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詩中的“苦吟”現象研究

摘要：“苦吟”這一古典詩學中重要的創作潮流和詩學精神在晚唐興盛，在宋代經歷理論化發展，成為一種普遍的詩歌創作法度。對于“苦吟”現象尤其是晚唐五代的“苦吟”現象，前人研究中不乏偏頗的評價，認為其只不過是某幾個詩人的創作特點，且過分追求內心的“自我陶醉”，鮮少關注社會民生，詩風狹窄，詩調哀嘆，不能算是上乘之作。文章通過梳理晚唐和宋代詩歌中的“苦吟”現象，研究“苦吟”在這兩個時期的興起原因、發展概況，對比分析，洞見唐宋“苦吟”的演變，從而對兩個時期的“苦吟精神”和美學追求進行新的評價。

關鍵詞：“苦吟”；中晚唐；宋代；發展概況；美學追求；唐宋詩歌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06-0-03

1 中晚唐“苦吟”詩論

“苦吟”是中國古典詩學中重要的詩學精神和創作潮流，指在詩歌創作上苦心推敲、反復吟詠，力求字句妥帖，達到“一字不易”的地步?！翱嘁鳌钡膭撟黠L尚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和《楚辭》，在漢及以后的魏晉時期初顯端倪。而“苦吟”一詞，最早出現于初唐時期，不過此時的“苦吟”和創作詩歌的態度并無關聯，如陳子昂《南山家園林木交映盛夏五月幽然清涼獨坐思遠率成十韻》中“擾擾將何息，青青長苦吟”［1］，這里的“苦吟”指的是蟋蟀凄苦的叫聲。及至中唐時期，“苦吟”逐漸演變為一種詩歌創作的態度，如孟郊“夜學曉未休，苦吟神鬼愁”，之后，賈島、姚合等人的創作發揚這一精神，使之在晚唐五代時期蔚然成風。

1.1 中晚唐“苦吟”現象蔚然成風的原因

1.1.1 社會動蕩不安

安史之亂使唐王朝風雨飄搖，百姓苦不堪言，一群處于社會邊緣的詩人對生活的體驗大多是痛苦和悲傷的，他們將個人的苦難融入社會大背景中，反映在詩歌上，便是埋首創作，吟詠苦難，以“苦吟”的態度創作“孤俊奇僻”之詩。

1.1.2 科舉考試的黑暗腐敗

天寶以來，科舉考試的總體趨勢是進士注重詩賦之考核，因此，考生大多注重詩賦的鉆研，爭相苦練以求金榜題名。而晚唐科舉考試的黑暗腐敗，權臣、藩鎮、宦官等多方勢力的把控，使寒門士子科考之路布滿荊棘，多數寒門士子連續十幾年未中，他們將自身的愁苦融入詩中，便成就了“苦吟”現象。

1.1.3 當時的審美追求使然

初盛唐時期，名家輩出，佳句林立，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晚唐詩人要想于前輩中拔尖突出，只有苦吟造佳句。賈島后，大多數詩人對“苦吟出佳句”［2］深信不疑?！翱嘁鳌辈粌H成為一種文學創作方式，而且成為一種審美鑒賞方式，一種詩歌境界，對推動晚唐詩歌的發展具有積極意義。

