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達,不瞞你說,第三次參加送靈歸祖儀式后,我就曾在腦海里演練過自己死前的情景。那時我已經很老了,走路像個被風刮斜的充氣人,軟塌塌地摘下頭上的帕子,冬霜已悄然爬滿頭發,是用衣袖擦也擦不凈的灰白。寬闊的尼日河也該結冰了吧,人們早早提著斧頭去河上鑿一大塊冰放進背簍里。每一擊都碎冰四濺,但沒有人被割傷。他們各朝一面使力,只取一大塊上寬下窄的好冰,喘著毛茸茸的白氣,互幫互助抬放進去。待每個背篼都裝好了冰,他們會排著整齊的隊列,佝僂著身子,低著頭走回坡上的村莊。隊伍里大多是些女人,她們急需用水做飯,在短暫的相見中講會兒關于昨夜的葷話,毫無顧忌的大笑會驚動巢里幾只幼鳥發出嬰兒哭啼般的嘶叫。天氣如果和年輕女人一樣的好臉色,櫻桃紅的朝陽會將一塊塊堅冰照得熠熠生輝,它們變成了有著絢麗色彩的天然礦石。美好事物的消失是無可避免的。冰塊離開尼日河,吸收了人背上的溫度,兀自消融著,無聲無息,持續不斷滴落在貧瘠的黃土上,形成一條濕潤的軌跡。女人們回到家中,將冰塊放到水缸里,往火塘里添柴,藍灰色的炊煙便會在屋檐上繚繞。有一朵白云走得很低,我像小時候一樣,總擔心它被檐角勾住,哪里也去不了,就像被牛郎偷走衣裳的織女。吃完早飯的人們,開始照管家里的牲畜了,雞叫狗叫羊叫牛叫,此消彼長。我的眼神照管著那朵白云,直到它移動到比老樹更高的位置。
那個早晨,等我返回屋里,單薄的四壁居然把外面隔絕得一點聲息都沒有,桌上吃剩的果核,還有蒼蠅圍著嗡嗡飛舞,廚房的器具也像祖先的臉一樣,發暗、衰敗,古意盎然,是生命在流逝的跡象。死亡靜靜地躲在黑暗的墻角,我只要坐下來,識趣地松松身子骨,像一個在人間過季還懸垂的瓜,不再把自己擰得很緊,讓它自然地掐下我頭上的蒂,這一生就可以落下了。可是阿達,我想要塞進去更多幻想,不甘心,還想再等等,現在不是死去的最好時刻。我喝了一大杯煮沸過的茶。凍了一夜的心被煨熱了、煨軟了,有節奏地跳動著,像剛出生的小鳥一樣鮮活。
我捏了捏鏡子里自己緊實的臉,是令人慶幸的十八歲。人們都說,死前的幾分鐘是很難忘的,連勇士都害怕去永久的藏身之所。我這個懦夫的記憶開始得更早,在死的前一天就開始強烈起來了。按照母親的囑咐,我需要去莫蘇阿媽的小賣部取妹妹婚禮上做菜的佐料。那天還沒有下雪的跡象,天空比高原上的古冰川海還要藍。我走到鎮上,過完年的人們幾天前紛紛背著行囊搭車去往外地了,街道空得仿佛剛審判完一樁昭然若揭的罪行,遠遠看見莫蘇阿媽蜷得像個霉爛的蘋果,瞇著眼睛,坐在小賣部門口曬太陽。她和身旁的丈夫莫蘇阿普一同老去了,兩人腳邊喝剩的啤酒瓶子離得很遠。掛著黏鼻涕的小兒子咿呀嗚呀趴在父母之間,捏著一支快融完的棒棒糖,臟兮兮的手指碾耍著地上嗅甜而來的黑螞蟻。我想咽咽口水,嘴巴卻干得像個空木箱。
最逗人喜愛的小玩意兒,是屋里看守柜臺的小雜毛犬,腳爪吱吱磨過門檻,摔了個四腳朝天,粉白的肚皮外露,又很快翻爬起來,跑起來看不見四條腿,像只巨型丑陋的毛毛蟲蠕到路邊,望向路的盡頭,它肯定是聞到了我身上好吃的味道。小兒子發現了它,欣喜地站起來,跌跌撞撞走過去,一把揪住雜毛犬的頸毛。小雜毛犬笨重地扭動著,哀叫連連,掉到了地上。真是個笨家伙。
