諱。此其目言之何?遠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公羊傳·桓公二年》)
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傳》曰:“《春秋》何以始乎隱?祖之所逮聞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公羊傳·哀公十四年》)
《傳》中的所見、所聞、所傳聞異辭,雖則簡略,而意蘊無窮。不過,就呈現效果而論,此三世“明文”并不甚明,甚或連“世”字亦未出現,僅隱約見其名及其在書法上的每世“異辭”。
逮董仲舒方漸明之:
《春秋》分十二世以為三等,有見,有聞,有傳聞。有見三世,有聞四世,有傳聞五世。故哀、定、昭,君子之所見也;襄、成、文、宣,君子之所聞也;僖、閔、莊、桓、隱,君子之所傳聞也。所見六十一年,所聞八十五年,所傳聞九十六年。于所見微其辭,于所聞痛其禍,于傳聞殺其恩,與情俱也。是故逐季氏而言又雩,微其辭也。子赤殺,弗忍書日,痛其禍也。子般殺,而書乙未,殺其恩也。屈伸之志,詳略之文,皆應之。③
董氏此論全襲《公羊傳》而來,且較《公羊傳》更為詳細、明晰。此“世”字取“父子相繼為一世”之義,故《春秋》二百四十二年凡歷十二公,即十二世。十二世分三等,實際上就是三世:所見世、所聞世、所傳聞世。關于三者之斷限,《春秋緯·演孔圖》亦云:“文、宣、成、襄,所聞之世也。”【趙在翰輯:《七緯》,中華書局,2012年,第374頁。】十二公分三世,定第六公至第九公為第二世所聞世,則首尾自定。如此,所見世為昭、定、哀三公,所聞世為文、宣、成、襄四公,所傳聞世為隱、桓、莊、閔、僖五公。董仲舒與之同,殆《公羊》口說本如是。【趙在翰案:“蓋傳《公羊》學者皆宗《春秋緯》說。”(趙在翰輯:《七緯》,中華書局,2012年,第374頁。)】其又舉例說明三世異辭,且解釋其原因在于作者的“情”與世變,“志”“文”亦隨而應之。
何休在此基礎上對三世說作了進一步發揮,使之大備而成:
“所見”者,謂昭、定、哀,己與父時事也。“所聞”者,謂文、宣、成、襄,王父時事也。“所傳聞”者,謂隱、桓、莊、閔、僖,高祖、曾祖時事也……于所傳聞之世,見治起于衰亂之中,用心尚麄觕。故內其國而外諸夏……于所聞之世,見治升平,內諸夏而外夷狄……至所見之世,著治太平,夷狄進至于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所以三世者,禮為父母三年,為祖父母期,為曾祖父母齊衰三月。立愛自親始,故《春秋》據哀錄隱,上治祖禰。【⑨⑩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8頁;第41頁;第4頁。】
何氏關于三世之斷限與董仲舒、《春秋緯》同。此外,何氏特意將三世分別與孔子之“己與父”“王父”“高祖、曾祖”三者對應,以此為后文解釋“所以三世者”之鋪墊。不特如此,先前之所見世、所聞世、所傳聞世只是就三世的形式而言,并未涉及其內容,何休則以衰亂、升平、太平實之。進而,王者需要針對不同的“世”而采取相應的治法,即所謂異外內者,因而其書法亦相應有所不同。最后,何氏以三世所對應的父、祖父、曾高祖于己產生三等喪服來解釋《春秋》何以劃為三世。
然而,黃開國卻言:“《春秋》十二公,取法一年十二月,十二公分為‘三世’,取法父母之喪三年之期。這是將經學孝道三年之喪理念作為‘三世’劃分的根據。”【黃開國:《公羊學發展史》,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95-396頁。】黃氏以三年喪為三世斷限之依據,當是誤解。若三世之劃分依據僅僅是為父母所服的三年喪【《儀禮·喪服》所載為母所服有齊衰三年(父卒則為母)、齊衰杖期(父在則為母)之異,而后者為厭服,以夫妻一體,于子女則父母一體,故徐氏彥曰:“母雖不斬衰,哀痛與斬同,故連言之。”(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0頁。)】