1.2 “苦吟詩人”創作主體

梳理孟郊、賈島、姚合、李賀等著名“苦吟詩人”的人生經歷，不難總結出“苦吟詩人”創作主體的共同特點，即邊緣的生命狀態、另類的個性特征與人生態度。

1.2.1 邊緣的生命狀態

“苦吟詩人”處于社會的邊緣，仕途不順、家境窮苦，時代悲劇便是他們的代名詞，苦就是他們的生命狀態。孟郊一生經歷了貧窮、饑餓、衰老、無助、孤獨、寒凍等生活極其艱難困苦的時刻；賈島則屢試不第，愁、苦、寒、悲、淚、瘦等字眼充斥在他的詩歌中，描繪了他凄涼的生活境遇，其后將自己對身世的苦吟和世俗的不滿熔鑄于禪門，埋首作詩，形成苦澀寒愁的詩境；姚合的人生雖平坦通達，但其與多位“苦吟”詩人成為好友，與之擁有共同的逃避現實的心態，而將注意力轉投于詩歌之中，創作“苦吟”之詩；李賀的一生則是一場短暫的悲劇，身為敗落的唐宗室子弟，渴望出頭又自視甚高，但他偏偏身體羸弱且不受待見，因此常于詩中哀嘆人生和命運，發生死之問，嘔心瀝血地苦吟，力求以此打破自卑，創造耽于幻想的絢爛詩境，呈現出一種神秘的“病態美”［3］。

“苦吟詩人”的仕途之窮與其雄心壯志形成鮮明的對比，巨大的反差造成心靈極度痛苦，物質窮困的現實又給予其更深的打擊，深處黑暗現實的無路可走，讓詩人們深感彷徨與無助，精神、物質和現實的三重打擊構成了“苦吟詩人”的生命狀態。

1.2.2 另類的人格特征

“苦吟詩人”身處社會邊緣而無法融入主流，除了社會原因之外，自身的個性特征也是主要原因。“苦吟詩人”大多以高度肯定自身價值、強烈的自尊和自我意識為其個性因子。這樣的個性極易招致世人白眼，認為他們自視甚高，狂傲的個性也會給他們招來不滿，而他們也不愿改變自我來迎合現實，進而產生批判的心態，因此便會陷入苦吟而無法自拔。而苦吟的獨特之處也在于詩人們通過“苦”來尋找在現實生活中感受不到的“美”，找尋現實生活中不能實現的人生價值。

1.3 “苦吟詩人”的美學追求

另類的、不流俗的人格特征使“苦吟詩人”有獨特的人生態度和美學追求。一方面是入世愿望被消解的向內看。“苦吟詩人”的雄心壯志被現實消解，只能將詩歌作為實現自我價值的替代性目標，而其詩歌內容也規避現實、掩蓋傷痛，轉而關注內心，在“獨善其身”的精神領域通過創造詩境的美感來躲避現實的紛擾，替代無法外化的自我價值。詩歌轉向內心生成也是對“文以載道”的一種消解，將詩歌的社會功用轉移至表達內心上，創作成為獨具特色的個性化表達。

另一方面則是走向極端的審美追求?？梢哉f，“苦吟詩人”將詩歌作為其逃避現實的替代品，是以一種極端的方式表現生命，用藝術擺脫命運，反抗現實，在作品中寄托生命，找到了一種獨特的生存方式。用詩歌表達強烈的生命意識，充實現實生活中不幸的生命，是“苦吟詩人”的心靈宣泄和審美自覺。

2 宋代“苦吟”詩論

梳理宋代詩歌史，可以發現，宋代不只將“苦吟”看作一種詩歌創作態度或方法，大部分詩人存在一種“苦吟”情結，對于“苦吟”這一情結，無論是贊頌還是批評，都存在于宋詩的整體建構之中，而不僅僅存在于宋初的“晚唐體”和宋末的“永嘉四靈”中。詩人們在贊頌與批評中完善了“苦吟”詩風，使之成為“苦吟”之學，在宋詩學中獨樹一幟。這種發展狀況與當時的社會文化語境有密不可分的聯系。

2.1 宋代“苦吟”的社會文化語境

第一，承襲唐、五代詩歌文化是重要原因。一個朝代的建立，文化上不可能與前朝立即割裂，必定存在前朝文化的影子，而唐、五代時期是詩歌文化發展的鼎盛時期，對宋初文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聞一多先生曾言“由晚唐到五代，學賈島的詩人不是數字可以計算的”［4］，由此可見賈島的“苦吟”詩在晚唐五代的影響。北宋初年便有“晚唐體”等，沿襲賈姚等人的詩歌。宋初，“苦吟”詩風廣泛流傳有其文學接受的基礎。