我和其他姑娘一樣戴著藍帕子,身上披的綴長穗的羊毛披氈是白色的,男人們愛披的那種,拖到了腳踝,是你留下的那條,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的,像條用尾巴直立行走的魚,時不時拉扯一下披氈,讓它緊緊地纏裹身子。走到小賣部門口,我從兜里掏出一根發白的豬棒骨,雜毛犬探出濕潤的鼻子嗅了嗅。我故意把骨頭往后挪了挪。雜毛犬舔了一個空,氣餒地低咕了幾聲。我咧開嘴笑了笑,嘴唇干白。雜毛犬終于看清了我的臉,害怕地后退了一米遠,躲到了莫蘇阿媽的腳邊,我有些失望地把骨頭拋給了它。莫蘇阿媽踢了一腳小雜毛犬,粗聲粗氣地說:“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有什么用。”剛咬住骨頭的雜毛犬,和骨頭一分為二,骨頭咕嚕嚕翻滾了好幾下。雜毛犬身上撲了灰,閃爍著猥慫的眼珠子,狼狽地縮到了墻角。
莫蘇阿普按住狗頭,拍了拍它身上的灰說:“這是血統純正的獵犬,再長大些就可以去捕野豬了。”莫蘇阿媽說:“你把它放到天菩薩上當貢品養著吧,也許哪天給你叼一頭黑毛豬回來。”我蹲下來,抱起雜毛犬,蹭了蹭自己暗褐色的臉頰,把骨頭撿起來,塞進了它的嘴里。莫蘇阿媽說:“你母親已經提前付錢了,佐料都在袋子里,一個人提得動嗎?要不要你莫蘇阿普送你一段。”我搖搖頭,脖子不太靈活,帕子甩歪向了左邊,對著墻上掛的鏡子,扶了扶,提著佐料一搖一擺地走開了。
莫蘇阿媽嘆口氣說:“我看肚子越來越大,該有五個月了,怎么遮得住,你得再和你的侄子說說婚事了。”莫蘇阿普輕哼一聲說:“瓦扎那個性格,誰能勸得動。”莫蘇阿媽說:“等妹妹的婚事一結束,就去把畢摩請來,看他肯不肯。”兩人又坐到了門口,把腳邊的啤酒瓶拿起來,品咂泡沫融化后的最后一口冰涼酒液,小兒子抱住母親放下的空酒瓶,貪婪地舔了又舔啤酒瓶口。
阿達,莫蘇阿媽的話我全聽見了,關于丈夫,我還沒想過活生生的人,以前想過一匹馬、一只綿羊,甚至一條狗,只要能暫時給我依靠陪伴我的,都能當我的丈夫,現在不止是莫蘇阿媽,很多人都在說,瓦扎能做我的丈夫。我走得很慢,一路走一路想。等我走到河邊時,太陽已經落到另一邊去了,整個村莊都在神山斯依阿莫波庇佑的陰影下,尼日河暗沉沉地流動著。我的雙眼習慣向上斜視,無法看到自己在河中移動的倒影,這使我注意到一棵冷杉樹上有一個跳來跳去的黑點。可能是一只無家可歸的鳥,我微微張開嘴巴,感受風在舌頭上打著旋兒的涼意。寒冷使空氣沉凝,我嘗到了冷杉和樺山松的木香味,腳踩在泥濘松軟的草地上翻帶出的泥腥味。這是你教過我的如何分辨自然的味道。
四個穿著薄運動夾克的年輕人,用撿來的枯枝燃了一堆火,吸著鼻涕,圍坐在一起喝酒。我看到了他們和自己一樣是吉古家的,手里的酒瓶被撕去了標簽,肯定是前幾天曲木家婚宴上的,他們偷藏了一些,躲到這里來喝。我準備繞一個大圈走開。一個眼尖的年輕人還是注意到了我,醉醺醺地大喊:“不能讓人白占了便宜,讓吉古家族的男人為你討回公道!”隨后是一陣前仰后合的大笑。我扯緊了披氈,想走得快些,越是這樣想,兩條腿就哆嗦得厲害,更走不快了。我不喜歡吉古家男人們看我的眼神。一個年輕人提起酒瓶對著我大喊:“過來一起喝酒。”我的心頓時懸了起來,別過頭,轉向了相反的方向。那不是回家的路,有一個剛剛高我一頭的陡坡,我拽著地上有韌勁兒的草,想爬上去,可草拽在手里,像在抓滑溜溜的肥皂,幾次從掌心滑走。年輕人說:“是不是要我們一起過去請你啊?”我緊張得牙口用力,扯緊的嘴皮迸出了血珠,咸腥地溢到了下齒根,重心不穩,一屁股坐在了一坨干掉的牛糞上,調料包散落一地。我害怕極了,阿達,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
我聽到咚的一聲,是大石頭投到水里的悶響,濺起的水花之大,差點澆滅了那堆火,四個年輕人身上也被撲濕了,他們站起來,想要看清河對面是誰。河面像揭開了沸水的壺蓋,白稠的霧氣滲了出來。等霧飄散,他們看清了,河對岸的是馬臉瓦扎,背后有一棵光禿禿的野梨樹。
