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王維詩歌的留白藝術

摘要：集畫家與詩人身份于一體的王維，在詩歌中將留白藝術運用得爐火純青，創設了極具生命氣質和美學韻味的留白空間。詩人選取獨特的意象群，將色彩搭配、線條構圖等藝術手法融入詩歌創作中，形成了蕭疏淡遠的美學風格。詩人在詩中以情之淡化、時間之隱退塑造“不言”之廣闊空間，創造出宛如畫中“疏可走馬”的留白世界。受禪宗思想的影響，詩人始終懷揣著清澈如明鏡的心，感受萬物的生生不息，將精神不斷升華至空明境界。詩人借用留白藝術，巧妙地制造出“無我”之空靈境界，以“剎那”入境展現出古典詩詞的大氣象與個人之格局。王維詩歌的留白藝術是文學史上一道亮麗的風景，其詩中的留白頗具靈動之美，更為讀者展現了王維無限的精神空間。文章全面考察王維詩歌的留白藝術，不僅有利于拓展詩歌的審美空間，對了解詩人宇宙意識、生命體驗、美學趣味也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王維；詩歌；留白藝術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06-00-03

0 緒論

留白原本屬于中國畫創作的重要藝術手法之一。在中國詩詞創作中，技藝高超的詩人們也善用此種藝術手法，建構詩歌意境，使詩歌韻味無窮。王維既是詩人，亦為畫家，所以精通于留白技藝的運用，其詩既有妙景，又有性靈，更得至理，靜攝萬象，動合乾坤，其大雅之美，古今無雙。詩人曾自嘲：“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詩人自負其才，又篤信佛學，具有深厚的儒道修養，這使他對天地萬物、自然山水有著獨特的感受。一幅幅若隱若現、似幻似真的圖景隨之呈現，于是王維的詩作之中出現了大片留白。王維詩歌的留白藝術最終成為文學史上一道獨一無二的亮麗風景。全面考察王維詩歌的留白藝術，不僅為我們拓展了詩歌欣賞的審美空間，還對了解詩人宇宙意識、生命體驗、美學趣味具有重要意義。

1 留白藝術之內涵與運用

留白是中國畫創作的重要技術形式，也是中國畫創作的主要元素，具體是指在構圖中化白為黑，不僅黑（實）處要精心布置，畫之留白（虛）處也須安置得當，黑白疏落有秩，方能產生無限韻味。留白注重創造繪畫的寫意空間，在虛實之間展現出韻味無窮、蘊藉深遠的意境美，展現出中華民族特有的審美情趣。

盛唐時各類藝術相互交流碰撞，王維的詩歌創作中便體現出詩與畫的交融，其詩歌中的留白藝術也運用得爐火純青。《漢語修辭格大辭典》中譚學純等人如此定義留白：“說話或寫文章時，有意不把話說完或說清楚，留下一定的空白，讓讀者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去填補的一種修辭方式。”［1］由此，王維的造境藝術也有了相應的理論支撐。詩人有意無意間以畫入詩，并將繪畫中的留白技法融入詩中，極盡雅致，最終營造清新的空靈之境。詩人自負其才，能將詩、畫這兩種藝術形式完美融合，也確實達到了“詩中有畫”的融會貫通之境。

王維慣于將色彩運用滲進詩歌創作中，選取特定意象，由此形成空靜明徹、蕭疏淡遠的美學風格。色彩被黑格爾視為繪畫藝術中極為重要的元素：“色彩的感覺是美感的最普及的形式。”［2］而詩人對色彩的不同運用，也會形成不同的美學風格。杜甫詩歌中多見“青”“黑”等字，喜呈現冷、暗的色調，故其詩風迅猛而深沉凄惻；李商隱則喜用“紅”“金”等明艷字眼，形成濃艷華貴之風。王維詩歌注重調和光線的明暗、色彩的深淺以及冷暖色調的搭配，蕭疏淡遠，于對立中呈現出和諧。如其詩《歸嵩山作》與《鹿柴》，同是寫夕陽落輝，王維卻在本來較為黯淡的光線透視中表現出明快而穩定的色覺。“荒城”“古渡”“深林”“青苔”這些本身偏幽暗的景物，帶有幾分消沉之感，王維用夕陽的光線去透視這些幽暗之處，卻顯出清新明麗之感。