,則何休言為祖父母期、為曾祖父母齊衰三月,于段首所作之三世與己父、王父、曾高祖之對應,皆為多余而無的放矢。故此必以喪服三等為三世之依據。從時間上看,《春秋》十二公的在位時段大體與從孔子上至其高祖的在世時段相近【據《世本》,孔子之高祖為祈父,祈父之祖父為孔父嘉。(參見宋衷注,秦嘉謨等輯:《世本八種》,中華書局,2008年,第20頁。)孔父嘉卒于宋殤公十年,即魯桓公二年,去魯隱公元年十二年。按常理,祈父既為孔父嘉之孫,其生當去孔父嘉之卒不遠,亦去隱公元年不遠,故隱公元年與孔子高祖祈父之生年大體相近。】,而高祖正是五服之上限。《禮記·大傳》曰:“四世而緦,服之窮也。”鄭玄注:“四世共高祖。”【鄭玄注,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58頁。】《儀禮·喪服·齊衰三月》:“曾祖父母。”賈公彥疏:“曾、高本合小功,加至齊衰,故次繼父之下。此經直云‘曾祖’,不言高祖,案下緦麻章鄭注云‘族祖父者,亦高祖之孫’,則高祖有服明矣,是以此注亦兼曾、高而說也。若然,此曾祖之內,合有高祖可知。不言者,見其同服故也。”【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946頁。】何休齊衰三月不言高祖,亦是此意也,故徐彥為之解云:“不言高祖父母者,文不備。”⑨因此,喪服三等,正為《春秋》三世之依據。又喪服為禮之大者,而太史公有謂“緣人情而制禮”(《史記·禮書》),董仲舒言三世異辭乃“與情俱也”,二者正相合,可資為旁證。故徐氏曰:“既言始于隱公,則天之數,復言三世故發隱公何?答曰:若論象天數,則取十二。緣情制服,宜為三世。故禮為父三年,為祖期,為高祖、曾祖齊衰三月。”⑩
①②③④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頁;第4頁;第5頁;第5頁。
⑤段熙仲:《公羊春秋“三世”說探源》,《中華文史論叢》第4輯,中華書局,1963年,第71頁。
⑥⑦⑧⑨⑩B11B12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頁;第4頁;第4-5頁;第5頁;第5頁;第5頁;第5頁。何休《公羊解詁·序》曰:“說者疑惑,至有倍經任意、反傳違戾者。”徐彥疏:“‘任意’者,《春秋》有三世異辭之言,顏安樂以為:從襄二十一年之后,孔子生訖,即為所見之世,是任意。”(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頁。)
B13孔廣森言:“顏安樂……故斷自孔子生后即為所見之世。廣森從之。……所見之世,據襄為限,成、宣、文、僖四廟之所逮也;所聞之世,宜據僖為限,閔、莊、桓、隱亦四廟之所逮也。”(孔廣森:《春秋公羊經傳通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7頁。)據孔廣森此言,阮芝生以為其斷限:隱、桓、莊、閔、僖為所傳聞世,文元年至襄二十二年為所聞世,襄二十三年至哀十四年為所見世。(阮芝生:《從公羊學論〈春秋〉的性質》,華夏出版社,2013年,第79頁。)而陳徽則以孔氏之三世斷限:隱、桓、莊、閔為所傳聞世,僖、文、宣、成為所聞世,襄、昭、定、哀為所見世。(陳徽:《公羊“三世說”的演進過程及其思想意義》,《孔子研究》,2016年第2期,第111頁。)其中,陳徽似乎是先認定了孔廣森之斷限,而后從“廣森從之”一句反推顏氏之斷限,因為陳氏是先言“董氏的三傳弟子顏安樂則主張:十二公應與‘三世’平均相配”云云,后再言“孔廣森便取顏說”。顏氏之斷限果如此乎?至少與徐彥《公羊疏》“顏安樂以襄二十一年孔子生后即為所見之世”矛盾,而此句亦為孔氏所從。雖然陳氏關于顏氏三世斷限的判斷與《公羊疏》以及孔氏文矛盾,但其關于孔氏三世斷限的判斷則亦確實來自孔氏本人的說法。孔廣森言“所見之世,據襄為限,成、宣、文、僖四廟之所逮也”,這個表述方式來自《公羊傳·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傳文:“《春秋》何以始乎隱?祖之所逮聞也。”隱、桓、莊、閔四公對應高、曾祖,為所傳聞世,僖、 (以下轉下頁)