第二，“宋人生唐后，開辟真難為”。唐詩已然“菁華備至”，宋人想要更上一層樓，除了開辟題材、創新體制之外，詩論的發展也必不可少。宋人詩論發展嚴謹而繁盛，產生了如歐陽修《六一詩話》、嚴羽《滄浪詩話》等詩論著作。啟功先生概括中國詩歌發展史為“唐人的詩是嚷出來的，宋人的詩是想出來的”［5］。宋人對詩歌創作的法度也極其精研，致力于將詩歌抽象的技法具體化，無論是煉字煉句還是聲律結構，都講求“詩法”。宋代對詩藝、技法的追求完善精進了“苦吟”詩學，使之成為完整系統的詩學理論。

第三，宋代重文抑武，掀起一股重學之風，加之印刷術的發展和普及，宋代文人文化水平普遍提高，必然追求文化底蘊的提升，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等大學士也要勤學苦讀來精進詩藝，苦讀積累成為文學風尚，這是時代精神的熏染。

2.2 宋代“苦吟”的發展概況

2.2.1 宋初“晚唐體”詩人

“晚唐體”詩人對賈姚等人爭相模仿，其詩人群體廣泛，既有隱士僧人，也有廟堂官員。這一時期的詩人普遍推崇賈島的“苦吟之法”和清奇瘦勁的詩風，在創作內容上著力于尋找奇僻的意象來增添陌生感。而“西昆詩人”雖沒有標榜自己具有“苦吟”詩風，但在詩作中體現了“苦吟”的特點，最具代表性的是楊億的“用典”和雕飾?？偟膩碚f，宋初詩人以承襲“晚唐體”為主，總體成就不高，但已顯露出將“苦吟”轉變為理論的傾向。

2.2.2 詩文革新對“苦吟”的反思和修正

北宋中期的詩文革新運動對晚唐的“苦吟”之風有不同程度的批判，歐陽修、蘇軾等人對賈島所代表的“苦吟”詩風有褒有貶。蘇軾認為“苦吟詩人”詩境狹窄，且創作只靠雕琢，詩思不足，但對“苦吟”詩風的批判，不代表此類詩人不注重詩歌的技法和磨煉，而是欲與晚唐五代割裂開來，發展其成為全新的詩學，通過鑒賞批評，推動其沿規范的方向發展。梅堯臣可謂這一時期最典型的“苦吟詩人”，其作詩講究“意新語工”，在雕琢字句之中有強烈的求新意識，開創了“苦吟”的新風氣。而王安石的“苦吟”則重法度，讓“苦吟”更加精進化。

2.2.3 江西詩派對“苦吟”的發展

北宋中后期，隨著梅堯臣、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大文豪的出場，宋代詩歌的審美范式逐步確立，“苦吟”的審美機制也在不斷接受調整。黃庭堅對杜甫的句法、謀篇等詩歌創作法度進行了總結，認為“法度森嚴，卒造平淡”，即詩歌創作既要合乎法度，又要合乎自然，達到渾然天成的境界，對“苦吟”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陳師道效法黃庭堅，文辭高潔，吟苦而又坦蕩質樸，為“苦吟”詩歌增添了新的氣質和內涵。總之，這一時期通過以黃庭堅、陳師道為代表的江西詩派的發展，“苦吟”理論的影響力越來越大，更加精進。

2.2.4 宋末的“苦吟”

南宋后期，江西詩派的影響力大不如前，“永嘉四靈”針對當前詩壇“連篇累牘”的僵化現象，主張回歸賈姚詩風，其雖以“苦吟”為詩，但所創全然為宋詩，并不像晚唐詩人那樣將詩歌局限于禪房寺院中，也不像宋初“晚唐體”那般效法，而是主張在詩歌中描寫豐富的社會生活和自然世界，豐富詩歌的表現內容，充滿了對當時占統治地位的江西詩派的思辨。其雖吟詠窮苦，卻能“安貧樂道”，同時，其對煉字煉句的造詣又矯枉過正，限制了藝術成就。江湖詩派稍晚于“四靈”，其代表詩人劉克莊也主張將個人的修養志趣融入詩藝中?？v觀宋末的“苦吟”，該創作方式已被大多數詩人所接受，而經前人的發展，已然沒有了晚唐的影子，而是盡顯宋詩的獨特風味。