阿達,你還記得他嗎?他小時候到我們家拜過一次年,黑黑瘦瘦的小男孩,你說他是六親不認的面相,無父母子女的親緣。瓦扎長大后,果然成了村里的浪人。從他生日那天起,就會裹著白氈,雷打不動地坐在野梨樹下,像一只剛退了位的頭羊。去年下雪早,他只坐了三天就回去了,今年沒有下雪,他已經坐了五天了。
這個傳統和他的母親有關。我聽村里人說,瓦扎的母親曾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她睡醒后的兩眼,像梨花瓣上綴著的兩滴晨露,洇開后一整天都是一副提不起神的樣子。地里的農事只做些輕活兒,割麥子,扒土豆,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天一冷,就能瞧見她握著粗木棍掏火塘里燒紅的炭,和祖上曾是貴族滿臉褶皺的外婆無言地坐在一起。知根知底的近親家族都不愿自己的兒子娶個花瓶回來。瓦扎的母親本來要嫁給家族里一個爛賭的表哥,估計怕他輸紅了眼,會把她賣掉抵債,后來不知怎么的,說親給了瓦扎的父親。畢摩根據新郎新娘的八字,定下了婚期在過年前。哭嫁時瓦扎的外婆和家族的姐妹們圍坐在新娘房中,聲淚俱下地唱著送嫁哀歌:“媽媽的女兒喲,人說人們苦,但人們未必都是苦,茫茫人間女兒最苦!”瓦扎的母親像只剛出生的小羊羔,受寵若驚地蹲在地上,屁股不安地扭來扭去。瓦扎的外婆強壓住胸口的怒氣,才沒把這個不識好歹的女兒拎到外面,澆一大瓢涼水。
瓦扎是在第二年過年后出生的。那是個晦氣的日子,一個自稱是瓦扎母親情夫的男人來到他家,先是喝了一碗熱茶水,吃了半塊蕎麥餅,然后要求把瓦扎抱走。瓦扎的父親叫來自己親戚,用拳頭把這個失心瘋的男人招呼得鼻青臉腫,趕出了村莊。可當大家問起瓦扎到底是誰的種,瓦扎的父親沉默了,把親戚們推出了家門。
謠言在村里沸起時,人們看著這個美麗的女人抱著嬰孩坐在家門口,臉一天天枯萎了,和村子里其他女人的臉一樣沒有了分別。瓦扎兩歲時,她獨自去了河邊,把百褶裙掛到了野梨樹上。第一個發現的人說看到了她潛入河底被水沖散開的頭發,像水牛的脊背,只露出了黑色的一片。他們沿著河水的流向找,都沒有找到她的尸體,只撈到一片半沉半浮的黑色樹皮,和那個發現的人說的一模一樣。他們還是堅信她已經跳河自殺了,她想用死亡證明瓦扎的血統。事實上,直到幾年后瓦扎長大了,越來越像他的父親,謠言才漸漸淡去。
瓦扎跟隨沉默寡言的父親生活,兩人長著相似的馬臉。瓦扎的父親在他十歲時,忘記了關于瓦扎母親的所有記憶,他說自己每次想到她,腦子比雪還要白、比麥殼還要空。他聲稱是她的情夫通過自己家族的畢摩作法,盜走了關于妻子的記憶,但沒有人相信他。這個女人除了曇花一現的美麗,確實沒有什么讓人記憶深刻的地方。
瓦扎的父親決定為自己丟失的記憶復仇,他在出發前去莫蘇阿媽那里買了一把鋒利的短刀。
莫蘇阿媽一直還記得他那張被憤怒之火燒脹的紅臉,不厭其煩地向沒聽過這個故事的人重復他買刀的樣子。靠著這股怒火,瓦扎的父親不分晝夜走了十幾里路,走到那扇門外時,已經累得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就算是一個柔弱如藤的女人,伸手稍微一推,他都能倒在地上,但他還是輕易地將喝得爛醉如泥的情夫刺死在了雪地里。情夫是一個多年的醉鬼,喝多了就喜歡講些胡話,他說自己的舌頭和整個村子結了婚的女人都有染,靈活得像田里的泥鰍。所以這個情夫的死,沒有得到太多人的同情。但瓦扎的父親執意不肯支付由家族出面談判好的賠償——給對方的家庭三頭公牛。他頭也不回地和妻子一樣跳進了尼日河。