二、 四種歧說
《孝經·援神契》曰:“《春秋》三世,以九九八十一為限。”鄭玄因言:“九者陽數之極,九九八十一,是人命終矣。”①鄭氏從《孝經緯》分三世:隱元年盡僖十八年為一世,僖十九年盡襄十二年為一世,襄十三年盡哀十四年為一世。不過,第三世僅八十年,與《援神契》所云九九八十一年尚有一年之差。故鄭玄為調人曰:“所以不悉八十一年者,見人命參差不可一齊之義。”②
徐彥駁之:“鄭氏雖依《孝經說》文,取襄十二年之后為所見之世,爾時孔子未生,焉得謂之所見乎?故不從之。”③其又自為設問,以解“公羊信緯”而不從《孝經說》:“問曰:《孝經說》文實有‘九九八十一為限’之言。《公羊》信緯,可得不從乎?答曰:《援神契》者,自是《孝經》緯,橫說義之言,更作一理,非是正解《春秋》之物。故何氏自依《春秋說》為正解明矣。”④此三世斷限純任數字而無與于《春秋》本文,故段熙仲謂其“可能從三統術家以九九八十一說樂之黃鐘律有所襲取”,并言鄭玄“附會之天真,頗足發人一笑”。⑤
顏安樂為春秋公羊家博士,斷三世乃純任己意,以孔子之生即襄公二十一年十月庚子為所見世之始,故“分張一公而使兩屬”⑥,此與董、何正說不同。據徐彥之理解,顏氏此斷之理由有二。其一,襄公二十三年“邾婁鼻我來奔”,《傳》云:“邾婁無大夫。此何以書?以近書也。”⑦又,昭公二十七年“邾婁快來奔”,《傳》言:“邾婁無大夫。此何以書?以近書也。”⑧“二文不異,同宜一世。若分兩屬,理似不便。”⑨在不同的時世,書法詳略不同,而這兩處傳文一模一樣,理當同在一世。其二,“孔子在襄二十一年生,從生以后,理不得謂之所聞也”⑩。顏氏以人眼的功能——“看”來理解“見”,因人生而有眼,便也生而有見,所以孔子生后便是所見世。
徐氏謂“顏氏之意盡于此矣”而逐條駁之。駁后者,曰:“凡言見者,目睹其事,心識其理,乃可以為見,孔子始生,未能識別,寧得謂之所見乎?”B11徐氏不同意顏氏“見”的用法,而重新以“識”定義“見”,以為“見”是為了有所“識”,始生的嬰孩不能“識”,便無所謂“見”。駁前者,曰:“邾婁快、邾婁鼻我雖同有‘以近書’之傳,一自是治近升平書,一自是治近太平書,實不相干涉而漫指此文乎?”B12徐氏認為,二傳文雖然形式上一模一樣,但所指內容卻完全不同,因而分處二世也并無不妥。
徐氏設為問答,自以為駁倒顏氏,但實際上其說服力并不強,故千載之后,孔氏廣森不從徐氏而附顏氏。孔廣森《公羊通義》于隱元年“公子益師卒”下從顏氏之分期B13,于襄二十一年“庚子孔子生”下發明理據:“傳記此者,分別自后為所見之世故也。”①王闿運為之后援:“此弟子所記傳文,以起三世之例者……知孔子之生年,乃能定傳聞、聞、見之世。”②又曰,“《公》《谷》之記孔子生者,為張三世,孔廣森《解詁》云‘此以后為見世’是也。”③董仲舒、何休等于“孔子生”處并無發明,孔廣森乃以為張三世發,落實孔誕之意義,看似說服力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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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宣、成四公對應祖,為所聞世,顯然,祖與祖之所逮聞分屬二世,所以,襄與成、宣、文、僖四公亦分屬二世。同理,僖與閔、莊、桓、隱四公亦分屬二世。因此,十二公與三世平均相配。而且,其《公羊通義·自敘》批評何休《解詁》言:“《解詁》體大思精,詞意奧衍,亦時有承訛率臆,未能醇會《傳》意。三世之限,誤以所聞始文,所見始昭。”(孔廣森:《春秋公羊經傳通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85頁。)孔氏既以何休所聞始文、所見始昭為誤,結合其前說,則可定其三世斷限為隱、桓、莊、閔四公為所傳聞世,僖、文、宣、成四公為所聞世,襄、昭、定、哀四公為所見世。但是,阮芝生說也是有孔氏的本文作為依據的。孔氏自言從顏氏“孔子生后即為所見之世”之觀點,而且在襄二十一年《傳》文“庚子孔子生”下云:“傳記此者,分別自后為所見之世故也。”(孔廣森:《春秋公羊經傳通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13頁。)因此,孔廣森也明言襄公應該分屬所聞與所見二世。由此可見,阮說與陳說皆有理據,問題出在孔氏前后矛盾的注解本身。