2.3 宋代“苦吟”精神及審美特質

盡管宋代沒有明確的“苦吟”詩派，但其作為一種經過改造和創新的文化精神，已經內化于兩宋詩壇的文化特質之中，成為詩歌創作的精神。精神內核之一便是求新求變的創新意識。無論是哪個時期對“苦吟”的傳承和升華，都是一種對“苦吟”的反思和重構、升華與再現，“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宋人的創新精神建立了宋詩新的典范。

精神內核之二便是創作認真的態度。宋代“苦吟”擺脫了晚唐拘泥于一個流派的局限性，“苦吟”的特征也不再是“苦”，而是一種精準的“技法”，成為一種時代普遍的詩歌創作審美。

3 唐宋“苦吟”的不同

宋代“苦吟”在晚唐的基礎上進行創新和實踐，形成了新的審美特質，并將抽象的精神外化為理論。總體來說，唐宋“苦吟”的不同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3.1 創作群體不同

晚唐五代的“苦吟”主體多為仕途不通達、處于社會邊緣的特定人群，且大多具有獨特的性格特征、強烈的主體意識。而宋代的“苦吟”則具有普遍性，近至廟堂，遠達江湖，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創作方法，有理論化的法度，而不再是一個群體的創作精神，擁有更廣闊的發展空間。

3.2 “苦吟”的內容不同

唐代“苦吟詩人”的創作內容大多是展現清冷凄苦的氛圍，描繪凄清寒冷的意象，或者描繪詩人創作的艱苦；而宋代僅僅學“苦吟”之法，對內容則無所限制，雖也有對奇僻的意象的描摹，但更多體現的不是“苦”，而是一種淡遠的境界。

3.3 “苦吟”的目的不同

晚唐“苦吟詩人”將內心、生命寄寓于詩歌中，力圖通過詩歌擺脫黑暗無助的社會現實，或通過“苦吟”磨煉詩歌技能，一舉奪魁。而宋代則將“苦吟”技法當作超越前人的工具，力圖另辟蹊徑，建立宋詩獨特的審美風尚。

3.4 作出的詩學貢獻不同

晚唐“苦吟”最大的貢獻是引導詩歌沿煉字煉句的精致化方向發展，而過分追求“語工”和雕琢則會帶來詩思不足、詩境過狹的弊端，造成千篇一律的結果。宋人則在晚唐的“工巧”之上極推法度和創新，促進詩歌規范化和成熟化，形成獨具一格的詩歌創作范式。宋詩中的“苦吟”已經變感性的個人喜好為理性的詩學技法，對后世的影響更為深刻。

4 結語

本文詳細梳理了晚唐“苦吟”現象蔚然成風的原因、創作主體和美學精神，以及宋代“苦吟”的社會文化語境、發展概況和審美特質，并比較了兩者的不同之處。從“苦吟”在唐宋的發展脈絡，可以看出其由詩歌特色轉變為詩歌理論的發展過程。晚唐五代的“苦吟”是個人主體化的詩風選擇，雖有弊病，但展現了“以生命入詩”的美學精神；宋代“苦吟”是時代理性化的創作規范，具有區別于晚唐的獨樹一幟的審美特質。這種精神內涵對后世文人具有良好的典范作用，是值得傳承的詩學精神。

參考文獻：

［1］ 彭定求.全唐詩［M］.吉林：延邊人民出版社，2004：108.

［2］ 張玉雪.歷代末期“賈島現象”研究［D］.長沙：湖南師范大學，2018.

［3］ 王曉音.唐代詩歌創作苦吟現象再評價［J］.青海社會科學，2010（5）：116-119，127.

［4］ 聞一多.唐詩雜論［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36.

［5］ 劉寧.唐宋之際詩歌演變研究［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79.

作者簡介：楊夢雅（1999—），女，河北滄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國際中文教育、中國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