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考據學下的詞集箋注研究

摘要：乾嘉考據學作為清代學術的標志，對清代學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詞起于唐五代，盛于兩宋。隨著詞這種文學體裁不再局限于游戲娛樂，而更多像詩一樣被寄托了詞人的情感與志趣，為了便于理解詞的內涵，北宋后期出現了詞集箋注。在北宋至清代這幾百年的時間里，詞集箋注不斷發展。前人箋注詞集，從開始只關注詞中字句的注解與說明，逐步發展到對典故的考釋、名物的考辨、修辭的運用、詞作的點評等方面，側重于文學性的鑒賞。清代詞學復興，學人們對詞集的整理編纂、校對考證等方面愈加重視，加之乾嘉時期考據之風盛行，學人在箋注一道上用力極深，頗有發明，詞集箋注成就斐然，《絕妙好詞箋》和《山中白云詞疏證》都是清代學人箋注詞集的典范之作，初步奠定了后世詞集箋注的體例，亦對晚清、民國的詞集箋注產生了積極影響。乾隆時，經學為統治者所重視，學術上也以經學為根本，進行嚴格的研究，此時，詞亦成為學問的載體，清人在詞中吟詠經學有關內容，學人們以學術的角度與眼光研究詞這一體裁，實際上提升了詞體在清代的地位和文化品格。文章基于乾嘉時期的考據學風，研究詞集箋注的學術化發展。

關鍵詞：考據學；詞集箋注；學術化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06-00-03

1 考據學與詞集箋注

康熙十八年博學鴻儒科考試后，清代學術發生明顯的轉變，梁啟超言：“這個時候的學術界，雖沒有前次之波瀾壯闊，然而日趨健實有條理”［1］，此時，學術風氣從清初的經世致用之風轉變為更趨健實有條理的考據之風，由此考據學逐漸盛行。考據學是研究傳統文化學術最基礎的方法，其主要應用于經學領域，對四書五經進行整理、校勘、注疏、輯佚，逐漸發展至小學、音韻、天算、金石文字、典章制度等方面。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將漢之經學、隋之佛學、宋之理學、清之考據學這四者歸納為秦以后出現的幾股時代思潮，且以梁啟超在文中之意，時代思潮是推動學術發展和文化復興的標志。

清代的考據學作為一股思潮，對清代學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一影響也蔓延到詞學領域。考據學的治學理念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強調文學創作中“學力”的重要性。雍乾時期的詞人在詞學創作時對學問十分重視，在彭孫遹的《金粟詞話》中就有：“詞雖小道，然非多讀書，則不能工。”［2］清代詠物詞中，學人在進行詞學創作時大量地引經據典，如朱彝尊的詠貓詞，以及由此出現的大批詠物詞，便為實證。考據學對詞學的影響，不僅體現在創作上，還涉及詞集箋注層面。

詞集箋注是詞學研究與詞學闡釋的重要部分。箋注源于經學領域，在漢代經學的解釋學中，注是解釋文義，箋則依附于注，是對注的補充說明，由箋注又產生了箋釋、注疏、疏證等。箋注后來發展至古典文學領域，最先應用于《詩經》《楚辭》的注解，后擴展到文集、詩集。詞在宋代逐漸興盛，隨著詞體走向雅化與案頭化，箋注被運用于詞學領域。中國歷代文人多視詞為小道、詩余，所以為詞集作箋注者并不多，相較于詩文集的箋注，詞集箋注的發展與成就略顯薄弱。

宋代的詞集箋注，較為著名的有傅幹的《注坡詞》、曹鴻的《注石林詞》、陳元龍的《詳注周美成詞片玉集》等，其中僅有《注坡詞》《詳注周美成詞片玉集》尚存，其余皆不傳。金代也有詞集箋注本，但大多散佚。明代詞集箋注以《草堂詩余》系列詞選為主。由于宋代詞人好用典故，且會學習前人詩句，因此宋代的詞集箋注更注重解釋說明詞內字句，而并不關注詞的意旨、創作本事、人物考證以及評詞等，箋注的體例較為單一。清代詞學復興，清代學人們對詞集的整理編纂、校對考證等方面愈加重視，在考據學風的影響下，詞集箋注的種類和數量繁多，詞集箋注的內容也從單一走向豐富，詞中典故、名物、修辭、人地歲月、詞人生平等都在考辨范圍內。

考據學興于乾嘉時期，此時浙西詞風籠罩詞壇，浙西詞派在當時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浙西詞派前期領袖朱彝尊在編選《詞綜》時，其理念就是尚博綜、重考據，這對后來學人的詞集箋注活動產生了影響。朱彝尊編選《詞綜》、整理校勘南宋詞集等詞學活動，為浙派詞人所師法。可以發現，浙西詞派作為清代詞壇影響深遠的流派之一，自建立之始，不斷通過編纂詞選、箋注詞集、新鈔新刊等方式，促成南宋雅詞的經典化，亦是浙西詞派傳播詞學宗旨的主要手段之一。乾嘉時期，浙西詞派中期領袖厲鶚與查為仁合作的《絕妙好詞箋》，揚州地區浙派詞人江昱的兩本詞集疏證著作，即《山中白云詞疏證》與《蘋洲漁笛譜考證》，都是清代十分具有代表性的詞集箋注著作，其箋注的體例與路徑帶有浙派的家學印記。