瓦扎在父親死后,也繼承了馬臉這個綽號,那張嘴開始了長久地冬眠,人們有很多年都沒聽見過他的說話聲了。野梨樹在每年三月底開始花凋,是沙沙普鎮才會下起的一場細雪,以往樹下會坐著一些男男女女,曬著太陽,吹著口弦。瓦扎母親死后,他們不再去了。瓦扎把那棵樹用籬笆圍起來,等梨樹開花時就養一些小雞,小雞吃花瓣、吃蟲、吃掉下來的梨子,長大了就把雞背到市場上賣掉換錢。
阿達,我光是遠遠地望著他,就感覺自己的心都被揪住了,這是快要失去重要東西的征兆,就跟我懷這個孩子前一樣。我緊緊地抓住胸口的衣服,扼住心悸而死的沖動。幸好眼睛瞪得最大的年輕人說話了,打斷了我的思緒。他咳出一口濃痰,噘著嘴把它彈到河里,大喊:“瓦扎,有本事來比試一下!”另一個年輕人拽住了他,給他使了使眼色,瓦扎畢竟是他們在吉古家的長輩。他們發泄似地把柴堆踢散了,罵罵咧咧地提著酒瓶走了。我在他們吵鬧的間隙,已經走過了橋。瓦扎又坐到了野梨樹下。我離他越來越遠,直到他變成了一片小小的白色影子。
我走完最后幾百米土路,回到了家里,看門狗撅著屁股打轉,鐵鏈在地上拖得叮叮作響,我順了順它頭上的毛。它抖著屁股,尿了一攤熱氣騰騰的黃色液體。妹妹在屋里清洗土豆,我脫下沉重的靴子,將凍得像石頭一樣硬的雙腳,擱在忽明忽暗的火塘旁,再把靴口放倒在腳邊。妹妹往火塘里加了一把松針,冒了一會兒灰煙,火苗陡然撲騰兩下,噼里啪啦地高漲起來。妹妹即將出嫁,最近話少了很多。我把頭擱放在膝蓋上,感受著血液慢慢從腳趾回流到身體,冰坨似的臉頰塌軟下來。靴子被烤得冒出了騰騰的白氣,還有皮毛烤熱的焦臭味。我把鞋子往后撥了撥,妹妹捂著鼻子,厭惡地瞪了我一眼。我頑皮地沖她眨了眨眼睛。
母親走進來,拎起我的鞋放到了角落,她說:“不要總烤,烤多了,一出太陽就曬裂了。”她坐到了火塘一邊,臉上掛著疲態,從衣兜里掏出亮閃閃的金屬煙斗。她習慣在晚飯前吸一斗蘭花煙。妹妹煮了一鍋土豆。晚飯是土豆蘸辣椒面、大塊的臘排,還有青菜湯。她提桶時手滑了,泛著油光的喂豬水被潑灑到了地面上,泥地上黑滑黑亮的。吃飽喝足,我們都沉默地面向火塘,眼里的幾道火舌各自跳動著。天色愈來愈暗,遠處鋪開的灰云壓得很低,給山巔戴了一頂肥厚的帽子。妹妹望著窗外說:“是不是要下雪了?”她剛一說完,雨水就像冰針一樣刺向地面。
院子里拴著的那頭黑牛最先感到疼,狂躁地繞圈奔走,靠墻的松針堆和柴火堆,被牛角撞翻在地,它鼻子里喘著粗氣,想要掙脫繩子。在它發怒時,只有我能靠近它。我迎著風雨去解拴牛的麻繩,是妹妹把牛牽回來的,她不太會打結,繩結系得很緊。我的手指不夠靈活,笨拙地翻動著,好半天,繩結紋絲不動。雨越來越大。黑牛不安地用頭一下一下撞擊著我的背。它還記得我,發力是克制的,在挨到我挺起的肚子時,它仿佛知道了什么,屈膝跪坐在地上,頭靠著我的屁股,沉默地等待著繩子被解開。我用牙齒咬住一頭,手往另一頭拉扯,繩結終于松了。母親和妹妹重新把柴火堆砌起來,渾身濕透的我牽著黑牛走進了牲畜棚。棚里的羊自動聚到了左角,我把牛繩拴到柱子上,撿了些地上的干草,挽作一個草把,把牛身上擦干。因為寒冷,我感覺身上每根骨頭都在發酸,整個人撲躺在草堆上,捕捉一點干燥酥松的暖意。