①孔廣森:《春秋公羊經傳通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13頁。
②王闿運:《春秋公羊傳箋》,《續修四庫全書》第13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82頁。
③王闿運:《孔子生日考》,《船山學報》,1937年第1期,第1頁。其中,原文“解詁”當為“通義”。
④⑤⑥⑦廖平:《公羊春秋經傳驗推補證》,《廖平全集》第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36頁;第786-787頁;第786-787頁;第873頁,第1498頁。
⑧⑨廖平:《谷梁古義疏》,中華書局,2012年,第2頁;第107頁。
⑩廖氏《公羊補證》亦曰:“《傳》言三世三異,是每世自異,非合三世乃見不同。”(廖平:《公羊春秋經傳驗推補證》,《廖平全集》第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87頁。)段熙仲贊同此點,以為三世異辭之另一義,并將其作為駁顏氏說之證據,可為徐疏之補充。其言:“至廖氏說三世異辭為三世之中亦自異其辭,則是有可據證者也。顏安樂正以不明此義,故拘牽鼻我與快之二傳同文而異義矣。”(段熙仲:《春秋公羊學講疏》,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89頁。)
B11廖氏《公羊補證》有云:“祖,謂隱公,在傳聞之世,過遠則難征,故始于隱……《解詁》以祖為孔子祖,非也。”(廖平:《公羊春秋經傳驗推補證》,《廖平全集》第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498頁。)
B12廖平:《何氏公羊解詁三十論》,《廖平全集》第9冊,第2150-2151頁。段熙仲駁之:“若如廖氏所說,祖謂隱、桓,在逮聞之世,再遠則難征,則《傳》當曰:‘《春秋》何以始乎隱?祖之所逮聞者也,言修《春秋》之君子所及聞之遠祖也’云云。”(段熙仲:《春秋公羊學講疏》,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88-489頁。)此說甚有理據。
B13段熙仲曰:“廖氏據《谷梁》以說三世,非《公羊》家法。”(段熙仲:《春秋公羊學講疏》,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88頁。)
B14廖氏《公羊補證》疏隱元年“公子益師卒”之《傳》“遠也”曰:“從定、哀以望隱、桓,則隱、桓遠矣。”此即直接化用《谷梁傳》文。于疏桓二年“公會齊侯、陳侯、鄭伯于稷”之《傳》“遠也”及《谷梁古義疏》卷一“隱公”大題下、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以及《三世論》,皆直接引用此《谷梁傳》文。(參見廖平:《公羊春秋經傳驗推補證》,《廖平全集》第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86頁,第873頁;廖平:《谷梁古義疏》,中華書局,2012年,第2頁,第723頁;廖平:《何氏公羊解詁三十論》,《廖平全集》第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151頁。)