2 清代詞集箋注的學術化發展

詞本是游戲娛樂之作，盛行于坊間，是受到市井大眾喜愛的消費產品。宋代詞體盛行，北宋后期開始出現詞集箋注。宋人給詞集作注，多是為了讓演唱者、讀者更準確地理解原作。元明詞體亦占據同等地位，各類詞集多被書坊重新編纂、刊刻，在書坊商人重利之心的牽引下，詞集箋注主要是為了滿足大眾的閱讀需求，偏向文學性的賞析。而清代隨著詞學的復興，詞體地位得到提升，出現了一批投入心力從事詞集箋注工作的詞人、學人，更有考據學風的熏染與影響，詞集箋注逐漸展現出鮮明的學術特色，愈加博采文獻，注重考證校勘等，產生了大批的詞集箋注著作。厲鶚、查為仁合作的《絕妙好詞箋》，江昱為宋人詞集箋注的《山中白云詞疏證》與《蘋洲漁笛譜考證》，皆作于乾隆時期。在考據學風盛行的背景下，清人詞集箋注的特色逐漸顯現，并對后世的詞集箋注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乾隆年間，浙西詞派中期領袖厲鶚與查為仁分別箋注了南宋周密的《絕妙好詞》，二人在箋注過程中多有創獲。乾隆十三年厲鶚北上，客居查為仁處，厲鶚將自己所箋注的內容交予查為仁，由其補入厲氏所箋，在乾隆十四年作成《絕妙好詞箋》。《絕妙好詞箋》提要云：“或因詞而考證其本事，或因人而附載其逸聞，以及諸家評論之語，與其人之名篇秀句不見于此集者，咸附錄之。”［3］從提要能夠概括出，《絕妙好詞箋》對草窗詞涉及的詞人、本事、相關逸聞、名篇秀句等，皆有所箋注，亦附有諸家評論。側重于名物史實的考證，其所引文獻廣博，涵蓋詩詞文集、詩話、詞話、筆記、小說、方志、類書等一百多部文獻，箋注為貼合宋代背景，征引的文獻也是以宋代為主，客觀性較強。《四庫總目提要》中提及《絕妙好詞箋》時稱“所箋多泛濫旁涉，不盡切于本詞，未免有嗜博之弊。”［4］雖然《四庫總目提要》指出《絕妙好詞箋》有泛濫旁涉之嫌，嗜博之弊，其箋的少部分內容也確實有切于《四庫總目提要》批評之處，但是《絕妙好詞箋》所注內容如零珠碎金，拾掇無遺，其疏證之功是得到《四庫總目提要》肯定的。

較厲鶚、查為仁稍晚一些的江昱，在詞集箋注上用力既久且深，進一步推動了清代詞集箋注的學術化發展。江昱，字賓谷，號松泉，祖籍安徽歙縣，后遷居揚州。江昱安貧嗜學，博覽群書，貫通經史，在詞學方面有《梅鶴詞》一卷，詞集疏證著作有《蘋洲漁笛譜考證》《山中白云詞疏證》。此處以《山中白云詞疏證》為例，其是江昱耗費極大心力，歷時近二十載而成。《山中白云詞疏證》以龔本為底本，僅留下他本的題序，其余全部刪除。江昱以經學考據之法箋注詞集，《山中白云詞疏證》廣泛征引正史、地方志、別集、筆記等典籍，就張炎詞內出現的人名、地名、歲月，以及張炎的生平事跡和交游情況等，疏通證明之，其中，于人名、地名的考證最為用力。考證人物如周邦彥、姜夔、戴表元等，引用史書、筆記、詩文中的相關資料，做成小傳，附于詞后。考證地名時，如《聲聲慢·西湖》中的釋鏡湖，先引《紹興府志》說明鏡湖的大致方位，再引《述異記》介紹鏡湖之名的來源，后又以鏡湖與賀知章的故事補充鏡湖的別稱為賀監湖。

江昱在疏證時，逐條引書，邏輯清晰，考證可謂精細，毫無冗雜之感。其中若有疑惑、意見之處，則以“昱按”二字別之。其他如考證歲月、輯補佚詞、點評詞作、校勘文字、疏通詞意等，亦有功勞。《蘋洲漁笛譜考證》是江昱為周密詞集《蘋洲漁笛譜》所作的箋注，在《蘋洲漁笛譜考證》中江昱對周密本人的生平履歷和相關史實進行了深入的考辨。《蘋洲漁笛譜考證》與《山中白云詞疏證》類似，二者為后世對張炎和周密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資料。

雍乾厲鶚、查為仁、江昱等一批學人的詞集箋注，在考據學風的影響下，向著學術化的方向發展，其箋注的體例與學術化特色對晚清以來的詞學箋注產生了積極影響。晚清時期朱祖謀的《夢窗詞小箋》、龍榆生的《東坡樂府箋》、夏承燾的《姜白石詞編年箋校》等都受到乾嘉時期詞集箋注的影響，并在此基礎上臻于完善和成熟。