這樣徹骨的寒冷,上一次經歷還是肚子剛挺起來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去了河的上游。那里沒有人,枯死的老樹上爬滿了鮮綠的苔蘚,樹下有條花蛇盤起來午睡。多么詭異的畫面,母親都沒有多看一眼,一直在前面走著,一句話也沒有講。走著走著,母親的雙足踏進了河里,我依然跟在后面,太陽明晃晃的,河水卻刺骨冰涼。河水淹到腰上,母親終于不走了,我們定定地在河里站著。時間長了,我冷得很難受,鼻涕往外鉆,打了一個很大的噴嚏,險些整個人沖到河里,河水已經沒過了脖子,快到下巴。我刨了幾下,借著浮力站了起來,才察覺到不對勁,開始大哭起來。我有很多年都沒哭過了,哭得五官皺成了一團,鼻涕糊了一嘴,想回到岸上。母親不讓我走。像牛解不開鼻環,母親的手鉗住了我的胳膊,無論如何也掙不脫。母親說:“閉上眼睛,再忍忍,快好了。”
阿達,我們在河里站到了天黑才上來,像兩條被水沖上岸的死魚,倒在了沙地上。我只有眼珠子能轉了,天上的星星晶亮,月亮隱在云霧后,我感到死亡已經蹲在腳邊,吐著寒氣。我快要把自己交付給它的那一刻,聽到了天籟般叮叮當當的馬鈴聲,妹妹向鄰居借了一匹拉貨的老馬來馱我們回家,母親先爬上馬背,然后是我,已經使不了力了,是被妹妹托著屁股蹭上去的。
到家后,我和母親都在發抖,喝了妹妹煮的藥湯,母親心滿意足地躺在火塘邊休息。我鼻塞嘴苦,從柜子里翻出棉襖穿上,鉆進熱烘烘的羊堆里,鼻子還不通氣,像躺進了密閉的棺材里。那晚我睡得很不安穩。半夜有條迷路的蛇溜進了牲畜棚,羊群騷動起來,咩咩驚叫。我費勁地撐開眼皮,渾身都被汗浸透了,死而復生般坐了起來,呆在那里。有一只小羊踱步走過來,對著我的臉噴了好幾口熱氣,舔了舔我的眼角,那里有它喜歡的干涸的鹽分。
孩子在肚子里安然無恙。
阿達,看門狗被牽去了后院,家族里的姐妹都來了,打扮得很漂亮。我無法抑制地去想瓦扎,摸了家里一個雞蛋和一瓶酒,去找畢摩依哈木,你們以前總湊在一塊兒喝酒,他現在占卜已經不靈了,去找他的人越來越少,院子里生滿了荒草,有貪玩的小孩把羊關在他院子里吃草,叫他幫忙看著。他嘴上答應得好好的,轉過身就把羊毛給全剪下來了,氣得小孩母親上門大罵。我想讓他占卜我的婚事。你還在的話,肯定會罵我吧,好姑娘是不該這么著急的。依哈木拿到酒后開懷大笑,嘴里念叨著大地是一個雞蛋,把雞蛋打入一碗清水中,用艾葉把蛋液攪散。他說看到了好兆頭。我還想再聽聽他說些什么,卻聽到母親在大聲呼喚我的名字,不得不提起裙子往家趕。
是妹妹的婚禮開始了,被水潑濕的男人們都在輪流搶抱那個最美的伴娘。妹妹穿著新衣彩裙,騎坐在表哥的背上,紅蓋頭每顛浮起來一次,就會露出她那張涂白的臉皮、艷麗的嘴唇、米色的牙齒。她盛裝打扮,從這個被油煙熏黑的老屋被背出去時,已經陌生得不像這個家里的女人了。她早就想嫁出去了,可能是怕我扯她后腿,未婚夫家會來退親。第一次相親結束,背著家人,未婚夫悄悄捏了捏她手臂內側的那塊軟肉,妹妹臉上掛著說不清是歡愉還是痛苦的怪笑,我就知道他們會在一起了。
昨晚妹妹試穿衣服時,我趁她不注意把口紅打開,用手指蹭了一點,抹了一點在自己的嘴皮上,還是被她看見了,我做賊心虛地放下了。她不像平時那樣尖酸刻薄地挖苦我,很慷慨地幫我涂滿了嘴唇,彎著眉眼說,好看,這些都留給你,他們都在議論你和瓦扎的婚事了。我的臉紅了紅。要知道之前我偷穿了她曬在外面的彩裙,她一路追著我到街上,抓著裙擺不放,我怕出丑,只能緊緊地提拉著裙腰,衣服還沒有干透,指縫間還能擠出水來,我們在路上僵持了好久,大家都在看熱鬧,看得我耳朵發燙,我同意回家后脫下,她依然罵罵咧咧不肯罷休。等她出門后,我看著鏡子里女人那張像餓慌喝了生豬血的嘴,用手背擦掉了,一點也不好看。