此后,廖平作《公羊春秋經傳驗推補證》,其《凡例》直言董、何說之非,并陳己說:“‘三世’例舊有‘三科九旨’‘亂世、升平、太平’諸說,今審訂‘三世’例,隱桓為一世,定哀為一世,自莊至昭為一世。”④《公羊傳》于隱元年、桓二年、哀十四年三發三世異辭,廖氏既駁舊說,故于三處皆有說。隱元年“公子益師卒”之《傳》曰:“何以不日?遠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⑤廖氏曰:“從定、哀以望隱、桓,則隱、桓遠矣……《傳》‘定、哀多微辭’,故以定、哀為所見……莊至昭為所聞,合八公為一類……隱、桓為傳聞。”⑥廖氏三世之意盡于此矣,故另兩處之疏,與此大同小異。⑦其論尚見于《谷梁古義疏》:“定、哀為一家言,莊及昭為一國言,隱、桓為天下言……文由隱、桓始,王法由隱、桓終。初治陪臣,繼治大夫,再治諸侯,以返于天子。”⑧又,“(定、哀)孔子所見之世,(隱、桓)所傳聞之世”⑨。廖氏駁何休說之理由,則具見其《三世論》:其一,《傳》所謂三世異辭是指三世內部各自異辭,而非三世間異辭⑩;其二,三世異辭的內容以“詳略政治為主”,而非“唯以高、曾、祖、父恩義深淺為說”;其三,“以孔子四世配魯君十二世,雖本緯侯,不足據也”;其四,《公羊傳》“祖之所逮聞”之“祖”應為“隱、桓”B11,并非指何氏所說之“孔子之祖”。B12
顯然,廖氏以《谷梁》解《公羊》,未為公允。B13廖氏三世斷限之依據,其多次自道即《谷梁傳·桓公十四年》之“立乎定、哀以指隱、桓,隱、桓之日遠矣”B14,且強引董仲舒之文“殺隱、桓以為遠祖,宗定、哀以為考妣”(《春秋繁露·奉本》)為助【段熙仲以為此二句乃是“舉其始終言之也”。(段熙仲:《春秋公羊學講疏》,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81、487頁。)故三世斷限依舊從董、何正說,足破廖氏三世斷限。】,并斷言“此《谷梁》三世之例也,《公羊》真義,實亦如此”【③廖平:《何氏公羊解詁三十論》,《廖平全集》,第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151頁;第2143頁。】,此一“亦”字,正其以《谷梁》解《公羊》之宣示,故其“主素王不王魯”③。宜乎阮芝生之論:“其說既無顯證,皇、帝、王、霸復荒謬不經,不可從也。”⑥阮芝生:《從公羊學論〈春秋〉的性質》,華夏出版社,2013年,第80頁。】
蒙文通為廖氏高弟,亦從其師創為三世新論,而內容則不同。蒙氏亦不同意先儒關于三世斷限的三種舊說——董何、顏安樂以及鄭玄所從之《孝經說》,以為三說相互矛盾,故三世斷限皆不對,需要換一個新的思路。蒙氏以“三世固史義”,故從《左氏》史事說之。何休以異外內說張三世,蒙氏從之,但又以《左氏》史事落實異外內,進而指出“三世異辭即源于魯人國際關系之擴大”:“鄄之會為齊之始霸,此所聞世、傳聞世之斷限也;黃池之會則所見世、所聞世之斷限也。”【關于三世斷限,蒙氏不贊同先儒三說。其中,其列董仲舒二說,即有“殺隱、桓以為遠祖,宗定、哀以為考妣”句,而此句為其師廖平所宗,故蒙氏雖只明言先師三說不對,實亦暗含其師之說不可取之意。(蒙文通:《治學雜語》,《蒙文通全集》第6冊,巴蜀書社,2015年,第10頁。)】可見蒙氏之三世,隱元年至莊十四年鄄之會為所傳聞世,鄄之會至哀十三年黃池之會為所聞世,黃池之會至哀十四年西狩獲麟為所見世。
蒙氏自言以“《左氏》史事”解“《公羊》家張三世之義”,其自評“理或有當”,以及“三世斷限若可定”,甚是可疑。張三世中見、聞、傳聞的主語為孔子,而蒙氏乃轉換為“魯人”,其可乎?其“魯人”亦從“史”言,全無公羊“王魯”之經義,遑論在公羊經義之下的“王魯”與“素王”之關系。故蒙氏以《左氏》解《公羊》,顯為不通。阮芝生論蒙氏“所見世僅得二年,而所聞世長達一百九十六年,所傳聞世亦有四十三年”,是“必不然也”,繼而定三世斷限當以董、何說為正:“董、何俱言三世,斷限亦同,胡母生當亦如此,其說必有信據。”⑥
三、 內在理據:王魯與素王