線條是繪畫的重要組成部分，對線條進行巧妙構造也可以創造出獨特的意象空間，展現詩人的個性與風骨。王維的詩有極強的線條感，繪畫中通過線條構圖、營造氣勢的手法被詩人巧妙運用于詩歌創作中，由此讓詩歌產生了畫面層次豐富、視覺轉換獨特的透視效果，呈現出立體之感。詩人在《終南山》一詩中借助前景、后景，通過仰看、俯視等角度寫山繪景，最終淋漓盡致地描繪出山的重疊感，文字呈現出雕塑般的美學效應。其中《使至塞上》最為經典，“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句，簡約洗練而境界無窮。留白技藝使詩人實現了意境的建構與內心世界的外在表達，在對物象外在的整體呈現與把握之間，詩人以遼遠之景、粗獷的線條，營造出以部分代表全體，瞬間表現永恒，將人心帶往無限自由的廣闊空間。

2 “不言”之廣闊空間

詩歌本就有直筆、曲筆之分，被譽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詩人王維卻試圖以“不言”把“筆”的痕跡全部消除。詩人刻意將情感淡化，“愁”“悲”“喜”等平常表達情緒的語匯，在其詩中極少出現。詩人借景語代人語，任情感自然生發，寥寥數筆勾勒一幅淡雅山水圖；抑或將時間隱退，“偶然值林叟”“隨意春芳歇”，難怪錢穆先生將其詩歸為“不需要照著年譜來讀”的一類詩［3］，也正是這種隱去背景、深藏情感的特質，為其詩留白式空間的建構創造了契機。

王維暢游山河，飽覽萬物，加之受佛、道的影響，對宇宙空間和生命體驗有一種超越性的感受，詩人以留白方式言說，其詩于有限中見到無限，又于無限中回歸有限。如《易傳》云：“無往不復，天地際也……”［4］空間是無限而回旋的，生命是有限而無窮的。其詩《終南別業》是這種意識象征性的表達，詩人乘興而行，淡化行蹤，與大自然隨機相應，空間在詩人的行、坐間無限延伸，其意趣悠然回旋，此消彼興，于留白處體現了生命樂趣無起無終、流動不止的韻律。此外，詩人常會在渺遠處點綴數筆，或暮禽、飛鳥，或流水、行人，既體現無限歸于有限，使心靈似在無窮里流蕩，又在有限里有所安頓。其空間的方向非一去不返，而是有去有還的。

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臨高臺送黎拾遺》）

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歸嵩山作》）

在此，飛鳥、行人、清川、車馬、暮禽成為無限空間里的一個符號，深遠的韻味藏于意象背后，更在不言之中。所有意象都被詩人恰當地安置，一動一靜與一虛一實之間，代表著無限向有限的回旋，亦是有限向無限的延伸，安頓了躁動不安的心靈。最終，詩人為我們展示的是更具超越意義的體驗，在“不言”的廣闊天地中，是心與無限空間的同游同止、體合

無間。

詩人非但將現世的時空超越，更欲將“生”之存在超越，在無生無滅中，獲得永久的寂靜與安寧。詩人融匯“三教”所品悟到的深邃哲思，在詩中以不言的留白方式盡數說出。而讀者暢游在詩人的“不言”之中，也能感受詩中天地之廣闊無邊，生命之寂靜與無窮，體悟與詩人相同的情感。

3 “無我”之空靈境界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將藝術境界分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其中“以物觀物，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的“無我”之境界在王維的大部分詩歌中一以貫之［5］。“無我之境”源于王維受禪宗影響形成的“空寂”審美創作心理。這里“空寂”不僅指內心的虛空，也指與外物接觸時，應“物與神接，觸類即真”。這就要求詩人不僅在觸類時保持“無我”之審美心理，還要將內省所得的體驗通過意象表現

出來。

正如黑格爾所論：“只有通過心靈而且由心靈的創造活動產生出來，藝術作品才成其為藝術作品。”［6］王維通過最直觀的經驗反射現實，任運自然，觸類而真，并通過精心挑選的意象，以留白的藝術方式，傳達出自身的本真感受。如《辛夷塢》一詩，詩人一方面將主體情感融入客體物象之中，以山中芙蓉的自開自落表達自身之高潔與孤芳自賞；另一方面，詩中作為客體被觀照的“芙蓉花”“澗戶”自帶的那份清幽淡遠、蕭疏高冷的情調全部由詩人主體接納吸收，并化為主體情感的一部分，實現了人與物最直接的交流。正是通過直觀的把握，空靈之美成為王維詩歌的一大特色。

王維擅長以人物行蹤的隱退制造出大片留白之境。詩人常在最后一兩句以人入境，創設景之生長空間，或是構造穩定的景物體系，借助人物言語和行為的留白，為詩之情理交融制造可能。詩中人與景的交匯，不破壞原景之安然有序，反而體現出和諧整一之境。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終南山》）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