母親很高興,我不知道她高興的是妹妹出嫁,還是體面的禮金,她數了一遍又一遍,嘴巴都合不攏了。我跟著接親隊伍走,漸漸落到了最后面,獨自一人可以走十幾里路,跟著別人才走不到一里就開始感到吃力了。我在人流中看到了瓦扎,準確來說,是他的后腦勺。我從沒看清過瓦扎的背面,包括他正面的臉,但好像有一條細細的線索拉扯著我,移不開眼睛。
我跟在瓦扎身后,無知無覺地走著,他和迎親隊伍早在第一條岔路就分散了,直到我看見了尼日河,水流融融地漾動著日光,才發現自己走錯了,我只能將錯就錯繼續跟著他。天快黑了,瓦扎報出名字進了一戶人家借宿。老人走出來,呵斥家里的狗,站在門口迎接我們,灰暗的臉被慈祥的微笑點亮了,一個臟黑、羞怯的小女孩站在她身后。我跟著他們進了屋子,老人從火里掏出兩塊燒黑的土豆給我們。她隨即裊裊吐出白煙,指關節敲松煙斗里的灰,倒進火塘。火苗狗舌似地舔舐她的手指,突然亮出了利齒,老人吃痛地縮回,倒吸了一口涼氣。小女孩端來了辣椒面,瓦扎剝了土豆皮,蘸了一些吃。我龜縮起來,一口一口吃著土豆。天黑透了,我們都在火塘邊躺下休息,老人的眼睛仿佛看不太清,摸索了幾下,手包著我的臉,掌心的紋路像一團快要燃起的枯枝敗葉。她在念些我聽不懂的咒語。我困惑地望著她,老人說:“祛除悲傷,帶來幸福的咒語,閉上眼睛,快好了。”她說了一句和母親差不多的話。
阿達,老人的話讓人困倦,我沒有睜開眼睛,而是睡著了,她怎么知道我很難過,我的臉只是一張應付塵世的面具而已。我夢見了小時候,妹妹割麥子,鐮刀劃破了手,她摘些止血的葉子把傷口故意包得又腫又大,在吃飯時握著馬勺,把那根手指豎起來。母親飯后從兜里拿出煙斗,把煙管里黏稠的黑泥,用細竹條勾出來,抹在她的傷口上。她抽噎著求母親幫她再吹一吹。我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放牧時有一只不太聽話的綿羊,總愛踩著光滑的石頭走路,摔斷了腿和脖子,躺在地上。我是真的心疼那只羊,拿著趕羊的鞭子,哭哭啼啼地跑回了村里。我還沒張嘴講話,遇到的每個人都說,你別哭了,你哭起來可太難看了。從此我那張臉日曬雨淋,沒有了太多表情,人們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后半夜,我聽到老人接連的咳嗽聲。瓦扎已經坐了起來,給老人端了一碗水。他們聊著一個叫里娓的女孩,臉上都帶著笑。瓦扎說明晚會去酒館看她。老人不知為何講起了瓦扎父母的故事,就跟別人講的一樣,我想肯定有人登門告訴了她。瓦扎想說些什么,卻只是沉默。老人看見我醒了,問我,這是瓦扎的罪嗎?我的雙唇就像被蜂蜜黏住了,搖了搖頭。瓦扎目視著我說,并不是那樣的。眼神的輕微觸碰足以讓我感到心酸,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兩個人就這樣對望著。他的眼神好像在怕我,這也是我第一次清楚地聽到他的聲音,像野獸受傷后的悲鳴,低沉而倔強。我還是什么也沒說。他埋下了頭,握緊了拳頭,像是在克服對什么的恐懼。
阿達,他全都知道,你說他會恨我嗎?瓦扎的父親在莫蘇阿媽那里買好了刀子的那天,出門就下起了雪。莫蘇阿普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喝瓶酒暖暖身子,他搖了搖頭,鉆進了風雪里。雪一刻不停地落著,越來越大,整個世界都籠罩在茫茫大雪之中。他艱難地跋涉著,看不清前方的路,咬著發抖的唇,感到自己的復仇就快要失敗了。這樣大的雪,可以隨時隨地撲倒一個人,掩埋一個人。也許是祖靈保佑,雪居然停了,他的兩條腿也已經凍麻了,像是一對硬邦邦的船槳,在雪里沙沙劃動著。他憑著直覺找到了那個酒館。情夫和幾個男人從酒館里走出來,喝得很醉了,倒在雪地里,他們在費勁兒地一件一件扒掉自己的衣服,把啤酒肚子暴露在第一場大雪里,用凍得紅腫的雙手一前一后、一把一把抓起碎雪,擦洗自己的皮膚,磨出一片片鮮艷的血瘀。他們在用雪浴洗去一年的災厄和污穢,這也是男人之間抵抗冰凍能力的較量。每年都有男人被同伴遺忘而凍死。