諸三世斷限說中,鄭玄平分二百四十二年,廖平、蒙文通師弟分別據《谷梁》《左氏》斷三世,皆為歧說。唯顏安樂為董仲舒三傳弟子,其說最近董、何正說,而孔廣森從之;所不同者,在以孔子生而非昭公為所見世之始。徐彥駁顏說,并駁鄭康成說。分觀二駁,各自成理;若合而視之,則相互矛盾矣。徐駁顏氏之出生即所見之觀點,以為所見必須“目睹其事,心識其理”;而駁鄭之襄十二年后即為所見,乃以“爾時孔子未生,焉得謂之所見乎”。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頁。】若依前者,孔子生后未必就為所見;依后者,既然孔子未生,不得謂之所見,那么,孔子已生,則得謂之所見。再者,孔子生于襄公二十一年,何以于襄公三十一年(十一歲)不能見,而必待昭公元年(十二歲)方能見?可見,徐氏此駁的說服力并不強。當然,這并不是說徐氏的結論不對,而是其方法不恰當。
董仲舒、何休之三世間之斷限皆以魯公為準,而顏氏斷第一、二世從之,分第二、三世則以孔子生為斷。如此,顏氏三世劃分之標準就不一了。【孔廣森明謂從顏安樂說,以孔子生后即為所見世。但其很有可能注意到,同一三世斷限,顏氏居然用了兩個劃分標準,所以才又平分十二公:“所見之世,據襄為限,成、宣、文、僖四廟之所逮也;所聞之世,宜據僖為限,閔、莊、桓、隱亦四廟之所逮也。”(孔廣森:《春秋公羊經傳通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7頁。)】顏氏若要堅持以孔子為本位劃分三世,則第一、二世之始,即魯隱公元年、文公元年,亦必須與孔子發生關聯。即以后者論之,《公羊傳·哀公十四年》曰“《春秋》何以始乎隱?祖之所逮聞也”,則《春秋》所聞世何以始乎文公?則必曰己之所逮聞也。又隱公為祖之所逮聞,同時又是己之所逮傳聞,則文公為己之所逮聞,亦即為祖之所逮見也。【孔廣森曰:“所聞者,己之所逮聞也。至于祖之所逮聞而父受之祖,己受之父,則所傳聞也。”(孔廣森:《春秋公羊經傳通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77-278頁。)】因此,依顏氏,孔子之祖父必生于魯文公元年之初始。據《世本》《史記·孔子世家》,伯夏生叔梁紇,紇生孔子,是孔子之祖父為伯夏。若定伯夏生于文公元年,則伯夏之生去孔子之生七十五年。又,《史記·孔子世家》有云“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張守節云:“據此,婚過六十四矣。”【司馬遷撰,裴駰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史記》第6冊,中華書局,1975年,第1906頁。】叔梁紇六十四以后方生孔子,則伯夏十一歲之前已生叔梁紇矣。此顯然于情理不合。即使不如此解“野合”,以伯夏早于其孫七十五年而生斷之,雖合常理,然則夫顏氏何以斷定伯夏必出生于文公即位時而分毫不差?可見顏氏此說實屬任意。
而鄭玄說較顏氏更為支離破碎,雖徐氏亦不待駁。但徐氏卻未從公羊學內部之義理系統正面闡釋董仲舒、何休之三世斷限,以致其解釋明顯與其所要疏解的對象——何休《公羊解詁》相矛盾。何氏明謂昭、定、哀為所見世,為己與父時事,而《禮記·檀弓》謂“孔子少孤”,《史記·孔子世家》亦言孔子“生而叔梁紇死”,《孔子家語》以三歲實之。若是,則孔子父叔梁紇卒于襄公二十三年,去昭公尚有八年,則昭公時已無其父叔梁紇時事,與何氏意矛盾。即使認為《家語》為王肅偽造,但《檀弓》在“孔子少孤”后接言“不知其墓”,是叔梁紇卒時,孔子尚不能“目睹其事,心識其理”,否則,必知其父墓矣。徐疏既然認為孔子“目睹其事,心識其理”不在襄公而在昭公時,則昭公時叔梁紇已卒,因而昭公時并無其父時事,徐疏依然與何休矛盾。所以,“公羊家之言三世乃是假托之言,非是史實如此”【阮芝生:《從公羊學論〈春秋〉的性質》,華夏出版社,2013年,第80頁。】,這也便是公羊家所說的托事明義。而在托事明義背后,更有大節目、大關鍵為徐疏所未道。