詩人首先進行了大段布景，最后以隔水問樵夫、空翠濕衣等行徑與景產生關聯，“寫人情物性，美在有意無意間”（清沈德潛語），至此，人物的言行都只在片刻的時空之間戛然而止。通過景致的留白，詩人不僅未打破精心構筑的體系，更隱去對人物行蹤的交代、對事件的評價，使人景水乳交融，于人之留白處，營造物我兩忘之境。讀者也得以在詩人構筑的悠遠空靈世界里產生無限的感悟。

空靈之境外，王維始終以一種圓融的禪意去展現外在景物，從中探求自然的神秘和人類心靈的偉大。王維在《六祖能禪師碑銘》里寫道：“五蘊本空，六塵非有……至人達觀，與物齊功，無心舍有，何處依空，不著三界，徒勞八風，以茲利智，遂與宗通。”［7］“道法自然”而“虛靜無為”，詩人試圖以莊說禪，將莊子智慧與道家的境界浸潤在詩詞中，體現出外放與內修的雙向開展。儒、釋、道三家思想的交匯，逐漸構建了王維“本性自在”的詩性精神內核，也成就了其詩之“無我”之境的思想。王維以直觀體悟的方式把握種種思想，最終在心中融會貫通，化為筆墨，創設出難以超越的“無我”之空靈境界。

4 “平淡”之人生格局

審美創造的前提是審美觀照，而不同的審美觀照反映出不同的審美態度、人生觀念，也創造出不同的審美風格。詩人王維深受佛、道思想的影響，更是禪宗的集大成者。“樂道生活”是禪宗實踐精神的核心，主要追求冥想與精神的統一。所以禪的精神，一方面是嚴格的自我否定精神，另一方面是超脫世俗的樂天精神。正是在這樣的禪學精神的影響下，王維形成“空寂”的審美心態、“平淡”的人生格局，其詩歌也呈現出靜謐悠遠的特征。

佛家的“空寂”使王維始終處于“孤絕”的狀態中，詩人將萬物會于己身，逐漸超越個人的功名利祿、現實的時空生死，并在眾多二元對峙的狀態中獲得了存于內心的自在安寧，詩人在對人與自然的真實感受中，發現了人的真我與世間萬物的本質，更能真正獨享修道者的閑適。在“平淡”的人生格局中，詩人達到了一種安穩平和的心理狀態，展示了萬物無聲無息之美。所謂“絢爛至極，終歸平淡”，正因如此，詩人的“空寂”心理、“平淡”格局，絕非無所事事的慵懶，而是一種擺脫現實世俗功利和喧囂后筑于內心的閑適，是從社會的“我”重回自然狀態的“我”。詩人以禪宗修行般的單純與決斷克制自我，脫于紅塵之外，心神專注，平淡隨和，呈現出一種戒律式的寂靜與自足。

閱遍王集，會發現呈現出“空寂”的人生境界、“平淡”之人生格局的詩歌不勝枚舉。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鳥鳴澗》）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竹里館》）

詩歌展示的是詩人靜謐的人生、靜謐的情趣，亦是平凡中的圣境。至此，詩中的留白才不是蒼白無力，“平淡”的趣味亦不是平庸無奇，而是平中含奇，即“功夫深處才見平平”；淡，也不是淡然無味、味同嚼蠟，而是語言淡雅舒宜、語淡情濃。詩人用樸素的語言，展現出玄遠的藝術風格，這是詩人多年修煉的淡泊虛靜的情懷和高遠開闊的心胸的體現。

5 結語

王維運用留白技藝創設的審美世界讓詩歌不再只是紙上的文字，而生出了“不言”之后的廣闊空間，創造出了“無我”的空靈之境，更展現了詩人“平淡”之人生格局。對色彩與線條的巧妙融匯、精心布置，不僅給讀者留下了神游、感悟的留白空間，更營造了清新自然的雋永之美。分析王維詩歌的留白藝術，讀者能深切體味詩中的意境之美、情感之深、佛理之

幽遠。

參考文獻：

［1］ 譚學純.漢語修辭格大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159.

［2］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論藝術：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6：248.

［3］ 錢穆.中國文學論叢［M］.北京：三聯書店，2002：120.

［4］ 孫星衍.周易集解［M］//王云五.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30.

［5］ 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6：1.

［6］ 黑格爾.美學：第一卷［M］.朱光潛，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81：49.

［7］ 王志清.縱橫論王維［M］.山東：齊魯出版社，2008：26.

作者簡介：劉玉秀（1998—），女，江西吉安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