阿達,那天對我來說也不是個好日子。我們到鎮上親戚家做客,家族里的人都在談論妹妹的臉長開了,越來越像哪一位祖先。吉古家族逝去的男男女女都沒有留下畫像,只能靠著一代代口述祖先的長相。最好的面相就是復制祖先的面相。可我這張生來歪斜的臉,誰也不像。我很難過,拿了親戚家的火把出去尋你。他們說夜晚點著火把走路,親人的鬼魂就會看見自己的臉。我在雪地里走得很慢,火把很大一捆,抱在懷里沉甸甸的,它燃得很熱烈,我走過的地面像打了一層蛋液。我不知道瓦扎的父親是誰,在離他十步路遠的地方,眼睜睜看著他從雪堆里刨出情夫,我以為他在救這個凍僵的男人,加快了步伐,想著火把的熱也許有點用處。情夫顯然已經凍傻了,整個人哆嗦得像寒風中剃了毛的綿羊,即使沒有那一刀,他也會被凍死。瓦扎的父親用衣袖擦了擦睫毛上的積雪,瞪大了雙眼,從懷里掏出刀,對準情夫的心臟,用力扎了下去,鮮血很快涌流出來,將情夫身下的雪染成了一片刺眼的鮮紅。我手里的火把照亮了雙膝跪地的瓦扎的父親,照亮了死人的慘狀。我害怕得嗚嗚大叫,懷里的火把掉到了地上,趕來的人們按住了想要逃走的瓦扎的父親,他的臉被深埋進雪里,四肢還在頹然地掙扎著。我是被一雙手拽開的,一雙不知是男人還是女人的手,像是從熱水里撈出的雞蛋殼,然而我并沒有力氣再走得更遠,腿軟到跌坐在雪地里。阿達,你說過罪是一種循環,像車輪永不停歇。
我和瓦扎第二天一大早就離開了老人的家。回程的路是一致的。瓦扎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將自己的腳印刻在他的腳印里。我想,婚姻也許就是這樣,一個男人領著一個女人,走路、涉河,他支撐著家,留給女人的就只剩一個堅硬的背影。到了家門口,我和他分道揚鑣。母親沒有問我的去向,她看我回來就知道不會發生比大著肚子更糟糕的事情了。我拿了盒子里存的全部零錢離開了家。街上起風了,有人在咳嗽,有人在打噴嚏,有人把口鼻掩進披氈走過。我捧著一盤剛出鍋的炸土豆,晃到了一條板凳前,把屁股探了上去。日影微斜,樹蔭變大了,我的目光定在最近的那片陰影上,數那些紛至沓來的腳,偶爾用竹簽扎進一塊土豆,在鮮紅的辣椒面和翠綠的蔥花里裹了又裹,口齒機械地攪動著,辣得汗珠從額頭一顆一顆蹦出來,嘴也合不上了,我吐著舌頭,忍不住去要了一碗涼水喝。那真的是最平常不過的一天了,我沒有想到死。莫蘇阿媽看見了我,她帶著壞消息來了,坐到了我旁邊,雜毛犬繞著我的腳踝走來走去。家族的畢摩對瓦扎說起了和我的親事,瓦扎說他不能和罪孽同居一室。他說到罪孽時,我渾身都冷了,麻筋抽了起來。莫蘇阿媽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等把孩子生下來送得遠遠的,再提結婚也不遲。她的手又厚又熱,就像你的臂膀。我并不感到意外,但阿達,我不甘心。