3 考據學對詞集箋注的影響

清代是經學集大成的時期，也是詞學復興時期。詞于兩宋興盛，明代衰微，直到明末云間詞派崛起，詞開始接續兩宋，形成清詞中興局面。學人們逐漸重視對詞集的編纂、刊刻、考證，隨著雍乾時期考據學的興盛，詞集箋注作為詞學研究的重要分支，取得了突出的成就，清代學人開始嘗試以治經之法治詞。需要指出的是，雖然經學并不能完全與考據學畫上等號，考據學也被廣泛運用于小學、算學、史學等領域，但是考據學的治學理念以經學為中心，且考據之法產生于經學領域，之后才逐漸被應用到其他領域。在乾嘉這一特定時期，許多學人認為考據學與經學并無太大區別，此時經學與詞學的關系逐漸緊密。事實上，在經學與詞學的關系中，更多是經學主導，學人將經學的思想滲透進詞學，以治經的方法來治詞，此時的詞學領域出現了許多學人兼具經學家和詞學家的身份，眾多經學家參與詞學活動，經師治詞、經師論詞成為雍乾時期詞學發展的新模式。

“考據”的治經理念應用于詞集箋注中，最直接的表現是學人運用扎實的古文經學功底進行詞集的相關考證工作，詞集疏證整體由單一走向綜合，由普及化向學術化傾斜。考據學涉及的經學、小學、金石等內容，也被融入詞集箋注之中。比如江昱的《蘋洲漁笛譜考證》中有“篠有通用，乃古音。惟《三百篇》為然。施之于詞，反似不協”［5］，可見江昱極為考究詞中的審音用韻。江昱本人曾撰有《韻歧》五卷，尤為精通音韻訓詁。這是之前的詞集箋注并不涉及的方面。詞集箋注的內容在考據學的影響下逐漸豐富，箋釋不局限于對字句的解釋，而是逐漸擴展到名物的考辨、典故的訓釋、修辭的運用等方面，詞的點評、詞集字詞的校勘、詞的旨意、相關人物時間的考辨，都成為詞集箋釋的內容。在征引文獻時，一方面，學人們博采各類文獻，征引典籍的類別有方志、史書、筆記、小說、文集等，數量繁多；另一方面，會選取更客觀可信的材料，學人本身也會在征引材料時考證材料的準確性，保證成書質量。總的來說，詞集箋注在考據學風的影響下，整體向著學術化方向發展。

以治經理念治詞的箋注體例和學術化的注詞方式對后世的詞集箋注和詞學研究產生了積極影響。晚清和民國的學者在詞學研究領域掀起了一股詞集箋注的熱潮，朱祖謀的《夢窗詞小箋》、夏承燾的《白石道人歌曲校律》等蔚然盛行。且晚清詞學研究者于詞集箋注的體例上，多有學習厲鶚、查為仁《絕妙好詞箋》和江昱《山中白云詞疏證》者。詞學研究大家夏承燾在《天風閣日記》中多次提及仿江昱箋注：“擬仿江賓谷注《山中白云詞》《蘋洲漁笛譜》例，為諸大家詞作疏證。”［6］他的《姜白石詞編年箋校》《夢窗詞集后箋》都可以察覺學術化治詞的痕跡。晚清學者朱祖謀亦將江昱版本的《山中白云詞疏證》《蘋洲漁笛譜考證》收入《彊村叢書》中，并在江昱疏證的原本上補充完善疏證條目。

不難看出，清末詞集箋注這一學術活動實乃清代考據學之余續，乾隆年間《絕妙好詞箋》《山中白云詞疏證》的先后問世，進一步推動詞集箋注向著學術化的方向發展。近現代的詞集箋注在學習和繼承乾嘉時期注詞方法的同時，有更大的開拓與創新，詞集箋注不僅是箋注闡釋，而是包含更多內容的一門學問。當代更多的詞集得到箋注，詞學研究工作也更為深入。從這一角度向前追溯，回顧詞集箋注的發展，那么乾嘉考據學對詞集箋注的影響顯得尤為清晰。

4 結語

乾嘉時期的詞集箋注十分具有代表性。清代學人在箋注一道上用力極深，頗有發明，將治經的方法用于治詞，使詞集箋注具備了較強的學術性，詞體地位在這一過程中得到提升。同時，詞集箋注受到考據學的影響，逐漸向學術化的方向發展，民國學者多有效仿之，初步奠定了后世詞集箋注的體例。

參考文獻：

［1］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M］.上海：東方出版社，2004：18.

［2］ 彭孫遹.金粟詞話·詞話叢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724.

［3］ 厲鶚，查為仁.絕妙好詞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

［4］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1824.

［5］ 江昱.山中白云詞疏證［M］.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3.

［6］ 夏承燾.夏承燾集：第五冊［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116.

作者簡介：薛竹（1999—），女，江蘇揚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詞學。

吳舒揚（1998—），女，江蘇揚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