不論《春秋》三世如何斷限,其首尾卻是固定的,即:始于隱公元年,終于哀公十四年春西狩獲麟。因此,其三世斷限必須緊扣其首尾進行。先論“始隱”。魯隱公元年為周平王四十九年,而魯為周之諸侯國,理應奉周之正朔。但周平王東遷洛邑,王化才及畿內,降等列國,所以當時天下實際上已經陷入了一個無王的混亂局面。逮及孔子,先復周禮而不得,乃作《春秋》,設三科九旨,先通三統,寓新周、王魯、以《春秋》當新王諸微言。【通三統科不僅包含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三旨,尚包含王魯、黜杞等旨。(參見涂漢培:《三科九旨通義》,《經學研究論叢》第24輯,華藝數位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第78頁。)】其中,新周則革周之命,不奉其正朔;王魯則托王于魯,何休所謂托魯隱公為始受命王,魯既受命,則《春秋》因奉魯之正朔。《春秋》十二公,以父子相繼為一世,則十二世。嚴格說來,各魯君皆不同于其他十一君,則各君于其相應世之治法也各不相同。若要將此十二世劃分為三世,以見三世間的治法不同,而且依次進化,那么,其三世間的差異必然要大于或等于十二世間的差異,因而,其三世的斷法必然是將十二公完整地依次分為三組。否則,若將某公分屬二世,如顏氏所為,襄公跨所見世與所聞世,則此公之治法在一致性前提下所顯現出來的差異,竟然大于其與前一公間的差異,顯然不合事理。實際上,這正是通三統之王魯義之內在要求。
除了“始隱”,尚有“終麟”需要討論。始隱之于王魯,就好比終麟之于素王。顯然,王魯決定始隱,素王要求終麟。其中,獲麟是孔子受命之符,但孔子無位,故作《春秋》,為素王,托魯隱公為始受命王,因而,素王亦決定始隱。反之,《春秋》終于獲麟而非魯哀公末年,是王魯并不能決定終麟。由此可見,王魯作為判斷標準,較素王而言,其效力更弱,適用范圍更小。二者之中,先有素王而后有王魯,素王更為根本。三世間以魯公為斷,是王魯決定三世間的斷限;三世以隱公元年為始、素王獲麟為終,而隱公為素王所托始受命王,是素王決定整個三世的斷限,尤其是三世的結尾。【隱公元年既是王魯之“魯”之始,也是三世之始,因此,始隱既由王魯決定,更由素王決定,前者更精確,后者更根本。此處特論終麟。】也就是說,王魯決定了所見世以昭公而非孔子之生為始,素王則決定了整個三世(同時也是第三世所見世)以孔子西狩獲麟而非哀公末年為終。反過來說,所見世并不止于哀公之末年,而是十四年西狩獲麟,并不與前述王魯所要求的原則與預設相矛盾。孔子雖為素王,但在《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中,孔子并非王者。因此,《春秋》之中,須托王于魯,用王者的行事來表現孔子的王心、空言。及《春秋》到西狩獲麟時,此時孔子受命為新王,便開啟另一個時代。【楊權認為,與公羊學關系密切的“讖緯”“為古史平添一個虛擬的‘孔子朝’或‘春秋朝’”。(楊權:《新五德理論與漢代政治——“堯后火德”說考論》,中華書局,2006年,第408頁。)】如同魯隱公開魯代而不奉周之正朔,獲麟后素王亦不須奉魯之正朔。因此,《春秋》就此絕筆,亦如同周平王四十九年便戛然為《春秋》元年一樣。
由此可見,王魯為方法與手段,在孔子未受命之前即《春秋》之內發生效用,決定《春秋》三世間的斷限。而素王則為孔子所借以作《春秋》的位分,其在《春秋》中成立的標志便是西狩獲麟,因此,《春秋》以是而終,三世之末尾亦由此而定。換一個消極的說法,《春秋》本身就止于西狩獲麟,所以三世不能越出《春秋》的范圍而止于哀公之末;亦即,《春秋》止于西狩獲麟是在先、給定、既成的,在其內部劃分三世則是在后、不定、未完成的,后者必須在前者的范圍之內。雖是如此,二者卻聚焦并重合于西狩獲麟這一點上,以至于徐復觀說,董仲舒“實是以孔子即是新王”,而即或王魯,也是作為新王的孔子“在《春秋》中賦予魯國以王的地位”,因而魯國只是“新王的化身”,其國之王,“并不是魯君而是孔子自己”。【徐復觀:《兩漢思想史(二)》,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321-322頁。】因此,以《春秋》當新王的“新王”,實際上就是素王孔子。這是始元與終麟、王魯與素王關系的一個極端表達,保守地說二者關系緊密,是不成問題的。所以,何休在公羊學傳統觀點以隱桓莊閔僖為所傳聞世、以文宣成襄為所聞世、以昭定哀為所見世的基礎上,特意指出昭定哀為父與己時事、文宣成襄為王父時事、隱桓莊閔僖為曾高祖時事,【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8頁。】就是要將王魯與素王直接勾連起來。因此,三世間的斷限以王魯為標準,而三世整體尤其是末尾的斷限則以素王為標準。進而,張三世與通三統間的內在關聯便清晰地呈現了出來。