我鼓起勇氣推開了酒館的門,看到了那個里娓,瓦扎就坐在她的對面。這個女人就和它名字一樣難忘,聽一次我就記住了,她的耳垂凍得像晶瑩剔透的紅漿果,臉上洋溢著笑容。賣炸土豆的說,她是個不祥的女人,因為一直沒有來月事。對這里的人來說,沒有比不能生育更糟糕的事了。酒館老板娘是外地人,并不忌諱這些,讓她在這里幫忙打雜。我沒有說話,找了一個空位置坐下,同族的兄弟給我開了一瓶啤酒,我大口大口地喝著,酒精的刺激平復了我躁動的心。那四個年輕人也在酒館里,他們的兜里終于有點可以花的錢了,見我一刻不停地盯著瓦扎,他們相互遞了一個眼色。瞪眼珠的那個年輕人借著酒勁兒站起來,沖我大喊:“是不是瓦扎占了你的便宜,讓我們給你討回公道。”我知道他們想鬧事,卻沒有出聲阻攔。因為我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不想白白惹人笑話。他們把瓦扎從座位上揪起來,推出了酒館。里娓的臉色變了,她終于收起了刺眼的笑容,咬著嘴唇,站在吧臺后不知所措。我跟在他們后面出去了。瓦扎斜坐在墻邊,沒有反抗,拳頭像雨點一樣落在他的身上。
他默不作聲,只顧抱著頭,躲避著我的目光,有個年輕人揪住了他的頭發,像殺雞放血一樣,逼迫他仰著脖子,這下他再也無法躲開了,只能看著我這張臉,表情像吞了一顆世間最苦的藥。我走向了他,一字一頓地問出那句話,你為什么不娶我?瓦扎跪下來了,兩個膝蓋重重地磕放在地上,這個可能成為我未來丈夫的人,他抓著我的裙擺開始痛哭流涕。阿達,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把我推向死亡的故事。在女孩即將臨產的那個月,母親的身子已經很重了,很多農活都不能干,他來幫忙放牛,牽著牛去了河邊。春天不能去禁地,因為會長出開小黃花的野草,一到夏天就不會再長了。牛吃了草,就會發瘋一樣攻擊人。人們都叫它們瘋牛草。那頭牛跟隨他走遍河邊,它吃了一些瘋牛草,回到村里就發作了,橫沖直撞,沒有人敢靠近,最后沖進了自家的屋子里,驚嚇到了快要生產的母親,女孩不幸出生提前了,她那張扭曲的臉就是提醒他因仇恨犯下的罪孽。所以他哀求自己的罪孽,讓他和里娓結婚,沒有后代就是對他最好的懲罰。阿達,原來罪的車輪一旦啟動了,它不會繞回原路。
那天我在酒館門口坐了很久,目送酒館里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離開。月亮高掛時,母親來了,是同族的兄弟告訴了她。走在荒野中那條孤寂的回家路上,我無比渴望去死。阿達,我知道,一個人死了,活人對她講的話就沒有什么意義了,只有一個人死了,她說的話才會被活人聽見。于是我忘記了挺起的肚子,忘記了身上的殘疾,擺動雙臂,拼盡全力跑了起來,夜風吹過耳際如河水的漲潮聲,幽暗未明的村莊,似乎在永無止境的前方,我閉上眼,全心全意地奔赴自己的死亡。它會出現在一個很平常的冬天早晨,我伸出舌頭就能嘗到雪快要落下的味道,這是你教過我的,任何一場大雪都無法在你面前悄然飄落。木柴和松針在秋天就已經整整齊齊地堆成了小山,我用火鉗夾出火塘里一截截燒紅的木炭,引燃了最底下一層。火苗嗶嗶啵啵地燒起后,迅速蔓延,高升。我慢慢走到外面,洶洶火勢烤著臉和手,非常溫暖,老屋燒透了,只剩一個若隱若現的黑紅架子,架子也很快垮斷了,火星撲濺在老樹上,引燃了樹枝,堅毅挺拔地站了幾十載,心估計早已經空了,就那樣吱啦一聲轟然倒下,余下滿地火的魅影。空氣中彌漫著焦灼的氣味,是火快要燒完了,我不能再等了。
在人們循著火光而來的路上,一個老人也在顫顫地走向死亡。她不害怕。雪落下時,就會讓這一切都徹底地消失在蒼茫的白色之中,一個人的去路將無跡可循,她就能完成最后的躲藏。阿達,多年以后我像這樣從從容容地步入火堆,依然還會想起十八歲時的一次心死。

【作者簡介】許曉敏,1992年10月生于四川邛崍;香港都會大學創意寫作碩士;作品發表于《四川文學》《青年作家》等刊,首屆“四川小說家星火計劃”入選作家;現居邛崍。