總之,諸說之中,顏安樂三世斷限為“任意”,鄭玄“近術數家言”,廖平據《谷梁》解《公羊》,蒙文通以《左氏》解《公羊》,皆為歧說;即便何休之正義,也是旁據《儀禮》喪服三等來解三世,都沒有從《公羊傳》中尋求內在理據。孔子作《春秋》,設三科九旨,始通三統而以《春秋》為一代,終張三世而將《春秋》一代分張為三世,亦可見三世之張法即三世斷限之終極理據在通三統。
On Dividing Standard of Three Phases Theory in Gongyang Study
TU Hanpei
School of Humanities, Jishou University, Jishou 416000, China
Three phases theory (“Sanshishuo”) was one of the core propositions of Gongyang Study. Three phases included the transmitted description of the society, the described society and the witnessed society. As for the division of the three phases, there were many different accounts. Dong Zhongshu and He Xiu’s thought represented the mainstream view that Duke Yin, Duke Huan, Duke Zhuang, Duke Min, and Duke Xi constituted the transmitted description of the society , Duke Wen, Duke Xuan, Duke Cheng and Duke Xiang constituted the described society , and Duke Zhao, Duke Ding, and Duke Ai constituted the witnessed society. Other than this, there were four different views. The view of Dong Zhongshu and He Xiu was right, because they used “Wanglu” theory as the dividing standard of the three phases. The three phases was a whole and its beginning and end depended on Suwang (Confucius). Confucius wrote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and proposed the theory of Sanke Jiuzhi, which included Tongsantong, Yiwainei and Zhangsanshi. Finally, Tongsantong was the ultimate standard of Zhangsanshi.
Gongyang study; three phases theory; Wanglu; Su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